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章

第 59 章

一片黑暗之中, 站在四面白牆環繞中央的路汐漂亮得像是他曾經親手畫過的畫像,是真實的。容伽禮看着她哭到淚水滴落在下巴,又淌到了衣領裏,突然跟着喪失了語言能力。

只能逐步走近時, 擡起一只手, 試圖嘗試安撫, 為她面頰擦拭了淚跡, 小小的一張臉, 指腹觸及到的輪廓是柔柔的,每一寸之處都是他記憶裏所熟悉的,此生永遠忘不掉的。

容伽禮低頭更靠近了些, 又試圖用綿長溫柔的吻去覆蓋她淚意:“猜到你會哭, 一直不想帶你來這裏。”

他嗓音異常的很低, 卻壓過了路汐難過地維持着的呼吸聲。

“和好後,你從不傾訴半字。”路汐浸過淚的眼睛更漆黑,緊緊盯着容伽禮,顫抖着手去解他的襯衫, 許是已經竭力的緣故,一顆紐扣都解得困難, 到最後她動作和發出的聲音一同忽然激動起來:“為什麽不讓我看, 為什麽,為什麽我看不到。”

“讓你看。”容伽禮手掌握住她白皙手背,在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 配合着去解開:“都過去了,你看, 這具軀體很完美,已經被修複好了。”

随着襯衫紐扣全部解開, 線條流暢而有力的後背和胸膛,以及腹肌都直接展示于眼前。

路汐細細地找,十幾道刀傷和兩處槍傷不可能毫無痕跡,她想找出那些愈合變淺的傷口,難以抑制地将額頭抵在了他胸膛心髒的位置:“我以為這些陌生疤痕,是你之後固定會去國外拳擊俱樂部所落下的,我竟然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她沒有想過,這些傷口,都是容伽禮愛她的痕跡。

容伽禮将已經無法靠自己站穩的路汐一把抱緊,雙臂用力地按着那單薄又顫抖的後背,猶如要把溫度和安全感如數渡給她,只有越強勢的力度,才能讓她破碎的魂魄一點點凝聚着,由心地清晰感覺到那股渴望着的歸宿感。

等路汐努力地把情緒平複差不多,他才抱她躺在中央的那張大床上,低下頭,薄唇貼着她濕潤的眼尾:“跟我說說話,別一直這樣哭。”

容伽禮有意想調節下她那麽脆弱,痛苦,甚至到了歇斯底裏境地的情緒。

路汐伸手抱緊他脖子,将自己也緊緊貼着他,不分彼此,聲音很輕:“什麽叫已經被修複好了?”

兩人很深的牽絆不止于靈魂,容伽禮進入過她很多次,了解她身體的同時,路汐也能神經敏感地察覺出他的言行舉止,每一個字裏摻和進了什麽微妙情緒。

他為何要這幅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用修複和完美的詞彙,同時來形容這具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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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汐屏着呼吸,等了十幾秒,才聽到容伽禮回答出:“我是母親,留給父親最完美的作品,他不會允許作品上有裂痕。”

容伽禮還未降生前,就被懷胎十月的鐘舒語視為給心愛丈夫的一份完美禮物——

容是随容九旒的姓氏。

伽,是取自不同音,卻相同字的梵文古籍裏伽字,賦予聖潔之意。

禮,自然禮物的意思。

“這副身體壞了,我父親不惜全部金錢和時間也會把它修好,找來最頂尖的醫療團隊,讓上面的每一道猙獰血腥的疤痕都不複存在。”容伽禮握着路汐的手,去碰到肩膀曾經留下的槍傷,肉眼看不見,撫摸上去,卻能感知到皮膚觸感是有一絲絲不對勁,像被技術最好的醫生用針仔細地縫合過。

路汐那雙眼和手都移不開,腦海中的思緒被他平靜的話語覆蓋。

容伽禮提起往事,始終都保持着平淡的一面:“而這個作品,曾經是不完美的,在我患有失語長達五歲年間,鐘舒語一度以為我是劣質品,她那麽傲嬌又極端完美主義的人,又怎麽能接受給容九旒生下了一個看似皮相完美,卻是個天生自閉的弱者兒。”

誰也窺視不到容伽禮小時候的內心世界,自然也無法正常引導他遺傳了父母天賦異禀的高智商腦子,該怎麽去跟資質平平的同齡人類溝通,久而久之,他只能通過觀察大自然界的生命,去尋找到正确方法。

比如去模仿該如何對人友善,容伽禮記憶猶新一點,像看到容俞池訓寵物犬時,會獎勵它一顆果幹,他記下,下次也會在二房的叔父主動過來跟他搭話時,從口袋裏遞給對方一顆奶糖。

觀察到一些嬌嫩的植物生命力是承受不住狂風驟雨的無情摧殘,他會從日出日落精準地算出公式,要下雨時,便會用畫來提醒父親要添衣帶傘。

魚兒離了水多久會幹渴而亡,容伽禮便推算出人類多久需要補水,繼續用畫讓母親定時進補。

……

即便鐘舒語經常把他抱到容氏的私人醫院去做基因檢測,一遍遍地把他扔在冰冷的實驗室內離去,讓穿着白大褂醫生抽他的血,将他關到四面都是玻璃牆,要電子鎖才能解開的房間裏二十四小時觀察他。

容伽禮從未反抗過,像一具完美到驚人的藝術品擺在裏面,供人欣賞。

他明明是被觀察的那個,卻時常用純真的眼神,反過來觀察研究自己的醫生。

他天生就缺失了正常人的情感,到最後是容九旒忍無可忍,将他給抱了出來,自我說服的同時,也在說服鐘舒語去接受現實:

容伽禮是一個劣質品。

“那你。”路汐聽到這裏,話哽在了喉嚨。

容伽禮手掌帶着她,摸到了肋骨處的淡疤,語調猶如開玩笑般,又不像:“上天是眷顧容九旒和鐘舒語的,等我五歲後,學會如何發音,誰才是凡庸之物,在家族裏也一目了然……”

“他們才是。”路汐堅定這點。

容伽禮親了她紅腫眼皮,繼續說:“鐘舒語是個藝術天才,此生太追求完美,早已經極端病态到無藥可醫,她割脈自盡後,第一個發現她屍體的人是我。”

那晚容伽禮新編了一首鋼琴曲想分享給鐘舒語聽,便來到閣樓,親手推開了那間漆黑又冰冷的設計室,他的鞋尖碰到了一幅遺忘在地板上墨跡未幹的海島畫作,攔了前路,繼而透過窗口月光,很快他看到了含笑躺在血泊中的鐘舒語。

“我親眼目睹她的死亡,卻感覺不到痛苦。”容伽禮似乎已經習慣這副狀态,頗為直接說:“容九旒卻抱着鐘舒語沒有生命氣息的身體痛不欲生,後來他看我的眼神,我便醒悟……鐘舒語留下那麽多作品都是死物,只有我是活的。”

他話至此,路汐心思通透,很快聯想到了容伽禮來宜林島靜養的根源是在這。

容伽禮也沒有隐瞞意思:“我曾經不想當一個作品,卻無法像肉骨凡胎的人一樣去擁有正常情感,直到在這座島上遇見了你,我好像嘗到了七情六欲的滋味,得到你時,我會情緒亢奮得徹夜失眠,同時也滋生出了極端控制欲,想看你很乖躺在我身下,想看你因我的欲望存在一遍遍高潮。”

“路汐。”

“我不願重蹈覆轍,像鐘舒語一樣陷入自己精神世界裏,去狠心舍棄自己的愛人和孩子。”容伽禮又緩慢地将她手,抵在了他胸膛心髒位置,盯着她顫抖不已的睫毛:“這具軀體的疤痕,你若不喜歡,我會把它徹底修複到你喜歡為止,全憑你心意來,但是有一點,你不能舍棄它,它不屬于任何人了,只屬于你。”

容伽禮甘願被視為完美的禮物。

前提是:

這份禮物,是給名為路汐的女孩備下的。

路汐用最溫柔的方式去觸碰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真誠和憐惜,也非常直白:“容伽禮,我不要禮物,無論你在別人眼裏是什麽樣子,但是在我這,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好到這世界一切美好的話,都無法形容出你的好。”

容伽禮眼神定定看了她很久,吻了下來。

路汐配合着,又不自覺地去貼緊他的身軀,那雙手,來來回回地,不知摸索了他那些已經愈合到快看不見的疤痕多少次,直到他很克制咬了咬她軟軟的耳垂說:“抱你去二樓起居室?”

這裏雖然有床,卻許久無人踏足,難免不是很幹淨。

路汐卻搖頭,重新抱住他脖子,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小聲地說:“你爸爸,我能看出他還是愛你的。”

“我知道。”容伽禮說話的時候,神情似回憶起蘇醒的那段時光,低語道:“無論是幼時還是當年出事,他從未想過放棄我,為我一夜白頭,這份父子恩情,我既已承下,便要與他續上百年。”

路汐安靜了下來,繼而腦海中想到一個現實的庸俗問題,是懸在她和容伽禮之間多年的,微微猶豫地抿了抿唇,才更小聲的問:“你爸爸,這算不算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了?”

她對和容伽禮這段感情太珍重,不敢妄自揣測容九旒的背後用意,更不敢奢望有朝一日還能得到容家長輩态度上的認可。

容伽禮知道她內心想法,故意低聲戲谑說:“你下次見到他,先叫他一聲爸爸,看他會不會理你,就知道了。”

“可以這樣嗎?”路汐表情怔了怔,不疑有他,有些暈乎乎的腦袋真的在思考這個,随即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怎麽回事,有些氣惱說:“容伽禮,你好過分!”

她要叫了,容九旒不應的話,那點兒辛苦維持的臉面都要丢得一幹二淨了。

容伽禮摟着她想起來的身體,又低笑了聲:“嗯,我過分,是不該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叫爸爸,你要叫了,倒成了我家沒了規矩禮數。”

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變成自己的女人,卻連個名分都不給。

路汐沒了雙親庇佑,卻也不是這樣随便能怠慢的。

對于這份感情,容伽禮比她更珍重一萬倍。

過了會,路汐重新地躺回他胸膛上,手指卻摸索着把襯衫給他穿回去,紐扣從上至下一點點系好,輕聲說:“你爸爸跟我說,這裏還有一個秘密基地,叫你帶我去。”

容伽禮只是盯着她那雙眼,哭過後,紅暈遲遲不褪去:“真要看?”

“嗯。”

“那不準哭。”他跟路汐約法三章,“就帶你去。”

容伽禮當初給她的禁區地圖看似全,實則缺少了一部分。

路汐住在這的那段時間閑來無事逛了這麽久,還天真自以為摸清了所有路線和格局。如今一路跟着來到最頂層樓,看着容伽禮帶她步進了畫室之後,又從一面雕刻着梵文的白牆暗門推了進去。

這裏像是一位藝術家的世界,四周都擺着被白布遮蓋的雕塑,數不清有多少座。

路汐下意識地看向容伽禮,唇微張,欲言又止,似隐約猜到什麽。

容伽禮只是沉默,像是公開了秘密基地後,任憑她所作所為。

路汐下一秒便朝離得最近的雕塑走去,擡起白皙的手,有些好奇地将那塊白布扯了下來,入眼的,是雕刻而成的牢籠和栖在上面的一只破碎藍蝶。

沒有作品名。

只有底下日期,是容伽禮失憶後的第一年。

随着路汐去扯下其他白布,那些藏在這裏的雕塑也一個個展露出來,從剛開始的蝴蝶到逐漸有了女孩的影子,像極了容伽禮當初一幅幅畫作一樣。

畫到最後,腦海中真正忘掉她時,筆下變成了空白。

而這些雕塑與之相反,從殘缺的背影變成了她跳芭蕾舞的模樣,她穿着百褶裙坐在鋼琴前學曲子,她在後花園仰望星空,她吃着可露麗,還有她躺在沙發上睡着……這些無一例外都沒有臉,失憶中的容伽禮能将身影一點點雕刻得越發清晰,卻始終掉不出清晰地五官輪廓。

路汐淚眼婆娑,也不知看了多少殘缺的雕塑,滿地都是雪白的布,被她踩過,直到走到了最後一座神秘雕塑面前。

她咬着唇扯下時,這刻全世界忽然變得寂靜無聲,像是兩個活生生的人相對着,只是她有呼吸,而眼前這個唯一被賜名,刻上路汐二字的潔白雕塑沒有。

就這般,安安靜靜地抱着昙花,被幾只蝴蝶圍繞站在藍色海邊,雕琢上自由女神冠冕的白裙女孩——美到讓人失語,讓路汐從未發現自己原來,在容伽禮的眼中是這般的美好。

“記起你時,便有了它的誕生。”容伽禮從背後緊緊将她抱住,嗓音清晰傳來:“我的畫被人收走,卻始終感到靈魂好像殘缺掉了一塊,想拼回來,又不知少了什麽。”

他在禁區配合治療的漫長七年間,從忘記路汐,到獨自待在這,親手精雕細琢出這些,只是想抓住夢中那抹模糊不清的破碎影子。

他想,那靠近,一碰就如數萬只蝴蝶碎開的影子應該是自由的,不該被困于他的夢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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