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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荒郊野嶺, 大雨傾盆。
天地間灰蒙蒙一片,章樾就站在溫思邈身後不遠處。
明窈氣息驟停,瞪圓的雙目直直盯着前方停在路邊的馬車。厚重的車簾松開, 隔絕了馬車上那一雙深黑如墨的眼睛。
雨霧像是上好的綢緞, 連綿不絕, 扯不斷,裂不開, 橫亘在三人一車之間。
明窈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琥珀眼眸倒映着滿天驟落的雨珠,目光從始至終都不曾從那輛馬車上挪開。
溫思邈松垮的外袍披在明窈肩上,他怔愣一瞬, 而後悄然握住明窈的手腕。溫思邈不動聲色往旁錯開半步, 徹底擋在了明窈身前。
他朝章樾歉意一笑,委婉拒絕:“多謝大人的好意, 只是二公子還在馬車上,我們也不好上前叨擾。”
溫思邈笑笑, “且我們的車夫已經前去找人,這會怕已經……”
話猶未了, 雨中果真出現一抹身影, 熟悉的油衣暴露在溫思邈視野。
溫思邈面上一喜,無聲松口氣,他朝章樾颔首:“應是他找到人過來了,不勞煩大人了。”
大雨滂沱, 車夫全身上下都被雨澆得濕透, 他一瘸一拐走在雨幕中, 垂頭喪氣。
“少爺,老奴、老奴沒找到人。”他哭着抹去臉上的雨珠。
前方道路險阻, 車夫趕着去李家莊找人,一不小心腳滑摔在溝裏,他費勁九牛之力才從溝裏爬出,雙手雙腳都沾上斑駁的泥土。
車夫精疲力盡,體力不支,瞧着天色漸黑,無奈之下只能折返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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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俯首跪地,連聲求饒:“老奴辦事不力,還請少爺責罰。”
溫思邈唇角的笑意僵住。
章樾還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無聲審視着自己。
溫思邈進退兩難。
“去罷。”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一聲,明窈強撐着溫住心神,努力在一團亂麻中理清思緒。
天色黯淡,半點光影也見不到。
野外蕭瑟冷清的秋風牢牢困住自己和溫思邈,這樣的雨夜天,又是在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若是不上車,只怕會惹來沈燼的疑心。
溫思邈轉首側眸,忽見明窈低眉,借着外袍的遮掩,在自己掌心落下幾個字。
溫思邈緊皺的雙眉舒展,朝章樾拱手行禮:“勞煩這位大人稍等片刻,車上還有些要緊賬本,容我收拾下。”
章樾點頭:“溫少爺請便。”
賬本乃是溫家的私物,章樾自然沒有站在那處盯着人看的道理。
他往後退開兩三步,行至馬車旁,細細将溫思邈的話告知。
馬車內遲遲沒有動靜。
良久,眼前忽然落下一道昏黃的光影。
沈燼面無表情,車簾挽至半空,目光穿過朦胧的雨幕,一瞬不瞬望着枯樹下的兩人。
女子戴着帷帽,雲堆翠髻,偶有雨水濺落,泅濕她肩上的外袍。
沈燼皺了皺眉。
松垮的外袍牢牢将女子裹住,只能透過油紙傘的縫隙看見一點烏黑的發髻。
溫思邈抱着一沓賬本從倒下的馬車鑽出,他雙手緊緊抱着賬本,不讓雨水沾到賬本半分。
興許是雨太大,他聽不清女子的聲音,只能躲到傘下,偏頭遞耳過去。
而後又笑彎一雙眼睛,動作輕柔拂開女子臉上的白紗。兩人靠得極近,沈燼只能看見溫思邈往前傾了傾身子。
他面色陰沉松開車簾。
枯樹下,明窈滿臉的紅疹,看着觸目驚心。白淨的手背上也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惡心吓人。
明窈對薔薇粉過敏,先前有一回不小心沾上,全身都起了疹子,吓得四喜卧在榻邊大哭,以為明窈得了什麽重病。
帷帽下,明窈手中握着靶鏡,清透的雨水滴落在鏡片上。
先前托薛琰尋來的薔薇粉總算派上用場,幸好她時時戴在身上。
香囊中的薔薇粉還有大半,明窈仰首望着溫思邈,柳葉眉緊皺:“這樣認得出來嗎?”
溫思邈挑眉,不假思索點頭。
他第一回見到明窈,印象最深的就是明窈那雙澄澈空明的眼睛,燦若朝霞。
溫思邈平生見過無數的綢緞,可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光影,如粼粼波光。
明窈哀怨蹙眉,剛想着往臉上再擦些薔薇粉,手腕忽的被人握住。
明窈不明所以揚起雙眸:“怎麽了?”
溫思邈別過眼,目光有過片刻的閃躲,他清清嗓子,喉結不由自主滾動兩分:“不用了。”
明窈手執靶鏡,看一眼溫思邈,又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狐疑:“那你怎麽不看我?是太醜了嗎,還是還能認出我來?”
明窈忐忑不安。
“不是因着這個。”溫思邈立在雨幕中,那雙桃花眼又回到往日的漫不經心,似笑非笑垂望明窈。
“只是覺得你如今這樣,有點……好笑。”
他搜腸刮肚好一陣,好不容易才尋得一個貼切的形容詞。
明窈一雙眼睛陡然睜大,眼中的緊張褪去,轉而染上幾分難以置信。
她氣呼呼給了溫思邈一拳,拳頭還未砸在溫思邈肩上。
溫思邈忽然伸手,撐掌握住了明窈。
十指緊扣。
明窈一怔,拿眼珠子詢問溫思邈是何意,她聲音輕輕:“他、他在看嗎?”
玄色馬車無聲停在濃密雨中,厚重的氈簾早就放下,唯有章樾面容冷峻侍立在車旁。
溫思邈泰然自若點點頭:“嗯,他在看。”
明窈再沒松開過手。
十指牢牢握住,嚴絲密縫。
溫思邈垂目,唇邊勾起一點不易察覺的小,又很快抿平。
眼中的喜色卻怎麽也遮掩不住。
大雨如注,整片山野好似浸泡在水中。
明窈仍然裹着溫思邈的外袍,纖弱的身影再也瞧不出,手指輕碰到車簾的一瞬,明窈指尖顫動。
車簾坐着的,是自己避之不及的人。
鞋履盡濕,冷意從足尖漫起。
明窈手指抖了一抖。
倏爾,身後有人伸手過來,替她挽起了車簾。
溫思邈溫和的笑聲在耳旁落下:“小心點,你本來還在病中,若是回去風寒加重,母親又該念叨我的不是。”
白紗遮眼,明窈瞧不清溫思邈的輪廓,只覺他悄悄捏住自己的掌心,而後又朝馬車上的人行禮。
“草民見過二公子。”溫思邈護着明窈上了馬車,溫聲同沈燼解釋。
“內子風寒未愈,嗓音沙啞說不了話,還望二公子見諒。”
沈燼淡漠擡眸,目光似有若無從女子滿是疹子的手背掠過。
雙眉稍攏。
須臾,方朝溫思邈點了點頭:“坐。”
簡單平淡的一個字從沈燼喉嚨溢出,明窈身影頓時僵住,強忍着自己不去看上首坐着的沈燼。
她心不在焉,任由溫思邈攬着自己坐在一旁的軟榻上。
馬車內暖香彌漫,明窈近日常在溫夫人房中,自然而然同溫思邈一樣,衣衫上沾染的都是溫夫人屋中的藏香。
月至香同藏香沖撞在一處,沈燼擡眸,目光淡淡掠過坐在車門旁的女子。
帷帽遮掩,長長的白紗擋住了她全部的面容,同溫斯敏緊握在一處的右手布滿紅疹。
車外有人輕輕敲了兩聲響,卻是溫府的車夫,他小心翼翼送上溫家的賬本。
厚重的賬本沉甸甸的,卻沒有沾染上半點水珠,被青緞袱子緊緊裹住。
明窈先前在馬車上已經看了一半,本來還想着今日在路上看完,如今竟也成了奢望。
她目光緩慢落在賬本上,餘光瞥見沈燼望過來的視線,明窈氣息凝住。
沈燼是見過她的字跡的,如若他看見賬本……
心亂如麻。
寒意滲入指尖,不寒而栗。
溫思邈握着明窈的手始終不曾松開,自然也感覺到她身上輕微的顫栗。
幸好馬車颠簸,無人留意這一方小小的動靜。
溫思邈再次握住了明窈。
明窈擡眼,兩人的目光隔着軟白紗簾對望。
沈燼眉宇漸攏,倏爾想起前日張太醫說的話,他眼中流露出幾分譏诮。
“溫少爺倒是同夫人伉俪情深。”
從上馬車到現在,兩人的手都不曾分開過。
溫思邈一手攬在妻子腰間,一手握着人,團團将人攏住。
他那雙桃花眼彎彎,似是還不曾走出新婚燕爾的歡愉。
“讓二公子見笑了,溫某仰慕內子許久,如今終于抱得美人歸,自當對她千好萬好。”
沈燼揚眉,唇齒溢出一聲笑:“倒是和話本上說的大相徑庭。”
溫思邈窘迫一笑:“話本上說的也不全是假的。”
謊話信手拈來,溫思邈眉頭緊鎖,像是陷入深深的懊惱與怨恨。
“是草民當時有眼無珠,沒有看見小玖的好。”
溫思邈唇角笑意加深幾許,“說起這事,還要多謝二公子,若非當初二公子賜婚,只怕我如今也不能得償所願,恐怕又得辜負小玖了。”
話落,他又朝沈燼行了一禮,眼中泛着盈盈笑意。
溫思邈一口一個“內子”,将自家夫人誇得天上地上少有,國色天香,瑰姿豔逸。
沈燼瞥一眼女子手上的紅疹,冷淡收回目光,對溫思邈口中的“國色天香”半點興致也無。
他視線落在溫思邈手邊的賬本上。
沈燼眸色漸沉。
那道目光深邃晦暗,帶着沈燼貫有的審視淡漠。
明窈一顆心再度提起,手心沁出薄薄的一層冷汗。
她悄悄拽住溫思邈的衣袂。
兩人的動作并沒有瞞過沈燼的眼睛,看着像是新婚夫妻在打打鬧鬧,默契十足。
他默不作聲收回目光,沒來由覺得膩煩,沈燼垂手輕撫過袖中的香囊。
香囊中除了那一對明窈留下的金锞子,還有年前她剪的雙魚戲龍珠的紙花,以及沈燼從門房婆子那拿的“福”字。
那本是明窈好心替婆子寫的,後來卻落到沈燼手中。
紙花易斷,可兩年過去,卻還好端端卧在沈燼的香囊中。
他眸色漸深。
馬車內光影明黃,躍動的燭光拉長了沈燼的身影。他一面捏着香囊,一面随口道。
“朕聽聞府上如今是溫少夫人在當家。”
他視線悠悠落在女子臉上:“……你學過做賬?”
明明只是輕飄飄的一眼,明窈卻無端感覺到沉重的壓迫和震懾。
她輕輕點了點頭,并不敢有大動作,唯恐頭上戴着的帷帽掉落。
溫思邈目光在沈燼和明窈之間打轉,唇角的笑意不曾消散,大手一揮将明窈攬在自己懷裏。
溫思邈大言不慚,言語間又透露着在心上人面前的張揚得瑟:“是草民教的。溫某不才,也就會一點記賬,讓二公子見笑了。”
溫思邈三言兩語,又将沈燼的目光從賬本上扯開。
“內子天資聰慧,比不得草民愚鈍無能……”
明窈瞠目結舌,聽着溫思邈将自己誇得天花亂墜,她第一次知曉何為“三寸不爛之舌”。
溫思邈侃侃而談,眉眼飛揚。
“既如此……”
沈燼輕聲打斷,目光無聲落到漆木案幾上擺着的賬本上,“拿來朕瞧瞧。”
明窈周身僵硬,松垮袖口下掩着的指尖倏然顫栗,她佯裝鎮定,強忍着快要破喉而出的心跳聲。
厚厚的賬本堆在溫思邈手邊,裏面還裹挾着她的手寫紙。
明窈下意識屏住了氣息,一雙眼珠子胡亂顫動,驚魂未定。
還在絮絮叨叨的溫思邈忽而愣住,眼中飛快掠過幾分錯愕和詫異。
沈燼目不斜視擡眼:“怎麽,朕瞧不得?”
他嗓音微冷,落在瓢潑大雨中,似染上重重冷意。
不容置喙。
青花纏枝香爐中青煙散盡,只剩下絲絲縷縷的薄煙,悄無聲息在馬車中彌漫。
溫思邈尴尬一笑:“不是瞧不得。”
他側目輕瞥身旁的明窈,默默松開攬在明窈腰側的手,讪讪彎起唇角笑道。
“只是小玖的字、小玖的字不好看,怕辱了二公子的眼。”
溫思邈腦袋低低垂着,似乎有幾分懼內的跡象,聲音越來越低,還不時拿眼珠子輕飄飄明窈,活生生一副怕得罪人的模樣。
沈燼饒有興致“哦”了一聲,揚眸望着戰戰兢兢的溫思邈。
溫思邈小心翼翼斟酌着言辭:“常言道,情人眼裏出西施,小玖在我眼中無論如何都是最好的。”
說着話,溫思邈的目光又時不時往明窈臉上瞥去,恨不得一對眼珠子都黏在明窈身上。
沈燼嘲諷一笑,慢條斯理坐直身子。
大雨搖曳在空中,落在車頂的雨珠雜亂無章。
明窈陡然松口氣,尖銳的指甲掐在掌心,留下道道殷紅的痕跡。
有驚無險。
朱輪華蓋馬車緩慢駛入李家莊。
漫山遍野浸泡在茫茫雨幕中,少頃,章樾在馬車外垂手侍立,請沈燼下車。
事出突然,他只臨時找到了一處院子。
院子收拾得還算齊整,婦人一身灰撲撲的青色長袍,局促不安站在院中央。
沈燼一行人衣着不凡,非富即貴。即便是家中趕車的車夫,穿的長袍料子也是他們莊稼人望塵莫及的。
“貴人這邊請。”
婦人顫巍巍,小心将三人引到內屋,她面色赧然,尴尬搓着雙手,“只有這兩間屋子幹淨些,貴人瞧瞧還有沒有需要的。”
溫思邈笑着遞去一錠金子:“勞煩找兩身幹淨衣衫,此處可有……熱水?”
明窈先前淋了雨,再不換身幹淨衣衫,恐怕真得染上風寒。
那錠金子沉甸甸的,婦人此前已經收到章樾的賞錢,再不敢多收。
連連推辭,婦人語無倫次:“少爺、少爺客氣了,這錢我是萬萬不能的。”
她笑得憨厚,“我已經讓我當家去燒水了,再有半刻鐘就好。”
她揚頭笑着望着溫思邈:“幾位貴人可有什麽忌口的?我這就去做飯。”
溫思邈望向沈燼。
沈燼搖搖頭。
他負手立在屋中,淩厲的眉眼不怒自威。
婦人深怕多言得罪了貴人,忙忙福身告退。
說是兩間屋子,其實中間只隔了八仙桌。
臨窗炕上供着一床錦被,被褥是全新的,上頭還有日光的氣味。
風從窗口灌入,呼嘯的冷風在屋中盤旋。即便是關着窗子,屋裏仍然冷得厲害。
溫思邈左右環顧一周,莊子沒有熏籠暖爐,即便是寒冬臘月,也只有熱水灌的湯婆子。
婦人幹笑兩聲,她家中沒有湯婆子,只有隔壁的人家才有。
溫思邈笑笑:“無妨,我過去問問。”
他一身濕漉漉的長衫還沒換下,又趕着出門了,清瘦的身影融在濃濃雨幕中。
婦人疊聲贊嘆:“少夫人真是好福氣,嫁得這樣一位如意郎君。我見過那麽多人,還從來沒見過像少爺這樣的,模樣生得俊俏,性情又是一等一的好。”
明窈莞爾一笑,她頭上的帷帽還未摘下,朦胧的白紗輕垂。
婦人笑着望向明窈:“少夫人定也是不差,不然……”
餘光瞥見明窈手上的紅疹,婦人大吃一驚:“少夫人這手是起疹子了?”
明窈還沒來得及收回手,婦人已然握着她的手腕,薔薇粉的香氣淡淡萦繞在鼻尖。
婦人雙眉緊皺,她略懂一點藥理:“這是薔薇粉,少夫人對薔薇粉過敏?”
她忽的記起明窈剛剛換下的香囊,裏頭裝着的香料也是薔薇粉。
婦人小聲絮叨:“少夫人怎麽這般粗心,既然知曉自己對薔薇粉過敏,怎的還能将那物戴在身上,快快給我,我替少夫人丢了去。”
明窈眼疾手快攔住人。
一個“別”字還沒從唇齒溢出,明窈忽的瞥見門外地上一道修長的身影。
她眼眸一頓,忙不疊收住聲。
婦人只當明窈不知這其中的利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過敏這事可大可小,有的還會出人命呢,你可不能大意。”
沈燼長身玉立,一雙如墨眸子晦暗不明,指尖的青玉扳指轉動。
颀長的影子立在地上,教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思。
眼前忽然晃過那一雙滿是紅疹的手,若非不是因着薔薇粉過敏,那雙手該是……
沈燼眼眸漸深,面色凜然。
倏爾又聽見屋內傳來婦人的笑聲:“原來是為着這個,我說少夫人怎麽舍不得丢開那香囊。”
沈燼狐疑攏眉,目光似有若無掠過簾子後的兩人。
從始至終明窈都不曾說過半個字,只是握着香囊,羞赧垂着腦袋,一言不發坐在長凳上。
婦人多看明窈兩眼,又想想忙着去找湯婆子的溫思邈,婦人了然一笑。
“原來是少爺送的,怪道少夫人不舍得。少夫人這樣可人的性子,我瞧着都歡喜,怨不得少爺那樣疼少夫人。從進屋到現在,他一口水都沒喝,只圍着少夫人一人轉悠。”
婦人搖搖頭,“又怕少夫人冷,又怕少夫人染上風寒,又怕少夫人睡不慣。”
婦人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複又重重嘆口氣,“我家那位若是有少爺的一半,我就該燒高香拜佛了。”
明窈唇角挂着溫和笑意,擡眸望去,門口那道黑影早就消失不見。
她輕輕松口氣,攥在手心的絲帕緩緩松開。
想來是瞞過去了。
……
夜色深沉,屋外的大雨一夜不曾斷絕,淋了半日的雨。
到了下半夜,明窈身子果真起了高熱,她身上滾燙得吓人。
兩床錦被沉甸甸蓋在明窈身上,還是沒有半點好轉。
溫思邈匆忙披上外衣,他走得急,差點和迎面進屋的婦人撞上。
婦人哎呦一聲,連連往後退:“少爺,這是我們莊家的姜茶,你先拿着給少夫人喝下,出了汗才好得快。”
油燈中的燈火在風中搖曳晃動,溫思邈疊聲道謝,又問:“莊上可有郎中?”
婦人皺眉沉吟,片刻後才道:“有倒是有,只是這會子天黑,那人住的地離這有三裏路遠,只怕不好過去。”
溫思邈心急如焚:“我去找人。”
婦人忙忙伸手拽住溫思邈:“少爺別慌,不過是一點頭疼腦熱的,我們莊家人厚實,往日也只是吃幾碗姜茶就好了。”
溫思邈皺眉,面上早無白日的風輕雲淡,他往屋裏昏黃的光影望一眼,憂心忡忡。
“可她如今還高熱不退……”
婦人溫聲寬慰:“古人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有這麽快就好的道理。”
院外“轟隆”一聲,驚雷滾滾。
秋風掠過樹梢,吹得樹葉飒飒作響,窗子上映照着搖曳不止的樹影。
嗚咽的風聲在院中盤旋,長鳴綿延。
婦人好言相勸。
“少爺還是先陪着少夫人罷,等天亮,我再讓我家那位去尋郎中來。這樣的天,少爺若是一個人去,路上若是遇上虎狼猛獸,你教少夫人如何心安?”
只留明窈一人在這确實不夠謹慎,且隔壁還住着沈燼。
溫思邈一顆心漸漸鎮靜,不再如先前那樣手足無措,他彎彎唇角,眼中的笑意無助又溫潤。
“多謝嬸嬸,是我思慮不周,倒把這事忘了。”
他只顧着替明窈尋郎中,竟然将隔壁的沈燼忘得一幹二淨。
溫思邈揉揉疲倦的眉心,無聲輕嘆口氣。
婦人連聲笑道:“少爺說的這是什麽話,你這是關心則亂。”
說着,又将姜茶遞給溫思邈,“快快進屋去罷,我再去瞧瞧熱水燒好了沒,再給少夫人灌湯婆子來。”
溫思邈輕聲拱手:“多謝嬸嬸。”
明窈倚在靠背上,眉眼間沁出濃密的汗珠,她臉色蒼白,有氣無力接過溫思邈遞去的姜茶,明窈啞聲:“多、多謝。”
她臉上的紅疹還沒退下,密密麻麻長在臉上。
溫思邈垂眸,倏地伸手,替明窈拂去鬓間的碎發。
他指尖沁涼,落在明窈滾燙的雙頰上,明窈猝然一驚。
溫思邈動作輕頓:“抱歉,我……”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溫思邈還當是婦人送來湯婆子,起身就要往外走。
草屋農舍,只用輕薄的簾子擋住,斜斜人影照落在地,駐足不動。
“溫少爺。”章樾低啞的聲音驟然在門口響起,明窈本能躲在溫思邈身後。
章樾并未上前,只是隔着門簾道:“二公子聽說溫少夫人病了,讓我送丸藥來。”
那是張太醫開的藥丸,若有個頭疼腦熱,路上也可應急。
溫思邈轉而去看炕上的明窈,兩人對視一眼。
明窈颔首,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溫思邈往外走去,門簾只掀開一角,又重新放下,他言語滿是恭敬:“替我謝謝二公子。”
藥丸如桂圓大小,瞧着無色無味。
溫思邈盯着看了好一會,拿溫水化開,最後還是不放心,和明窈一人一半喝下。
明窈笑出聲:“好端端的,你吃藥做什麽。”
溫思邈湊近明窈耳邊,淡淡的藏香輕輕籠罩着人。
他并未說話,而是攤開手掌,在手心一字字寫下——
若是藥丸有毒,他可以和明窈共患難。
明窈忍俊不禁,也學着他在手心寫字——
我若有事,你還能替我作證,給我主持公道。可惜如今他們兩人都吃了,倘若真出了事,也無人替他們二人作證了。
溫思邈睜大雙眼。
他的樣子實在滑稽,明窈眼中笑意漸濃,不知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
連着下了一日一夜的大雨,翌日清晨,晨光微透。
婦人早早起身,去田地查看,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土中,望着滿片狼籍叫苦不疊。
猛拍大腿。
“作孽啊,這麽大的雨,我們一家兩口明年還吃不吃飯了。”
領居在隔壁聽見,笑着嘲諷:“我說牛大姐,你跟着瞎嚷嚷什麽,誰不知道你家昨日來了貴人。一個湯婆子那小少爺給了我十兩銀子,你招待了一夜,肯定拿了不少罷?”
“話說他們是金陵來的嗎?昨日那麽大的雨,他們來我們這裏做甚?”
牛大姐嘿嘿一笑:“還不是瞧我們家牛大老實巴交,院子又收拾得齊整,不然人家怎麽會看上我們這樣的小院。”
牛大姐倒豆子一樣,手腳比劃,恨不得将昨夜的見聞都告訴鄰居。
“那可真真是貴人,他們穿的料子,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滑溜溜的,又柔軟又舒适,趕明兒我也我們老牛給我做一身。”
牛大姐啧啧稱道,“還有那小少爺,我就沒見過對媳婦那麽好的一個爺們,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
鄰居面露質疑:“真有這麽好?”
“可不是。”牛大姐也顧不上自家被淹的田地,拉着鄰居唠嗑。
她左右張望,挽着鄰居的手悄聲道。
“還有一事,我偷偷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我昨夜去送湯婆子,瞧見了那少夫人的腳踝……”
鄰居緩緩瞪圓雙目:“這、這事是真的?你可不能騙我。”
牛牛大姐滿臉堆笑。
“我沒事瞎編閑話騙你做什麽,我昨夜瞧得真真的。那少夫人腳踝上就畫着花兒草兒的,可惜我沒看清。你還別說,怪好看的。”
樹影下,一片象牙白袍角無聲掠過。
沈燼倏地剎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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