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章

第 78 章

風一陣緊似一陣, 天上的雲層壓得厚厚的，眼看就要下雨。

夜已經很深了，除去街頭守着一盞昏暗燈籠的面食攤子, 街上再也沒有旁人。

顧明宣一個人走在寂靜的夜裏, 在攤子旁邊停下。

攤主三十四歲年紀, 一面擀着面餅, 一面看着火候, 鍋裏正炖着奶白的羊肉湯。

“小姑娘餓了？”攤主從爐子裏掏出一只胡餅，“拿着，路上吃吧，夜深了, 快回家去吧。”

顧明宣接過餅, 在桌子旁邊坐下來：“麻老……叔, 來碗湯。”

一聲“麻老弟”差點兒順嘴出來。

“喲，之前來過啊, 我才來這裏擺攤沒幾天，你以前在哪兒吃的？唉，這裏生意不好，叔還得換個地方，找個人多點的地兒, 不然這攤子都開不下去了……”

事實證明, 麻老頭并不是老了才變啰嗦的，原來年輕的時候就這麽能聊。

這裏是二十年前的京城。

“銅雀街梧桐巷。”顧明宣道。

“啥？”

“那個地方好。你去那兒擺攤，生意能做到老。”

“哈哈哈你這個小姑娘有點意思, 好, 改明兒我就去瞧瞧。”

溫暖的羊肉湯驅散秋夜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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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顧明宣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一輛馬車駛過攤子, 在不遠處的後宅門停下，車上下來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哥。

他穿一身光輝燦爛的錦袍，吩咐随從：“快把馬車拉走，別讓老爺子瞧見。”又問，“聞聞，我身上還有酒氣嗎？”

書裏面雖然說過傅廣昭少年是個纨绔，但後來的傅廣昭眉眼之間皆是肅殺之氣，顧明宣真沒到沒想到他年輕時是這麽個模樣。

面目變化不大，看着還怪親切的。

“傅四少。”顧明宣走過去。

傅廣昭正鬼鬼祟祟想要摸進自家後面，聞聲猛地回頭，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面龐白皙如玉，眸子清亮皎潔。

傅廣昭立刻露出笑容：“姑娘認得我？”

“今夜子時，令兄将喜得貴子。此子乃天所賜，望爾等尊重善待。”

顧明宣說着，交出一封信箋，“請将此物轉交令尊，可助尊府免遭劫難。”

傅廣昭喝過酒的腦子還有點蒙蒙的，半信半疑，拿着信進了門

大哥的侍妾春姬真的在今天臨盆，家裏上上下下都在忙碌。

傅廣昭找到父親的時候，傅慶正在長子的院中來回踱步，看見傅廣昭一身穿得花裏胡哨，眉頭一皺就要開罵。

傅廣昭連忙把信呈上。

傅慶打開信。

信上寫得很簡單，兩個月後皇帝會廣招方士，在宮中開設丹爐，求取長生不老之藥，帝心堅定，不可更改，傅慶若是執意進言，全家都會被趕出京城，傅家分崩離析，就此毀于一旦。

傅慶皺眉。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渴求長生，聽信方士，早有苗頭，傅慶作為太師，早就想要進谏，若是丹爐真的進了宮，傅慶頭一個就要去攔着。

這是他身為人臣的責任。

但他除了是皇帝的臣子，還是一位丈夫，一位父親，一位祖父。

勸谏，是以為能勸得住。

若是明知勸不住，又何必讓整個家庭為自己一時的聲名陪葬？

“父親，這上面說的會不會是真的？”傅廣昭好奇問。

傅慶望向房中。

兩個月後的事一時難以驗證，但“貴子”二字，很快便可以見分曉。

夜漸深，子時之刻，房中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

不一時，房門打開，穩婆抱着孩子出來報喜：“大喜啊老爺，是位小公子！”

小公子躺在襁褓中，不哭不鬧，視線冷冷掃過，不帶一絲情緒。

傅廣昭：“喝，那姑娘沒說錯，這孩子真的不同一般啊。誰家小孩剛出生能這麽鎮定？”

傅慶慢慢點點頭，深深道：“果然是上天所賜嗎？”

“看來是因為這貴子養在咱們家，所以上天專門派人下來給父親提醒避禍啊。”

傅慶問：“那位天使可有留下名號？”

“有有。我問了的。”

一個時辰之前，晚風中，年輕的女孩微笑：“你可以叫我‘靈山天尊’。”

*

那是這一次輪回中，傅幸臣第一次聽到“靈山天尊”四個字。

這個字遠沒到問世的時候。

襁褓中的傅幸臣微微震動，這一局剛開，就感覺到了不同。

而這一點不同，僅僅是起步。

那封信在傅慶手上轉眼化為虛無，坐實了它是神物，所以不能久留人間。

傅家上下，對信上所言深信不疑。

剛出來的小少爺是天上來的貴人，“不詳”、“不吉利”、“晦氣”……這些詞從來和小少爺扯不上半點關系。

傅幸臣沒有見過半張冷臉，目之所及，全是笑意。

傅幸臣滿月那天，傅慶以年歲太大想回家含饴弄孫為由辭官。

皇帝早就嫌他動不動硬谏，十分礙眼，生怕他反悔，立刻賞賜良田百畝，還給他新得的孫子蔭了個官兒，方方面面堵上這位老臣的嘴，讓他風風光光光致了仕。

一個月後，丹爐進了皇宮，方士遍行。

有一幫文臣找到傅慶，想要請傅慶出山，聯名上谏，傅慶抱着他那安安靜靜的孫兒，搖頭道：“我已致仕，管不了這許多了，也勸諸位一句，退一步，海闊天空，家人平安。”

來的人失望而去。

聯名奏折還是呈上去了，只不過領頭的不再是傅慶，聖旨也很快下來，那位和傅慶一樣德高望重的文老先生被罷官，全族被逐出京城。

傅慶去給老友送行，讓人打點官差，一路照料。

老友抓着他的手，悔不當初。

傅慶嘆息。

回家之後，傅慶抱起孫兒：“多虧了你啊小幸臣，若不是你身上帶着仙緣，今日被流放的就是我們一家。”

傅幸臣面無表情地別開臉。

本來就應該是你們一家。

哪裏出了錯？

那個自稱靈山天尊的姑娘，到底是誰？

他記得他是如何被罰下九重天，是如何在一世又一世裏輪回受苦，也記得他那如何利用天山天尊布局，成立靈山教，布置衍天大陣，一次又一次毀滅這座囚禁他、刑求他的牢籠。

他好像忘記了什麽……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

傅幸臣一天天長大，像從前一樣，他在能握筆的時候開始給玉沖寫信。

滅世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但早就該出現的刑罰，卻一樣也沒有發生。

傅家沒有被趕出京城，他就不用被親人抛棄，也不用去杜家寄人籬下受苦受難，當然也不會被帶去寧城當藥引。

他是傅家人人捧在手心裏的天之驕子，哪怕整天冷着臉不理人，傅慶也微笑着說：“小小年紀便如此安靜懂事，真是難得。”

傅幸臣心中冷笑，轉眼把墨水潑在古籍珍本上。

傅慶大喜：“臣兒定然是想寫字了，快給臣兒做一套小書桌。”

傅幸臣：“……”

一切都是從那個“靈山天尊”出現後開始的。

傅幸臣整日纏着傅廣昭，要去找那個自稱靈山天尊的女人。

傅廣昭天天拖着個孩子，總不能尋花問柳，被逼無奈開始拿起書本，走上正途。

很多年後，傅廣昭考上了進士，一甲二名，是為榜眼。

狀元則是他十八歲的侄子，傅幸臣。

傅慶面上不顯，轉身便眼含老淚，去靈山天尊的神位上前了一炷香。

感謝天尊保佑，我家臣兒果然天生貴子，年紀輕輕中了狀元不說，竟然能讓那個孽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傅幸臣之所以考狀元，純屬無聊。

傅家人個個對他寶貝得不得了，他無法離開京城去寧城李家村，無法聯絡玉沖。

靈山教在他的遙控下成立了，但現在他能做的只有遙控，而沒有他親自畫符，衍天大陣便無法成形。

他懷疑這是九重天換了一種方式對付他。

還有一個原因——當初那個自稱靈山天尊的人，讓他非常在意，他一直找不到，那麽，便讓自己站到高處，也許她會來找他。

這一日午後，新科榜眼又一次被新科狀元拉着走街串巷，叫他尋找哪個女人像當初那一個。

傅廣昭走得腿酸，尋了一處胡餅攤子坐下，大發牢騷：“……十八年了，大哥，十八年了，當初的小姑娘，現在已經是大娘了，就算她出現在我面前，我也未必認得出來——啊……”

傅廣昭視線頓在一處，眼珠子像是要滾t下來。

傅幸臣回身，視線順着望過去，看見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小姑娘，手裏拎着一大捆蔥，匆匆跑過來：“蔥來了蔥來了！”

還沒走近，就看到了傅幸臣。

兩個人的視線像明形質似的，隔着人流，隔着充滿胡餅香的空氣，對上了。

傅廣昭舌頭打結，根本說不出話來——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但是老天爺，這怎麽可能呢？

她怎麽還跟當初一樣？不，比當初還要年輕一點？！

傅幸臣起身。

少年人身段修長挺拔，穿着通肩大袖圓領長袍，腰束蹀躞帶，筆直地走向她。

顧明宣拎着一捆蔥，站在當街，一時間有點感受到了什麽叫做近鄉情怯。

時空之刃劈開了時間，來到了傅幸臣認識她之前。

在這個時空裏，她對于傅幸臣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

當初送完信後，系統的進度條便耗盡，她陷入了沉眠，直到最近才醒來。

進度條依然是0，她變成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類，第一要務是填飽肚子活下去。

于是她找一份工作，就是在麻老頭的攤子上打雜。

這是她第一天上班，本來想收工後去傅家附近轉轉，看看傅幸臣現在過得怎麽樣，連麻老頭都知道只有十八歲的新科狀元傅幸臣呢，她好想親眼看一看。

沒想到，傅幸臣就這樣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他如此俊美，出衆，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八年，他還是處在人生最美好的時間。

真好啊……

顧明宣發覺自己的眼眶酸澀，連忙低下頭，想要掩飾。

畢竟他們才初次見面，總不能一來就對着人家哭吧？

等等，她現在是個打雜小妹，而他是新科狀元。

這差距好像不是一般的大……

傅幸臣走到了顧明宣的面前。

顧明宣擡起頭，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開場白。

然後就聽傅幸臣道：“姑娘貴姓？”

顧明宣：“姓……顧。”

“顧姑娘，”傅幸臣接着往下道，“請問你願意嫁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