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當天傍晚。

喝過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林鈞便去了正院。

大雪簌簌,但他并未坐轎子,而是走去的。

也不知是一碗羊肉湯的緣故,還是單獨與林嘉月說了話的緣故,一路上林鈞都在想故去的俞氏。

俞氏模樣出衆,家中富庶,性子溫順,剛嫁進林家便拿出自己的嫁妝補貼家用,即便長子長女對她不喜,她也從不曾抱怨什麽,更說什麽“日久見人心,兩個孩子還小,等着他們長大了就會明白事理的”。

即便知道他心裏只有故去的亡妻,她也沒有過多計較,拿出銀錢替他修建了小佛堂,将亡妻的畫像擺了進去,花大價錢請了尊佛祖回來,更與他說什麽“老爺心裏有雲姐姐也是應該的,雲姐姐乃老爺發妻,替老爺生兒育女,我不會同雲姐姐争風吃醋”的之類的話。

他那時候也曾對俞氏動過心。

林家乃清流世家,男子到四十無子方能納妾。

在俞氏懷有身孕後,雲氏借着探望大雲氏一雙女兒時常出入林家。

一次他應酬醉酒歸家,雲氏說自己早就傾慕于他,哭的是梨花帶雨。

那天夜裏,他看着與亡妻有幾分相似的雲氏,做了錯事。

他更沒想到不過同房一次,竟叫雲氏有了身孕。

還未等他想好辦法,剛誕下女兒的俞氏不知如何知道這件事,是心灰意冷,尚未出月子的她與他道:“……從前我想着只要自己做的夠好,你終有一日會忘了雲姐姐,看到我的好。可我卻沒想到沒了雲姐姐,還有什麽雲妹妹。”

“我想要問問你,你打算将這位雲妹妹怎麽辦?擡為平妻,還是要将我休掉?”

“你就算心中無我,也該為剛出生的女兒想想才是。”

“我剛懷她時,日日吐,夜夜吐,卻還要伺候婆婆,照顧你亡妻留下來的一雙女兒,可你了?你是怎麽對我的?卻忙着與亡妻的妹妹茍且!”

他還是第一次見這般模樣的俞氏,剛開口想要解釋幾句,俞氏就已開口請他出去。

他忙着安撫懷有身孕的雲氏,忙着與雲家解釋……想着男子偷腥不過是常事,想着過些日子俞氏就能想通了,畢竟俞氏一商賈之女能夠嫁到林家着實是高嫁,怎能沖自己甩臉子?

但他想錯了,俞氏從那之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俞氏身子氏一日不如一日,在女兒半歲時就病重去世了。

直至臨終這一日,他前去探望俞氏,他站在廊下,聽見俞氏對身邊的嬷嬷道:“叫他走,我不想看見他……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嫁給他。”

“從前我想着他才貌出衆,想着他對發妻有情有義,定是有情有義之人,不會一直叫我受委屈,不顧姐姐勸阻同意了這門親事。”

“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我只心疼我的嘉月,我沒了,雲氏肯定是要進門的,我的嘉月……她還這樣小,她該怎麽辦啊……”

林鈞深一腳淺一腳走到正院。

心裏已有幾分愧疚。

剛上臺階,他就聽見林含瑾歡天喜地的說話聲:“……娘,陳家家底薄,您除了私下貼補我一萬五千兩銀子,不如再給我些好東西吧?您口口聲聲說您不偏心,對我和對弟弟是一樣的,可不能将好東西藏着掖着不拿出來!”

好東西?

雲氏手裏哪來的什麽好東西?

林鈞雖才學不算出衆,但他若真是個傻子,也不會坐在禮部侍郎這個位置這麽多年。

雲家不比林家當年還曾風光過,雲家是一年不如一年,到大雲氏去世時,朝中無人,坐吃山空,再加雲老太太嫌棄雲氏做出這般醜事,借故不肯為雲氏置辦嫁妝。

林鈞停下腳步,聽見雲氏的說話聲:“你這丫頭說話太沒良心了些,我何曾偏心過你弟弟?比起你弟弟,我想着你只能在我身邊十幾年,向來都是更疼惜你些。”

“嫁妝一事,我與你父親商量過,你與林嘉月一視同仁,公中為你們一人置辦六十四擡嫁妝。”

“那一萬五千兩銀子,也是我私下偷偷貼補給你的,莫要叫你父親知道。”

“至于旁的東西,你放心,以後少不了你的。”

“樹大招風,悶聲發大財,有些東西你攥在手裏莫要叫旁人知道,特別是你婆婆他們,他們家底薄,難免會打你嫁妝的主意……”

聽到這裏,林鈞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破船還有三千釘,林家何至到窮的接不開鍋的地步?雲氏不過想昧下俞氏的嫁妝貼補自己兩個孩子。

這些年來,林鈞一直很相信雲氏,想着她是大雲氏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心思壞不到哪裏去,沒想到她竟如此……

他推門走了進去,冷聲道:“含瑾,你先出去。”

林含瑾喊了聲“父親”,惴惴看向雲氏,并沒有動。

她不知道方才父親将她們方才的話聽去了多少。

林鈞揚聲呵斥道:“還愣着做什麽?出去!”

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淩厲。

林含瑾只能噙着淚走了出去。

***

一個時辰後。

飄絮就将正院發生的事娓娓說給林嘉月聽了:“老爺不知與夫人說了些什麽,夫人哭的不行,說老爺既然不相信她,索性就休了她好了。”

“老爺氣的當場叫來老夫人留下的嬷嬷,要她們清點府中的賬目與三姑娘等人的花銷。”

“老爺當衆還說了,要将您生母留下的嫁妝都給您帶去鎮遠侯府。”

她不光不喜歡口蜜腹劍的雲氏,甚至還有些瞧不上雲氏:“按道理來說,夫人也是出身大族,管家卻管的一塌糊塗。”

“從前咱們在淮安時,太太不想叫您知道的事兒,您就算搬出金山銀山都打聽不出消息來,甚至連太太見了誰都不知道。”

“可正院像菜園子似的,只要肯給銀子,什麽消息都能打聽出來。”

“那些婆子嬷嬷還争先恐後遞消息給我,就怕來的遲了拿不到賞錢。”

林嘉月想着雲氏對她那一雙兒女出手闊綽,但對身邊伺候的人卻摳摳搜搜,也難怪雲氏不得人心。

消息很快傳來。

林家雖不比當初,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林家在城郊還有兩個莊子,合起來還有大幾百畝上等的良田,除此之外,在京城鬧市還有七八間鋪面。

再加上林家放出去的銀子……零零散散加起來一年有五六千兩的進項。

在京城,這銀子雖不算多,但養活林家上下卻是綽綽有餘。

可如今賬面上卻只剩下萬餘兩銀子。

林鈞再一看賬本,每月雲氏都要在賬上支不少銀子,今日是娘家侄兒生辰,明日是給林含瑾買镯子,後日又給陳家送去巨禮……看的他臉色發青。

他再次去了正院,将賬本子狠狠砸在雲氏臉上:“這就是你管的家?當年母親去世前,賬上統共有九萬兩銀子,如今卻只剩下一萬八千兩,我問你,那些銀子呢?”

雲氏想要辯解,但他根本不給雲氏機會:“這些銀子都進了你的荷包了吧?你莫要诓我,這些年你以你娘家的名義置辦了不少私産,你将東西都還回來,我看在兩個孩子的面上便不與你一般計較。”

“還有,我手中也有俞氏的陪嫁冊子,你半個月的時間将其中的虧空補齊,若不然,我就将你送回娘家,請岳母好好評評理。”

這話說完,他轉身就走。

一刻鐘之後,就有老嬷嬷前來說收回雲氏的管家之權。

雲氏自是哭哭啼啼。

林含瑾也是如臨大敵。

她前去小佛堂找林鈞求情,誰知道林鈞連見都沒見她。

雲氏被軟禁在正院,急的宛如熱鍋上的螞蟻,瞧見女兒回來,忙道:“怎麽樣?”

林含瑾搖了搖頭:“父親根本不肯見我。”

她這幾年跟着雲氏學習管家,多少也知道雲氏貪了不少公中錢財,也知道姨母所出的長兄是長子,以後她與弟弟都要被分出去的,母親難免要替他們多打算些:“娘,父親興許是吓唬您的,就算這件事鬧到外祖母跟前,外祖母難不成還能幫着父親不成?”

雲氏落下淚。

有些話她不好說,她總不能對女兒說林鈞身邊雖無通房姨娘,但好多次與她行房時喊的都是她姐姐的閨名。

她更不能對女兒說她欺辱林嘉月不要緊,這事兒她有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她貪了公中財産,就是貪了林家長子林景明的財産,林鈞不會答應的……

林鈞的溫情啊,都給了她姐姐,縱然她空有一腔癡心,卻不過是個與姐姐有幾分相似的替身罷了:“你安心備嫁,別擔心這些事。”

“我會有辦法的。”

這些年她以財生財,以利滾利,就算将公中和俞氏的陪嫁還回去,也是有些賺頭的:“不過先前我答應給你的一萬五千兩銀子的私房錢怕是沒有了,瑾姐兒,你既然說陳煥章明年就會高中狀元,會t平步青雲,這些銀子對你來說也不算大數目。”

“等着陳煥章拜相入閣後,你要多少銀子沒有?”

“你弟弟還小,我總得為他打算一二。”

煮熟的鴨子飛走了,林含瑾滿臉失望,直說雲氏偏心,可不管她怎麽鬧,雲氏都沒松口。

不過三日的時間。

雲氏就将貪了公中的銀子還了大半,也拼拼湊湊,将俞氏的嫁妝冊子湊齊了。

秦嬷嬷親自過來送還的單冊,話說的很委婉:“……二姑娘差人去點點看,看看可有什麽缺的少的,俞夫人故去十多年,其中好些東西保存不當,有所損耗,夫人都拿了體己銀子補上。”

林嘉月聽出話中的弦外之音,要她大差不差就得了。

可偏偏她是個較真的性子,當即就吩咐道:“我自是信得過母親的,可嬷嬷都這樣說了,素迎,你帶人去點一點吧。”

“若差什麽缺什麽,拟了冊子給母親送去。”

素迎連聲應是。

素迎向來是個極仔細的性子,甚至連缺雙襪子都要登記在冊。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又叫雲氏放了血。

等着林嘉月清點好生母留下的嫁妝,發現嫁妝足足堆滿了整個院子,光是陪嫁的銀子,就有足足二十萬兩。

明日就是她出嫁的日子。

院子裏四處可見紅綢,每個人面上都洋溢着喜氣。

唯有林嘉月透過微開的窗戶,眼神落在窗外的嫁妝上:“……姨母時常提起娘,說她是個心地良善的,可惜好人沒好報。”

“當初外祖父在世,俞家想要将生意做到京城來,想将娘高嫁,姨母不同意這門婚事,但娘在與父親相看過後,對父親一見鐘情,答應這門親事。”

“我想,娘當初在看到這些嫁妝時,心裏也是激動快活的吧,可惜啊可惜,她卻沒活過二十歲。”

素迎忙上前勸道:“姑娘,明日就是您的大喜之日了,您說這些做什麽?”

“若夫人泉下有知,一定會為您高興的。”

林嘉月輕輕笑了笑。

她是穿越到大魏的,別說她,就連真正的小嘉月都不記得俞氏長什麽樣子。

但她在她十歲之前,穿的裏衣鞋襪都是俞氏親手所做,針腳細密,用的料子都是最好的,俞氏病重時想必是日日不停歇,淨顧着做衣服吧……

她想,她一定會替小嘉月,替俞氏好好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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