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

第 18 章

路汐纖細的腰重新抵回了純黑鋼琴前, 近在咫尺的距離,被迫着她面對容伽禮,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低垂來的眼眸,睫毛很長, 瞳孔也很漆黑, 又許是被幽暗燈光給浸透得泛着幾乎難辨的一點藍色調。

一整晚, 路汐繃着身軀和神經, 被他眼神直視得喘不過氣。

她倏然想到容伽禮無法看到藍色, 心髒空了一瞬,下意識擡起微微顫抖的手,很輕捂住了這雙眼。

指尖傳來的真實觸感, 讓路汐更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重逢之後, 腦海中是清醒的狀态下主動接觸到了屬于他的溫度。

容伽禮沒有躲閃, 兩人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像在擁抱,又好像不是。

路汐卻不再畏寒了,只是連呼吸都在顫,唇齒死死咬着, 好似有千言萬語想跟他傾訴,又無從說起。

容伽禮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細微變化, 低聲問:“為什麽要抖?”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觸碰到她一寸, 卻在開口時,那股熱息灑在她唇角處,是滾燙的, 像極了菩南山上那個意亂情迷間發生的吻。

路汐沉默的時間很短暫,聲音放得很輕:“因為怕你。”

“怕我什麽?”

沒得到回應, 容伽禮卻感覺到捂着他眼睛的柔軟指尖更加無法自抑的顫抖,他換個方式問:“我曾經傷害過你麽?”

話音未落。

路汐手指就驀然失力地松開了。

門外有人敲門。

是周境川人未現身, 卻總帶着例行公事的語調傳來:“容總,老爺子那邊病得厲害,急召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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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汐被驚醒過來似的,下意識地背過身,單薄的背就像一張易碎的白紙,卻拼命地維護體面,等換了個呼吸,再次輕聲說話時的姿态已經透出了恰到好處的疏離感:“你自己拿舊物吧,我該回去了。”

她唯恐眼裏有淚,垂着睫毛不敢再去看容伽禮。

走得很急,甚至對門口的周境川視若無睹,只想逃離這棟充滿回憶的別墅。

當快接近鐵藝的欄杆時,突然聽到有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路汐僵站在了夜色下,心底不停地祈求着別追過來。

下一秒。

容伽禮徐徐靠近,卻沒再步步緊逼地讓她回頭,而是将西裝外套蓋在了她單薄的後背上,“我送你回去。”

路汐發白的臉頰被柔軟衣料摩擦而過,鼻尖聞到了淡淡的鳶尾花香味,一瞬間,理智被壓抑的情感給壓過,她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這裏離僻靜的民宿其實很近,繞過小道走十來分鐘就到達了。

一路上兩人相互無言,路汐擡眼看到前方的店招牌後,才停下,靜止兩秒,又慣用那套讓人挑不出刺的禮貌,柔聲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周境川先前那句話,還歷歷在目。

怕他耽誤了回容家的時間,她想催促着他趕緊走,又怕說錯什麽。

路汐沒了話。

容伽禮沉而平靜的眼眸注視了她臉一會兒,沒立刻就離開,問了句:“還冷嗎?”

路汐搖頭,想起肩頭披着屬于他的西裝外套,腦子裏自動将這句話理解成了容伽禮找她索要的,便趕緊脫了下來,雙手遞過去。

但是容伽禮卻沒接,又看了她眼,才轉身朝不遠處的秘書走去。

路汐站原地,保持捧着西裝的動作,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視着那抹逐漸消失在夜色的熟悉身影。

容伽禮走的時候還沒雨,等十分鐘後,她懷着跌宕起伏的情緒慢吞吞地回到二樓房間,窗外忽然就降下了暴雨,路汐被驚了瞬,伸手去開燈,轉過頭無意間看到了櫃子旁邊的落地衣鏡。

這才驚覺。

自己這張愛撒謊的臉,不知何時早已經淚跡斑斑了。

*

路汐輾轉難眠到了近半夜,聽着雨聲,心底祈禱着容伽禮的私人飛機能安全抵達泗城時。

此刻同一時間容家老宅。

容伽禮現身姍姍來遲,面容和藹的老管家迎了過來,先低聲彙報情況:“老爺子夜晚突發心梗,家庭醫生已經搶救過了,服了藥沒什麽大礙,就是想見見孫子。”

五年前容氏家族地位最德高望重的容杭振經歷了一次心梗手術後,就留下了後遺症,身體遠不如當初健朗,平時都是待在老宅頤養天年,時而會腦子糊塗,便不再過問家族內部的權利鬥争了。

容伽禮逐步上了二樓主卧套房,燈是半暗的,推開門時,室內早已經被藥味浸透徹底。

容杭振對中藥有心理上的依賴,每晚必服,此刻正半躺在床上,一擡頭,老花鏡後的雙眼渾濁地盯着許久未見的孫子:“今晚福源的項目是五丫頭出席,你又去那座島了?”

“取一件舊物。”容伽禮拉開床邊的絲絨椅子坐下,祖孫間的氛圍倒是沒有針鋒相對,仿佛維持着虛假的溫情,繼而,神色和語調始終透露着平靜說:“我母親的畫作。”

容杭振沉默了片刻,低嘆了聲:“舒語……已經過世要十年了。”

十年的時間過得很快,遙想當初更早的時候。

容杭振為長子容九旒親自挑選聯姻對象,通過嚴格的基因重重篩選,最終精挑中了著名天才藝術家鐘舒語,她與眼高于頂卻極具經商天賦的容九旒無論是哪方面都是無比契合的一對。

而這兩人骨血中結合出來的孩子,勢必也是個天賦異禀的高智商天才。

可萬萬沒想到。

容伽禮在人的期盼着降生後,卻喪失跟外界溝通的能力,失語長達五歲時才願意開口說話,直觀點說,他像是造物主格外精雕細琢出的作品,看似皮相完美,實則卻一時疏忽忘記将靈魂放進了內殼之中。

年幼時的他因為無法與同齡人正常相處,只能待在老宅,每日僅限于在花園活動。

以至于家族內部的人經常看到他小小身軀蹲在花叢裏觀察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在烈日下,臉蛋被曬得微微泛紅,也不懂得喊渴,與之打招呼,更是沒有半點回應。

久而久之,便傳出了諸多版本猜測:

比如容九旒和鐘舒語這般好的優良基因,是半點沒遺傳到獨子身上——容伽禮還不開口說話,可能是個天生自閉症的弱智兒。

容杭振耐心等待了五年。

而同樣都是極端完美主義控的容九旒和鐘舒語這對夫妻,也從精神崩潰到逐漸冷靜下來,開始企圖說服彼此接受生了個劣質品時——

容伽禮卻顯露驚人的智商。

直到這時,容家心懷叵測已久的幾房才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他天生弱智,是過于完美遺傳了親生父母基因的高智商影響下,使得年紀尚小的容伽禮天生就對人的共情力極低,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這些凡庸之物進行溝通。

等他們察覺過來。

容伽禮已經摸索到了對的方式,只是在容家這樣權力至上的殘酷環境成長下,他無人能引導的精神世界也伴生了很多痛苦症狀,更多時候都無法像肉骨凡胎的人一樣去感受正常人的情感。

這對容杭振而言,卻不值記挂在心上。

畢竟容伽禮的存在,放眼望去是十個頂尖世家豪門,恐怕都難培養出這麽一個完美的繼承人。

再後來,随着鐘舒語患上重度抑郁症割脈而亡。

容伽禮也因為情感障礙的問題選擇暫時離開容家,擇一處靜養的地方。

他選的是鐘舒語生前去過的最後一個地方,攜着畫作,來到畫作中的海島。

……

容杭振回憶起往昔,蒼老的手不免激動去抓住容伽禮冰涼的腕骨:“伽禮,你是不是還在怪爺爺。”

容伽禮來看他,卻仿佛只是出于晚輩的盡孝。

“怪您什麽?”

容杭振說:“怪爺爺想趁你七年前重傷失憶,強塞一個聯姻對象給你。”

他既能讓容九旒的婚姻利益最大化,為家族誕生出容伽禮。

自然也不願意放過自己的親孫。

所以,早在容伽禮成年之時就為他的基因匹配好了完美的聯姻對象。

但是容伽禮又豈是容易掌控的?

“當年你在那島上住了兩年,有一次回來跟我親口提起,說愛上了一個女孩。”容杭振在被告知這件事時,先是暗地裏感到震驚容伽禮竟會生出這種世俗欲望的情感,後來他又想學會了動情也未嘗不是件好消息。

至少聯姻的時候。

他或者能學會像自己親生父親那般,從婚後開始和陌生的妻子培養出深厚感情。

而那位被他真正愛上的那位,容杭振從始至終都沒有讓效忠自己的管家去調查資料回來,在他眼裏,只是一位出身海島的普通少女而已,不值得他多花費時間精力去了解。

當時誰也沒想到。

容伽禮差點就命喪在了那座島上。

容杭振話頓了許久,又望向容伽禮那張極年輕又俊美的臉,才續上:“你母親在宜林島度完假回來就自殺了,你又差點折在那,九旒是恨那座島的,當年爺爺想那女孩孤苦伶仃的,也找不上容家來,只要身邊的人都保持沉默,誰也別提……你就不會知道她的存在。”

容伽禮冷淡笑了笑:“我當年還跟您說了什麽?”

容杭振虛弱地搖頭。

容伽禮也沒指望從老爺子口中窺探出什麽,這些年,這些人都心照不宣的瞞着他,自然沒那麽輕易吐露實情:“我不怪您,要怪也只會怪我自身把她忘了。”

“伽禮!”

“爺爺,當年您在我失憶情況下都無法擺布我的婚姻。”容伽禮偶爾也會将冷漠展現得很直觀,字字緩慢地說完:“如今應該更是不能了。”

連容九旒都退位了。

外界只知道容家內部經歷過一場權柄鬥争,卻不知是父子相争。

容杭振下意識松了手。

而容伽禮看似尊敬他,将姿态放得平易近人,卻無形中透着上位者氣勢:“她性子跟以前沒差,遇到事只會藏在心裏,一問就滿口謊言,沒有逼急眼是半點真心話都不肯說,不過沒關系,這七年無論是誰辜負了誰也該結束了。”

容杭振:“你在說什麽?”

“在那座島上,我找到她了。”

*

中藥湯的功效上來後,容杭振終于在這場談話裏陷入昏睡。

容伽禮陪了半夜,從主卧出來時外面天色已經漸亮,邁步經過雅廳時,老管家适時地遞來一盞熱茶。

“老爺子近年來腦子退化忘了不少舊事,可能真忘了當年您回來那次跟他說了什麽。”

老管家待在容家效力了半生,算是忠心耿耿,也是照顧過容伽禮失語那五年。

在如今位高權重的他面前,話語權算有一些。

有意當和事老。

容伽禮位于一盆蘭花的旁邊,長指端着茶杯喝了口,淡聲說:“我能猜到。”

按照時間線推算。

當年路汐喪父之後成了孤兒。

而他拒絕家族安排的聯姻對象,又親口告知老爺子,這樣的舉動背後真正意圖是想将她光明正大帶回家。

靜了兩秒。

容伽禮從窗戶看向遠方,隔着千山萬水距離的宜林島方向:“應該是想跟她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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