50 再見蝴蝶

第50章 再見蝴蝶

醫院門口有家賣牛肉卷餅和瘦肉丸的小吃店,徐栖定打包一份走,順道做了回勸架的,擋在兇神惡煞的老板和漲紅臉争辯的顧客間。

那顧客是位個子不高的女孩,戴眼鏡背書包,學生模樣。聽半天才聽明白争吵緣由,女孩上學帶不了手機,回家路上想買份卷餅吃,只能用現金支付。無奈老板不肯做這筆生意,直言不收現金,要她自己找個路人幫忙。

女孩內向面子薄,不好意思向路人搭話,站在店鋪前遲疑了片刻。老板脾氣臭得很,嫌她擋在那兒影響做生意,便要她靠邊,并伸手推了一把。這一推不知輕重,女孩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所幸衣物厚重沒有傷到哪裏。

徐栖定制止了老板的出言不遜,轉頭讓女孩趁早回家,還替她付了牛肉卷餅的錢,擺手拒絕她遞過來的現金。

女孩感激得不行,結結巴巴道了謝謝,他卻說,只是不想耽誤自己買瘦肉丸而已。

悠哉悠哉走回醫院住院部,上到鄒岩所在的樓層後卻怎麽也不見想找的人。他提着瘦肉丸敲響病房的門,婁曉青來開門後并不解釋發生過什麽,只說鄒卻已經離開。

徐栖定看她一眼,拿出手機給鄒卻撥去電話,冰冷的女聲提醒他對方已關機。

“怎麽回事?”他握上門把手,打量起門邊面色蒼白的女人,婁曉青的神情讓他預感不妙,幾乎有些咄咄逼人地問,“鄒卻人在哪裏?”

再不經意間看向室內,鄒岩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吃盒飯。四目相對,他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想要下床來,可徐栖定壓根勻不出注意力分給他,眼神又落回到婁曉青臉上,像是要試圖從她的表情裏讀出鄒卻的去向。

婁曉青回看他,竟也顯得不甘示弱。徐栖定比她高出不少,她擡眼望着眼前的人,想到正是這個人讓自己被迫接受這麽多理不清頭緒的糟心事,濃重的恨意慢慢顯現在眼神之中。

“他已經不認我這個媽了,難道去了哪裏還會向我彙報。”她冷淡地說,“你們那麽要好,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他,也就不至于來問我。”

意識到沒有和她對話下去的必要,徐栖定沒再理會她的陰陽怪氣,幹脆地轉身離開。

他下到一樓,聽到身後有人急促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回頭瞧見是鄒岩抓着樓梯扶手,兩三階當成一階地快步跑跳下來,後面跟着火急火燎的婁曉青,企圖用更大的音量喊停他:“鄒岩!你想氣死我嗎!”

鄒岩當然不會聽她的,跑到樓梯拐角處還沒下幾階卻忽然停住,像是不敢靠得再近。洗完胃沒過去多久,他面色黯淡,狀态顯得很差,猶豫一下才出聲問:“你是來看我的嗎……?”

想脫口答“不是”,可念及這人剛在鬼門關走過一遭,大抵比任何時候都要脆弱,提到喉口的話到底還是轉了個彎,徐栖定答非所問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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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岩點了下頭,掩飾不住的失望。吞藥是沖動之下的舉動,也多少有點賭的意思,他早該明白,徐栖定并非那種以死相逼就能改變既定心意的人,到頭來全是自我感動給自己看而已。

他抱着最後一絲不死心的念頭問:“你根本就不是因為喜歡我才找我複合的,對吧?”

覺得這個問題太好笑似的,徐栖定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從一開始喜歡的到底是誰,你不是當年就知道了嗎?”

抛下這句,他便走進無邊的黑夜中去,對留在原地的一切紛擾全部置若罔聞,心裏只餘下目前最要緊的事,找到那個孤零零不知在哪裏的人。

徐栖定給曹抒打電話,一接通耳邊就湧入大量嘈雜的人聲,他将手機拿得離自己遠了些,開門見山地問:“在哪?”

那頭興奮不已:“剛回芍城,我哥在請我們吃飯慶祝拿獎呢!哥你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點?”

“我不去了,吃飽的話替我去趟鄒卻家,看看他人在不在。”

“啊——你沒他電話還是自己沒腿。”曹抒明顯不太樂意,“我準備宰我哥一頓來着,不吃個天昏地暗說不過去吧?”

“背着你哥救濟你和樂隊那麽多回,到頭來也指望不上。”徐栖定懶得再同他廢話,“吃吧,我自己找。”

曹抒一聽便急了:“不行不行,以後我還得繼續把你當靠山呢,有什麽吩咐我馬上辦!”又敏銳捕捉到“找”這個字眼,奇怪地咦一聲,“怎麽回事啊?你聯系不上他嗎?”

“嗯。”不願意解釋太多,徐栖定只說,“他狀态不太好,我怕出什麽問題。”

明白過來事态嚴重性,曹抒忙應下了:“那好,我和我哥說一聲,一起幫忙找找,現在就過去他家。”

說好分頭行動,先後去了帶鄒卻回過的幾處房子,都沒見着人,又收到曹抒發來的信息,同樣未有想聽到的結果。

像失了方向感,坐在車裏,徐栖定焦躁不安起來。其實原本想的是,鄒卻那樣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即使短暫失聯應該也不會出什麽大事,沒有必要太過緊張。

可雞飛狗跳的一天讓人難免心神不寧,又受鄒岩自殺未遂的影響,內心還是禁不住有些方寸大亂。他畢竟不清楚鄒卻和母親間的關系已經差到何等地步,也沒辦法得知在自己買晚飯的時候,醫院裏又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好像放在從前,他絕不相信鄒岩有一天會做出自我了斷之舉,原來沖動可以發生在任何時刻,且極難受人自我控制的約束。鄒卻選擇與外界切斷聯系,情緒必然是無限下沉的狀态,若是一個人待着能調節過來倒好,可說不準就有了和鄒岩一樣的念頭……

他不敢想下去了。

然而這偌大的城市,要找一個人并不容易。某一瞬,徐栖定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鄒卻,不了解他的家庭狀況,不了解他具體的各類喜好,更不了解他如何是高興,如何是難過,想要悄悄躲起來時,又會去哪裏。

大概只掌握他的百分之三十而已,徐栖定想。喜歡二字說出口好像很容易,對自己來講卻并不簡單。他清楚知道自身的性格缺陷,從沒想過要改,卻第一次有了因為某個人而想要審視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傲慢了?太自我了?會讓喜歡顯得廉價嗎?

可他清晰明白,雖然對那人只擁有百分之三十的了解,但因其飄搖動蕩過的心底深處,不斷堆疊存放的情感早已占據不止百分之三十的空間。

現下沒了轍,一番思考後徐栖定決定想辦法聯系到柯淼。印象裏,鄒卻關系最好的朋友就只有她,或許能從她那裏得到些幫助。

畢業後他就再沒和任何大學同學有過來往,此刻卻願意為了某個人,斟酌着語氣與措辭四處詢問柯淼的聯系方式。

輾轉多人問到她的微信後,他發去好友申請,對面也許在忙,遲遲沒有通過。不免有些煩躁,進路邊便利店買了包煙,結賬時卻聽兩個女孩叽叽喳喳地走進來,說着“跳江”“想不開”之類的話。

徐栖定心下一緊,顧不得禮不禮貌,攔住其中一個就問:“你們在說什麽跳江?”

女孩被吓得瞪大眼睛,支吾着回答他:“就,前面人民大橋啊,有個人要跳江,圍了蠻多人的,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事想不開。”

她還沒說完,問她話的人已經快步出了店外,付了錢的煙盒被遺忘在收銀櫃上。女孩嘀咕一句怪人,轉過頭繼續對同伴感慨:“看起來真的年紀很輕……哎,生活怎麽就這麽難。”

起初只是大步流星地走着,逐漸不管不顧地狂奔起來,跑到橋中央時,徐栖定已經有些氣喘籲籲。不需要刻意找位置,三五米遠的護欄邊有十來個人駐足聚集,再顯眼不過。

嚴寒冬日,額邊竟淌下汗來。徐栖定走近了,心咚咚跳個不停,猛然看清那站在護欄外的人有着一頭長發。

剎那間松懈,恍若劫後餘生。

擦掉汗,下一秒卻看那女孩在風中搖晃了下身子,心不免又揪起來,恨不得手臂有數米長,能夠将輕生者拉回到安全的地方。

剛趕到的民警正隔着一段距離小心翼翼地勸慰她:“孩子,有什麽事跟叔叔說行嗎?不要沖動,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叔叔陪你好不好?”

女孩沉默着,并不應話。天氣太冷了,她卻穿了條單薄的裙子,裙擺在寒風裏淩亂飛着,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搖搖欲墜。再走近些,能看見她凍得烏紫的嘴唇,和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

分明沒有一滴眼淚,竟叫人被無法名狀的悲怆擊中。

人群中有個女人突然顫巍巍上前,膝蓋一軟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地朝女孩拜着:“開心,媽媽求你了,是我錯了,媽媽沒有做好,肯定會改正的,你給媽媽一個機會……”

她說着說着便泣不成聲,很快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徐栖定又看向護欄外,小名叫開心的女孩并沒有看自己的母親,也不去看議論紛紛的路人,而是微微仰頭望向夜空,神情傳達着某種可怕的輕松與平和。

有圍觀的人小聲道:“又是和父母吵架?現在的孩子抗壓能力怎麽都這麽差,說幾句打幾下就受不了,還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真是造孽啊……”

有人附和他:“就是說嘛,誰沒有壓力,我們那時候比現在苦個百倍千倍的,連飯都吃不飽,哪有心思想這麽多有的沒的。這一代不一樣了,明明已經吃穿不愁,只讀個書就萬事大吉了,還嫌不夠輕松,動不動就尋死覓活,要自己找罪受。”

接着哀嘆,總結,還是沒打夠啊。

究竟是觀念的時代差異,還是生活抹去了他們的共情能力?

徐栖定定在原地,忽然非常希望能一鍵消除全世界的聲音,不讓這些可笑的話被風送進那女孩的耳朵裏去。可看她的表情,又覺得聽不聽得見都已經不重要了,她似乎已經決定了她最終想要的結局。

心死了,捂不熱。

民警仍在找撲上去抓住女孩的機會,女孩媽媽仍痛哭着請求她不要拿死懲罰自己,在這時,始終未出過聲的女孩第一次開口了。

“貓給表姐養,櫃子裏貓糧還有兩大袋,一起拿給她。”

人群噤了聲,幾十雙眼睛一起死死盯着她。女孩垂眼看了看身下的江面。

徐栖定想起很久之前,有個重要的人推薦他去讀的短篇小說,寫自卡夫卡,《判決》。

「格奧爾格覺得自己被趕出了房間,父親在他身後撲倒在床上發出的巨響,仍在他耳邊回蕩。」

女孩的長發揚起來,黯淡地笑了一下。

「他跳出大門,穿過車行道,奔向河水。他已經抓牢了欄杆,就像一個饑餓的人,牢牢地抓着食物。」

女孩松開手,民警沖到護欄邊,沒能抓住她。周圍爆發出一陣驚呼,舉着手機錄像的人紛紛将攝像頭對準了江面。

「他飛身撐在欄杆上……透過欄杆的間隙,看準了一輛公共汽車,汽車的噪音,将很容易掩蓋他的落水聲。」

裙袂翻飛,女孩像只輕展翅翼的蝴蝶,以最決絕的姿态,墜向江面。

「他松開手落了下去。」

咚。在城市喧嚣之中,徐栖定還是清晰地聽見了水面被擊破的聲響,有如深井投石。

「這時,橋上的車輛正川流不息。」

沒有絲毫掙紮,蝴蝶向下沉沒。朝流動的江水望去,很快再也尋不到有人曾落入其中的痕跡。

哭嚎聲尖銳地敲打耳膜,徐栖定回過神來,忽覺沒有哪個冬天這樣冷過。

下意識伸手摸口袋,沒摸到想找的東西,這才記起付了錢卻匆忙将煙遺落的事。悲劇落幕,陸續有人離開,只将今晚視作生活中再尋常不過的見聞。人群因此散開去,留在原地不動的則格外紮眼。

不經意的一瞥,徐栖定怔住。

熟悉的面孔站在幾米遠處,愣愣地發着呆。

鄒卻在這已經立了許久,打着哆嗦,頭發被江風吹得有些亂了。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鄒卻轉過頭,下一秒便感到自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圈住,接着将他拉入手臂主人寬厚結實的胸膛。

那人的大衣有意敞着,包裹住他,于是暖意源源不斷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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