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畫王八

第40章 畫王八

喻白川卻沒就着他的話頭再說下去,他翻出了一對白眼仁,好像對因子虛突然的傷春悲秋而不屑:“早點洗洗睡吧老板,大半夜的發神經,是要我們抱着嗷嗷哭嗎。”

因子虛想:許沉今不是人,他拖累着喻白川這個可憐的病秧子。

可喻白川看着無風自香的許沉今變成了因子虛,他早就忘了自己是不是曾有一瞬在記恨這個拖油瓶。

因子虛被喻白川噎得尬笑兩聲,假裝沒聽到喻白川的戲谑,徑直走到窗棂旁,把支着窗的木頭一杵。

可能是因子虛幹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販黑糧賣棺材……別人只當這兩人怕鬼纏身,怕遭報應,便早早就将屋外的燈熄了。

殊不知這夜深人靜時,在規律的時間總有信鴿拜訪。

因子虛打開窗棂探出一臂,一只肥鴿立于他的腕子上,紅彤彤的鳥腿上是一個精致的竹筒。

竹筒為了防遺失捆得很緊,因子虛把東西取下來時還扯掉了一根白羽。

“辛苦了哥們。”他雙手合十把鴿子放飛,借着朦胧的月光趴在窗棂上仔細端詳:“哦,喻白川,高氏懷了龍嗣。”

作為道上有名的黑糧販子,拼的就是消息的快慢,這裏最近發生了什麽,黑糧在這裏安全嗎?要運到哪裏去才穩妥?

喻白川身體頓了一頓:“太後黨的高氏?”

“是。”因子虛點了點頭:“朝廷要變天了。黑糧要換地方放着了。”

因子虛道:“高淑儀是太後趙氏的外甥女,仰仗太後,這幾年的嫔位升的很快,大有寵冠後宮之勢。聖上少嗣,近年身體每況愈下。太子是個沒什麽真本事的,朝中不少人反對。要讓高氏真的生了一個皇子出來,朝中的局勢就一邊倒了,最近恐怕宮中要不太平了,這個孩子不知道會鬧出什麽大事。”

喻白川沒什麽心思聽因子虛分析什麽,諾諾道:“那我們那批黑糧是要脫手還是繼續放着。”

因子虛想了想:“放着吧,估計很快就要漲價錢了。喻白川,那批糧的調動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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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白川“哦吼——”了一聲,覺得真是難能可貴,視財如命的因子虛竟然把他的寶貝黑糧調度的權利交給他了。

因子虛把竹筒連着信紙一起放在燒得火旺的爐子裏,撣了撣衣袍袖子上的紙灰,自顧自到兩條凳子拼成的簡易床榻上攏緊了厚絨的褥子,很快就睡着了。

喻白川自讨沒趣,歇了燈後将腦袋貓進枕頭裏,咬了牙:“因子虛……”

他和因子虛這麽多年的交情,因子虛屁股一撅,喻白川就知道他憋不出什麽好屁。

什麽叫“若因子虛作孽把自己弄死了就叫自己去跟着陽長”,因子虛作的孽還少嗎?這分明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訴喻白川:他因子虛打算要铤而走險了。

這家夥……

喻白川呼出了一口氣,那濁氣嘆得迂回蜿蜒,莫名惆悵。

喻白川想:這家夥向來不是什麽老實人。

……

年關将至,天氣還是很冷,涼都城中河曲的夜燈一夜比一夜繁多燦爛,夜裏很鬧,因子虛早早歇下卻總是睡不安穩,很早就被擾了夢。

天還蒙蒙亮,因子虛敲着碗,肚裏空空的,燒得慌,便決定去端個燒餅鋪子的油燒就走。

他看見那鋪子裏忙忙碌碌的還是當年的那個小夥計,那個啧啧品鑒自己那兩張破春宮的小夥計。

小夥計長高了很多,但是身形已經佝偻,皮膚由原來健康的紅棕色變得有點兒發綠,他早就娶親,蹲在地上燒柴禾的是他的妻和年幼的女兒。

因子虛一時之間錯愕了一下,髒兮兮的手指頭大咧咧地把還燙的油燒塞進嘴裏,恍如惡鬼搶食,嗚咽着大口咽下。

指頭被燙得生疼生疼,比腰窩落疤時還要疼,就像在傷口上生生包裹上粗糙的鹽粒,疼得讓因子虛害怕了。

東西下肚,他突然覺得許沉今回來了。

小夥計看眼前的怪人拿了油燒卻還杵在攤子前面舍不得走,呆呆傻傻地狼吞虎咽,咀嚼的時候目光還落在他的身上怎麽也收不回來。

他想了一想,多給因子虛了一張最便宜的餅子。

因子虛恍神,嘴唇動了動,最後只吐出一句:“謝謝。”

小夥計好像當因子虛不存在一樣對着他的老婆說了一句:“現在的老乞丐真可憐,不知道這年關他應該怎麽過。”

“瞧這一塊油燒就給他稀罕的。”

因子虛:“……”

他又對自己的髒亂有了一點嶄新的理解。

不過,原來春節要到了嗎?

小夥計再回頭,那個眼巴巴地稀罕他家油燒的老乞丐已經消失不見了,在桌角是一塊剪得形狀并不規則的銀裸子,足足六兩重,是他家鋪子不吃不喝一年才可以掙到的份額。

“這……”小夥計被這飛來橫財吓了一跳,揣揣不安地叫了自己媳婦一聲,順着街一端跑了出去,卻死活找不到因子虛的身影,他喘着粗氣,徹底傻了:“這年頭的有錢人都喜歡這麽穿?”

……

因子虛拎着紙袋裏包的便宜燒餅如約而至,權持季出去練拳,翠竹邊的書房裏亮着八燭亮燈,莊琔琔在一片明亮裏奮筆疾書。

因子虛差點被閃瞎狗眼,悖悖地來上一句:“你家先生對你真好,這麽重視你的眼睛。”

莊琔琔恨不得長出八只手一起寫,眼睛都要充血了一樣,墨硯翻了他也顧不得收拾,筆尖飛快地鬼畫符。

因子虛瞧他一眼,改口:“在下錯了,看來你家先生也不是很好,他想要你這條牲口命。”

莊琔琔真情實感:“嗚嗚……”

因子虛不忍直視一般盯着莊琔琔“吭哧吭哧”寫下的東西,道:“真難為你先生這麽為你造勢,辛苦啦。”

沒看見莊琔琔這一手鬼畫符時,因子虛真的信了傳言:莊琔琔能寫會畫還會兵法,小小年紀前途無量。

現在定睛一看,還得是權持季會吹,死人都能給他吹活了。

換個人說這話,莊琔琔就認了。

但現在對他冷嘲熱諷的人可是因子虛,可是一看就知道混得不怎麽樣的因子虛!

莊琔琔不服:“你行你來啊!”

因子虛:“……”

因子虛他還真行!

但他拿起筆在莊琔琔的本子上畫了只王八。

畫風精巧,墨跡有深有淺,王八頭點墨漆黑。

雖然畫的是王八,但因子虛認為他畫的有大師風範。

莊琔琔沉默了:“……”

要說因子虛厲害吧,他驢頭不對馬嘴地畫王八。

要說他不厲害吧,偏偏這王八畫得栩栩如生。

因子虛笑眯眯:“激将法沒用,在下是不會幫你補課業的。”

莊琔琔:“那你給我畫一只王八在這裏。”

因老狗,果然陰毒。

“那是玄武啦~”因子虛兩個手指頭點到自己的梨渦上,一副明媚可愛逗小孩的表情,就是他太髒亂,看起來比較像是陰陽怪氣:“要是你能畫出像在下畫得這麽好看的王八,你就不愁養不活自己了。”

莊琔琔不以為然:“會畫這個能幹什麽?”

因子虛挑起下巴趾高氣揚:“可以畫在棺材上,相信我,這是現在時新的棺材紋樣,一寓喜喪。”

莊琔琔:“……”

這個書房雖小,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裏四書五經兵家史書倒是品類繁多。

因子虛來來回回地打量着:房子是涼都衙內安置的,靠邊位置的架子上的東西是權持季一路帶過來的行當。

權持季為了方便趕路,習慣将東西放在這個小小的架子上,書冊信件公文疊放得整整齊齊。

因子虛不動聲色地靠近,若無其事地伸出自己的小賤手,扒拉了一下:“你家先生就叫你一個人呆在這裏,沒半點避諱?這些東西你都可以随便翻嗎?”

莊琔琔在漫漫書海中頭痛欲裂,還不忘搭理因子虛:“先生不讓我看的東西會放在匣子裏上鎖。”

“啊!”因子虛恍然大悟,指了指架子上那個最顯眼的紅木盒子:“不會是這個小匣子吧。”

總不會擺在這麽顯眼的地方吧?

權持季對莊琔琔真放心!

放這也太不安全了吧?

萬一,因子虛做作地眨了眨眼睛,心道:萬一被在下一不小心打開了呢?

難道,知畫的供詞就放在這裏?

莊琔琔點了點頭,堅定地說:“我家先生時不時打開它,悄悄的看着裏面的東西,還一直勾着嘴角。”

因子虛“哦”了一聲,讨好地接過莊琔琔的紙筆就開始模仿莊琔琔那兩筆鬼畫符,把莊琔琔的雙手解放了下來,笑眯眯地哄到:“那你就沒有看見裏面大概都裝着什麽東西呀?”

莊琔琔終于歇下手,也樂意和因子虛說話:“應該就是幾張紙。你可以去掂量一下,很輕。”

因子虛呆了呆,沒出息地問道:“真的可以掂一掂嗎?”

真的可以嗎?

有點躍躍欲試了呢!

莊琔琔看他一眼:“你還是別掂了。”

因子虛真誠地說:“那在下洗手再掂?”

莊琔琔:“別掂。”

因子虛:“哦。”

在你面前不掂,等莊琔琔一走,因子虛分分鐘給他撬了。

所以,莊琔琔什麽時候能寫完。

因子虛惴袖子,悖悖道:“你還差多少啊?莊小子。”

莊琔琔苦大仇深的望向身側。

小山一般高的書簡碼得整整齊齊。

因子虛震驚探頸。

這下不只莊琔琔要碎了,因子虛也要崩潰了:“你家先生把你當騾嗎?”

按莊琔琔的說法:東西不寫完,他就出不了書房。

按因子虛的想法:莊琔琔出不了書房,他就沒機會撬開小匣子。

想到這裏,因子虛咬牙,找個小角落蹲了下來,叼着燒餅筆耕不辍,還把字跡模仿得和莊琔琔的一模一樣。

莊琔琔看向因子虛時熱淚盈眶,他真是個真誠且勇于認錯的孩子,道:“因老板,雖然你很醜,還沒出息,但你是個好人,你一定會好人有好報的。”

因子虛僵硬微笑:“……”

心裏勸慰自己: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因老板,以後我再也不罵你了。”莊琔琔對天發誓道。

因子虛還在奮筆疾書,油髒的袖子挽起來一截,露出半截玉白的小臂,脈絡明顯的手背上又蹭上了兩點墨跡,他煩躁道:“我謝謝你。”

不知道是哪裏亂出來了人聲:“不客氣。”

低沉的,還有一點輕微的顆粒感,尾音甚至黏了一下,怎麽聽都有點不懷好意。

這種讓人瞬間寒毛倒豎的聲音,斷不是莊琔琔這種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可以發出來的。

因子虛警覺地把腦袋一擡,嘴裏叼得半掉不掉的餅子終于掉了。

下一秒,因子虛正襟危坐,掩飾一般将筆藏于身後,一手墨髒,他谄媚假笑:“先,先生。”

你怎麽又神,出,鬼,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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