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相逢祗有夢魂間

第15章 相逢祗有夢魂間

無論是殷桓,還是岑寂,看起來都愛喝酒。

殷雲度不常飲酒,并不能理解他們對此物的癡迷。

岑寂閉着眼哼着不知名的曲調,一副喝高了的樣子。

饒是這人并沒有看他,殷雲度還是起身沖他作了一揖,才轉身離開。

畢竟是長輩。

待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岑寂才眯着眼朝他離去的方向看了眼。

殷桓的兒子,居然不愛酒。

這要是殷桓本人,聞着味估計都能把桌子舔了。

岑寂輕輕哼了聲,罵了句:“假正經,可惜了我的好酒。”

玉盞中的酒水還是溫熱的,岑寂仰頭,一飲而盡。

待來竟不來。

他慢悠悠的,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話:“再不來,你就再也沒機會跟你師兄喝酒了。”

一室幽靜,只有滴漏的輕響。

岑寂表情有一瞬的寂寞,但他很快又笑起來,呢喃着唱起來:“相逢祗有夢魂間……”

“可奈夢随春漏短,不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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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寂在開蒙時,就被送到了世代交好的殷氏私學同殷家家主那群孩子一同修習基本道法。

殷氏老家主風流,大的小的孩子一大堆,但入了族譜的正經子嗣只有三個。

長子殷檐是其第一任妻子所出,天資也就那樣,人也有些陰郁,但卻是未來板上釘釘的家主。次子殷桓是其續弦所出,與殷檐互看不順眼。幺女殷楹是其最後一任妻子所生,此時年歲尚小牙都沒長齊。

大概是怕孩子太多有人生異心出亂子,殷老家主幹脆快刀斬亂麻立嫡立長,早早定下了繼承人。

修真界這七大世家比起門派,更類似凡人界的宗親氏族,所以也就不可能指望它能有多開化。

岑寂厭惡這些東西,每個世家都有着裹腳布一樣繁冗的規矩,但卻沒有一條是用來規束上位者的。

受苦的永遠是生在這裏的女孩。

資質平庸的,推出去嫁到別家網羅人脈。資質出衆的,先培養出更适合雙修能為男方修為提供增益的軀體,擡高價值後再嫁出去。

資質一般的男孩就扔到旁的世家去求學,讀作“親善交流”,寫作“自生自滅”。

其他家怎麽着岑寂不知道,反正岑家是這樣的。而他,就是被趕出去自生自滅的倒黴蛋。

這不成文的規矩自然是不合理的,少年人或許多少有些血性會覺得這不對,不合道義,但更有天分的那批孩子自小便因此得到了更多恩惠照顧,吃人嘴短,想想自己如果為不相幹的人抱不平可能會失去的利益,到了嘴邊的話也就咽了下去。

久而久之,一批批少年人長大,長成了權衡利弊的成年人,成了新一批的既得利益守護者。

一茬接一茬,這套不合理的規則永遠有受益者在維護它。

岑寂在這裏遇見了殷桓,一個和他一樣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的小毛孩。

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他們一塊長到十幾歲,然後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一同從殷家的高宅大院裏偷偷翻了出來,撒着歡離開涼州,經虞州一路向北到了北茫劍宗所在的濟州。

北茫宗宗主是當世劍尊,劍尊收徒挑明了不要世家子,他們倆便改名換姓混進來參加收徒大典的人群裏。

事先說好要一切低調,殷桓卻因為看見一群人在欺負一個負傷的少年非要沖出去替人打抱不平,最後人是救下來了,他們也因為擾亂大典秩序全都關了禁閉。

“你是什麽閑事都要管嗎?”岑寂指着他腦袋:“這世間不平事那麽多,你管得了一件管得了十件百件?別忘了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要是暴露了身份被遣送回去,一切就都功虧一篑了!”

“我沒錯!”殷桓梗着脖子,腦袋高高昂着:“我見一件便管一件,管一件便少一件!”

“你……”岑寂被氣得說不出話。

“雁寒,別氣了。”大概是覺得岑寂好像真生氣了,殷桓撓撓自己和人肉搏時被打腫的腦袋,試探着說兩句軟話:“我動手的時候,你不是也幫忙了嗎……要不然你也不會和我一塊被關在這裏了,這說明你也覺得路見不平是該拔刀相助的不是嗎?”

岑寂哼了一聲,沒接話。

“你總是讓自己做的事變得出力不讨好。”殷桓往地上一坐:“明明做了好事幫了忙,嘴裏卻非要惹人生氣,半句好話都不肯講也不肯解釋。”

殷桓想通了語氣也就沒那麽沖了,反而有心情調侃兩句:“要是咱倆有天鬧掰了,肯定是因為你岑雁寒不長嘴。”

“嘁。”岑寂翻了個白眼不屑道:“誰稀罕你,鬧掰就鬧掰,我有的是朋友。”

殷桓早習慣了他這臭嘴,絲毫沒放在心上。他嘴裏哼着小調嘟嚷:“嘴巴幹,想喝酒了。”

岑寂把腰間的酒袋解下,扔給他。

“我不要這個——”殷桓腦袋往後仰,拉長了聲音:“我要梅子酒——要白玉蓮花盞——我要喝溫的不要涼的——”

岑寂一腳踹得他直接躺到了地上:“慣的你毛病。”

殷桓毫無形象可言的躺那兒,爬都懶得爬起來,雙眼放空自言自語:“該死的舊社會,該死的修真界,還是社會主義好……”

殷桓又開始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了……

岑寂嘴角抽了抽,幹脆閉眼打坐。

不多時,禁閉室的門突然被人打開,岑寂被叫了出去。

他被引着到了一個年輕女人身邊。

墨發紅唇,馬尾高束,眉眼間顯露出幾分落拓不羁的灑脫氣質,赫然正是劍尊本人。

岑寂眼睛驀地睜大,正俯身要拜,卻被劍柄挑着胳膊攔住了。

“免了,北茫不講究這些虛禮,留在收徒大典敬茶時再拜我吧。”劍尊如是說道。

收徒大典?敬茶?

劍尊要收他為徒?!

岑寂被突如其來的快樂砸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誰。

“本尊分明早已渡過雷劫,卻留滞人間不得飛升。去東闕宗請東闕君問過若木神君才知道,原來是本尊在這人間還有些塵緣未了。”

劍尊挑挑眉:“本尊命裏三個徒弟,你是其一。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岑寂道:“仙尊請講。”

“萬事低調,最好不要讓外人知道你是我的徒弟。”劍尊淡淡道:“東闕君說依卦上看,你們三人在我去後定會反目。你們與我最多只有十數年的俗世師徒情分,本尊無情道大成一生清清白白,卻不想門下不清靜……”

“看在師徒一場的份上,別讓我飛升之後晚節不保,惹人非議說我教徒無方。既然你們非要反目不可,那就關起門來自己解決,別傳到外面落人笑柄。”

岑寂聽懂了,劍尊這是早就知道他是那些個腌臜世家裏出來的,對外宣稱不收世家子為徒,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讓人想不到她收的徒弟其實就是個地地道道的世家子。

同室操戈,兄弟阋牆。這些東西放在大門派裏都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傳出去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但若是惹上了世家,那就不一樣了……

世家為了給自己造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它們就像白衣服上的蒼蠅屎,惡心還甩不掉。北茫劍宗這樣難得的清白門派,自然不想沾惹上世家。

至于什麽師門反目……船到橋頭自然直,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岑寂躬身行禮:“徒兒明白。”

這次劍尊沒有擋,受了他一禮。

岑寂被人引着離開,他忍不住詢問能不能讓他先回禁閉室看看,他的同伴還在那裏。

引路的師兄卻只是一笑,讓他稍安勿躁,劍尊大人另有安排。

岑寂下意識的回頭去看,就發現劍尊側着頭朝後說着些什麽。

她椅子後的屏風上映出一團墨色的影子,那裏似乎有人。

他沒來得及多看些什麽,因為劍尊看了過來。岑寂匆忙收回視線,低頭走出門去。

後來就是好消息,殷桓抱着只鳥,傻樂着告訴岑寂他也被劍尊收為徒了。

岑寂見他懷裏那小鳥顏色實在漂亮,從前竟從未見過,于是問他是哪裏得的。

殷桓做賊似的左右環顧了一群,确定了周圍沒有人,才壓低了聲音小聲告訴他:“這是那天我們救下的那個小可憐,我當時剛扶他躲開人群他就呼啦一下變成只小鳥了。我怕別人發現了會對他不利,方才就一直把他收在我神識空間裏了。”

岑寂吃了一驚,都沒顧得上問這小鳥是不是妖:“你瘋啦,你才剛剛修出金丹,神識空間能收死物都是天賦異禀,你還敢收活物?”

怪不得剛剛被他踹了一腳都沒反應,估計是人都疼得沒力氣了。

“救人一命嘛。”殷桓笑嘻嘻的:“我沒事的。”

殷桓是有些運氣在身上的,不久之後,這小鳥成了他們的小師弟。

東闕宗宗主東闕君與劍尊交好,常常攜徒弟來玩。

東闕君的徒弟姓應,名如許,是個白淨腼腆的少年人。說話總是溫聲細語的滿口君子之道,有種近乎愚蠢的天真。

幾個年輕人很快熟絡起來,幾番套話之下岑寂得知,這傻孩子原是凡人界帝王家的幼子,倒黴催的被近臣覆了國,流浪了一段時間後被東闕君撿回去做了徒弟。

“師尊他說着些什麽龍氣啊紫薇大吉啊之類的,就沖過來把我帶走了……”

幾人聽完一陣唏噓。

應如許摸摸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總說自己,于是換了話題:“我跟着師尊也學會了一些蔔算之術,幾位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們算算。”

殷桓來了精神,第一個擠過去:“算我算我!”

應如許問:“殷師兄想算什麽?”

“算……”殷桓顯然是腦袋一熱就沖過來了,根本沒想算什麽,于是笑嘻嘻胡謅了一個:“算算我有幾個孩子吧?”

應如許把他的手相看了半天,非常疑惑的皺着眉道:“我從未見過這麽怪的……”

殷桓嘻嘻哈哈:“怎麽了?”

“殷師兄命中一子,但是……”應如許組織了半天語言:“但是若有若無的……一會兒死一會兒活?”

“啊?”殷桓傻了眼。

“不對不對,是我出問題了嗎?”應如許自我懷疑了一會兒,大概是想換個其他人找找自信,于是又對一旁的鳳珏道:“鳳珏師兄,能給我看看你的手嗎?”

鳳珏問:“左手右手?”

“左手便可。”

鳳珏把手裏的果子換到右手,依言把左手遞過去。

應如許蹙着眉看了半天,木着臉自言自語:“怎麽會……怎麽也時有時無的。”

“啊!我知道了!”應如許一拍手,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麽:“你們倆個的孩子是同一個,這樣就解釋的通啦!”

“噗——”殷桓先是一愣,然後捂着肚子大笑起來:“小師弟和我都是男子怎麽生得出來啊,小應你師尊給你看的盜版書嗎哈哈哈哈……”

應如許漲紅了臉,也意識到了不對:“我……呃……”

岑寂撸起袖子朝他伸出手:“別管他,他這人不知道出生時哪一根筋沒搭對,別拿看正常人的法子看他。要不然看看我的?”

“不,不了……”應如許紅着臉搖頭後退,像是怕自己又失誤:“大概是我學藝不精,我們換個別的法子吧,六爻怎麽樣?”

岑寂點頭:“也好。”

應如許掏出龜甲和銅錢:“岑師兄想算什麽?”

岑寂不知怎麽就想起了自己入門那天劍尊的話,于是鬼使神差的,他說:“就算算我們的師門關系吧。”

應如許笑起來:“岑師兄給我放海呢,貴派的師門關系,哪裏還需要算?”

雖然這麽說,但他還是聚精會神搖動起龜殼來。

就在此時,晴朗白日忽然響起一聲悶雷。衆人齊齊朝天邊看去,再回過頭來就發現應如許的銅錢撒了一地,龜殼碎裂,而他本人臉色慘白難看。

“應師弟……”殷桓離他最近,于是幫他把銅錢撿起來遞過去:“沒事吧?”

應如許白着臉看看他,又看看其他幾人,強笑着搖了搖頭。

眼下這場面,任是誰看了都知道不吉利,于是鳳珏出來不太熟練的打圓場道:“今日可能不适合蔔算,不如去賞花?”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岑寂也調侃幾句:“正好讓東闕君給你換新的。”

“好。”大概是前幾次的失誤讓應如許有了些理由勸自己這次也是失誤,他努力壓下心底的不安:“我們去賞花。”

少年人每日都有新奇事可做,這事很快便被他們抛之腦後。

直到多年之後回憶起來,一樁樁一件件,都一一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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