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解脫

解脫

席陵的臉上挂着淺淺的笑意,目光卻越來越冷。

金屬刀叉在盤子上切出尖銳的細響,透過閃着陽光的玻璃幕牆,有輛熟悉的車停在門口。

“咦,你沒動嗎?”維吉爾問,“是不是不合口味?”

席陵擦拭唇角,微笑着站起身:“沒有啦,我早就吃飽了。”

“哦……”

“感謝你的款待。”席陵很有禮貌地颔首。

維吉爾目送他走遠,脖子上的涼意一點點消失。

真奇怪。

他迷惑地抹了把脖子,左右看看。

是空調太低了嗎?

席陵走到漆黑锃亮的車邊,副駕駛位的車門咔嗒一聲彈開,湧出的冷氣稍微沖淡了末夏的炎熱。

“打擾你約會了?”陸斯銘說。

席陵系安全帶,手上一頓:“我以為現在才開始呢。”

“……”

車子啓動,不知為何跑得有點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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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雖然已經滾過床單,但他們居然連次像樣的約會都沒有過。

席陵倒不是很在意這些形式上的東西,就是好奇,和陸斯銘約會是什麽感覺。

照他內斂臉皮薄的性格,估計說不了幾句就得面紅耳熱,然後……直入正題。

奇怪,有的人分明臉皮很薄,可是在床上的時候卻踏實能幹。

席陵抹了把臉,停止顱內不正經的幻想。

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信息素就是這點最煩人,即使意志再堅定,也會在某一段時間裏變得滿腦子黃色廢料。

“不過,我倒是很意外,你和維吉爾談得很開心。”

席陵:“噢,你也知道他的名字啊?”

“冬原東部的暗線不剩幾個,他又是提供了正确情報的人,當然應該記住。”

席陵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你跟他,應該不是朋友那麽簡單吧?”

席陵盯着他的側臉,似乎想把那張過于白皙的臉蛋看透:“吃醋了?還是什麽新型的審問方式?”

陸斯銘停頓幾秒:“你對我的印象就是這些?”

席陵朝他靠近,伸手環住陸斯銘的腰:“我的身份還沒轉換過來嘛!警察先生!”

“……”陸斯銘一腳剎車,車子穩穩地停在紅綠燈路口。

席陵俏皮地眨眼睛。

陸斯銘面無表情地,點了一下他的鼻尖。

“以後這個習慣,要改。”綠燈亮起,汽車重新啓動,“很不安全。”

“哦。”席陵摸摸鼻子,乖巧至極。

汽車穿過中央區高大華麗的建築群,來到熟悉的摩天公寓附近,停在幽雅的香樟大道旁。

空氣中彌漫着樹木的清香。

席陵看向餐廳的名字,和上次陸斯銘告訴他去的那家一樣。

他還記得很久以前,他需要為了一頓飯、一塊面包去殺人放火。

那時候的席陵覺得,殺人簡直是件恐怖的事情,不論是動手的時刻、滿地狼藉的現場、還是屍體的慘狀,都像野獸一樣撕咬着他的靈魂。

可是不去做,他就沒有活下來的機會。饑餓感将他降格成原始的模樣,為了飽腹殺人,會激發出千萬年來潛藏在血脈裏的野性。

Relived就是這樣把人變成野獸的。

可是席陵動完手,往往會沒有胃口。

他像具行屍走肉一樣回到家裏,面對着泛着虛浮白光的空屋子,忽然感到一陣直透骨髓的陰冷。

有時候阿列克謝在,藍色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似乎洞悉了一切。席陵很感謝他的沉默,走上前去,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年輕人緊緊地擁抱。

這是同類的抱團取暖。

世界上大多數人都無法想象,需要用一條生命換一頓飯的荒謬日子。

席陵坐在雅致的餐廳席位上,看着精致漂亮的前菜,也生出一股複雜的感嘆。

他的生活何止是巨變。

可即便是天翻地覆,席陵時常也覺得,并沒有和曾經的一切完全切割,仍有些陰暗渾濁的東西藏在角落裏,時不時竄出來,朝他狠狠撕咬一口。

席陵始終沒有思考出一個答案,他所遭受的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

以前他把矛頭指向傑德。

然後是國王。

甚至還有荒唐的聯邦法庭。

他憤怒地仇恨,漫無目的地報仇,像被縛網上的蝴蝶一樣劇烈掙紮,可惜杯水車薪。

到現在,席陵越來越迷茫,仿佛一場大雨沖掉了原本分明的善惡界限,他的腳下一片污泥,越陷越深。

“有心事?”陸斯銘問。

席陵擡起眼睛,微微一笑:“很敏銳呢。”

陸斯銘倒顯得很欣慰:“你在我面前,越來越不設防了。”

席陵往嘴裏塞了一口食物。

“像我這樣的職業,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大多數人的內心。”

“那你豈不是就跟……那個一樣?”席陵眨眨眼。

“哪個?”

席陵笑了笑:“人們犯了錯,就會躲進教堂的告解亭裏忏悔。天父的雕像就站在上面俯瞰着,洞悉一切。”

陸斯銘輕笑:“別把我擡得那麽高。”

席陵看了看他放在桌邊的手,實在好看得有點過分,心思一動,就用雙手牽了起來。

在他的把玩下,拇指上的藍寶石知更鳥反射出美麗的太陽光。

“席陵,”陸斯銘說,“不論如何,我希望你做回自己。”

席陵微微一愣,陸斯銘的手指反握住他,十指相扣。

“不論是仇恨,還是傑德,都不要讓他們成為裹挾你的魔鬼。”

席陵的心跳緩慢加快:“你真的會讀心術?”

他的手被陸斯銘牽到胸前。

“難說,它們兩個是不是長在一塊。”

席陵噗嗤輕笑。

很會說情話呢。盡管臉上的表情,還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陸斯銘看着他的眼睛,猶豫了一瞬,還是下定決心開口:“醫務長的案子已經結了。”

席陵的微笑僵在臉上:“……”

“還有西裏爾的案件,議長伴侶的案件。”陸斯銘看着他,開口安慰,“別緊張。”

席陵強顏歡笑,眯了眯眼:“你應該找出兇手了吧?”

“我記得早就和你說過,法律無法處置惡徒的時候,會有其他的方式替代。”陸斯銘雙眸深邃,“我同時也認為,這種懲罰永遠無法替代規則。人都是有感情的,席陵。”

席陵有些不自在:“擔心我錯殺無辜?”

陸斯銘良久開口:“擔心你掉進深淵。”

席陵內心的柔軟好像被狠狠戳中了一下。

說實在的,他現在确實有點走投無路。

陸斯銘也當真是厲害,把他的一切都摸得清清楚楚。

“你們的名單上,還剩三個人。”

“……”

“除了維吉爾,還有一個一年前就因肺病去世的神父,剩下最後一個……”

席陵抓緊刀叉,下意識緊繃起來,脖子裏似乎堵了一口氣,回避他即将說出的名字。

“是你的老師,缇安女士。”

“你連這個都能查到……”席陵閉眼深呼吸,“從哪裏查出來的?”

“在教堂會面後那次,我告訴過你,缇安很可疑。”

席陵心裏敲起小鼓,原來他從那麽早就開始調查了。

“除開神父,剩下兩個人都很難下手吧。”

“你怎麽知道……”

“我了解你。”

“維吉爾的最後一位家人在兩年前去世,當初昧着良心站在錯誤的一方,或許給過他的一線希望,但,該降臨的始終會降臨。

“他獲得一筆錢為親屬治病,缇安也差不多,出庭作證之前,她一直在臨時收容所靠着救濟度日,那時候還懷着孕。”

席陵陷入沉默:“你覺得他們都有苦衷,來勸我放手?可是,我不覺得所謂的困難是理由。”

陸斯銘看得很清楚,至少在席陵面對維吉爾的許多個瞬間裏,他曾經真的想掏出槍。

“那你猶豫什麽呢,席陵?”陸斯銘輕笑,“你明明,也很憐憫他們。”

“……”

這也正是陸斯銘喜愛他的理由之一。即便遭受了再多,他的心依舊充滿了善意。

另一方面,善良的人也總是善于懲罰自己。

席陵被他問得抱起頭。

“我不應該……”他蜷縮的手指忍不住發抖。

“為什麽要苛求自己?”陸斯銘說,“一個正常的人,難道不該有正常的感情?”

“……”

“席陵,你和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任何不同。”陸斯銘握住他的手,緩緩拉開,“過去的已經過去,你也已經承受得夠多,那就把他們交還給規則吧。”

席陵不清楚陸斯銘是怎麽看出他的掙紮的,但有人能向他說出這樣的話,他的身心在一剎那都感到無比的解脫。

或許他只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不能由自己達成的和解。有人告訴他一切已經足夠,來中斷他靈魂中善意和仇恨的對抗。

因為,一個負罪的人,是不可能自己原諒自己的,他需背負着靈魂的重壓疲憊贖罪,無休無止。

越不過內心的坎,席陵就永遠無法回歸正常的生活。

席陵想了很久,不知不覺抓緊了陸斯銘伸過來的手。

“我只是覺得,我沒有資格懲罰維吉爾。”席陵深吸口氣。

可能他曾經幹過一些壞事,但席陵也一樣,甚至污點比他還多。

但看到他現在為了公平正義努力工作,包括看着缇安老師為了曾經的錯誤十倍百倍地遭受良心的譴責。

席陵覺得,他和他們似乎都是一樣的。大約在不為人知的時間裏,維吉爾和缇安也會因為曾經的錯誤深深閃忏悔。

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善與惡,即使是傑德那樣的惡魔,也有讓人想要親近他的瞬間。

從惡到善的改變值得褒獎肯定。

從混沌走向善良的過程不應該受到苛責。

席陵盯着陸斯銘。

陸斯銘被他瞧得僵了僵:“怎麽了?”

他是有點擔心,席陵會聽不進去他的話。

席陵突然笑出聲,周身的陰霾一掃而空,擡起手臂托腮望着他。

“沒別的啦,我就是覺得……很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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