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86章
秋末,霜降。
這是秋池第二次陪傅向隅來研究院做治療,因為最近氣溫驟降,他穿了一件很厚實的駝色高領毛衣,肚子有一點凸,但因為毛衣很寬松,所以看起來并沒有那麽明顯。
坐在休息區等傅向隅的時候,秋池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個男人。但這次他在之前那個地方坐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他。
算着時間,傅向隅大概還有十來分鐘就要結束的時候,那個人突然從拐角處出現了,并且笑着朝着秋池這邊招了招手。
秋池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起身走了過去。
這一次冷昭并沒有邀請他去那個房子,他帶着秋池來到一間儲放各種藥品試劑的小型倉庫裏,這裏面沒有人,很安靜。
關上門以後,秋池才看見他摘下了口罩,他看着那張與傅向隅肖似的臉,遲疑地開口:“……您好。”
冷昭也看向他,燈光下,他的瞳孔顏色有些偏淺,是灰褐色的,和傅向隅的眼睛一模一樣。
對視的那一眼,秋池看見他對自己露出了一個很淡的笑:“你好。”
“可能又要請你幫我一個忙了。”秋池聽見他說,“我能出來的時間很短……所以今天要長話短說。”
冷昭往他手心裏塞了一張字條,上面是一個藥品的名字:“下次你們來的時候,幫我帶一份這個藥吧。離開的時候放在休息區的座位上,我會自己去拿。”
看到那張紙條上的藥名的時候,秋池怔愣了一下。
他猶疑不定地看向冷昭:“你要……”
冷昭笑了一下,打斷他:“有五個月大了嗎?你們的寶寶。”
“……快六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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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說了幾句話,緊接着外面的警報聲徒然響起,秋池聽見面前這個年輕的Alpha很平靜地跟自己說了一聲“再見。”
轉身要走的時候,冷昭的腳步一頓,忽然又轉身道:“再幫我一個忙吧。”
秋池看向他。
“你和他說……爸爸那時候,其實是想帶着他一起走的。”他頓了頓,眼神有些複雜,“只是事與願違。”
秋池愣了一下,然後才答了聲“好”。
*
因為外面突然響起的警報聲,傅向隅并沒有耐心等待操作儀器的研究員把這個月的“信息素分析報告”拿給他,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治療室。
冷昭前腳剛離開,秋池後腳也走出了這間小倉庫。
沒在休息區看見本該坐在那裏的秋池,傅向隅心裏“咯噔”了一下,好在他手機裏的定位軟件顯示,Beta就在這附近,并且還在朝着自己這邊靠近。
看見秋池從拐角處走過來的時候,傅向隅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裏。
“不是跟你說了,不要亂跑。”他壓低了聲音說他。
秋池的表情有些奇怪:“我們先走吧,我有事情想和你說。”
傅向隅也沒有非得在這裏跟他吵的意思,攬着人就離開了研究院。
坐上車後,秋池才把掌心裏的那張紙條遞給了Alpha,他說:“剛剛那天那個男人又來找我了,他讓我們下次再去的時候,給他帶一瓶這個藥。”
傅向隅看着上面的那行字,沉默了很久。他見過冷昭的字跡,他是個左撇子,字寫得很不好看,換言之,也就是醜得很有辨識度。
這張紙條上的字,很符合他的書寫習慣。
“怎麽辦?”秋池問。
傅向隅把那張紙條收進了扶手箱裏,然後說:“給他吧。藥我去準備。”
他頓了一下,終于還是問道:“他剛剛,還有留下什麽話嗎?“
“我們這次只聊了幾分鐘,”秋池說,“但他問了我一句話。”
他想起剛剛那個年輕的Alpha突然沒頭沒尾地問自己道:“他叫什麽?”
秋池愣了愣,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于是他回答說:“向隅,傅向隅。”
在他回答完這個名字以後,那個人笑了笑,然後跟他說了一句“謝謝”。
接着他又把那個人最後說給他的話,跟傅向隅又重複了一遍。
傅向隅聽完之後又沉默了。
他一直以為,冷昭是恨他的,畢竟自己是“欺騙”的産物,又有着傅霁的一半血緣。
可他沒有想到,冷昭當初其實并沒有遷怒那個小孩子,那天絕望自戕的時候,他是想把它從這世上一并帶走的,并沒有想把它孤單地丢下。
只是事與願違。
秋池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手,聲音很低地問:“……還要給他拿藥嗎?”
傅向隅用指腹蹭了蹭他的手背,然後說:“給他吧。”
*
冷昭其實知道自己的大腦裏埋有一枚特制的生物芯片,那裏面儲存着他“生前”的記憶。
為了制作這一枚芯片,傅霁以公謀私,挪用了聯盟很大一筆科研費用,近萬次的失敗實驗,才終于制作出了這一小枚芯片。
經過幾場手術,這枚芯片如今已經像是一株微小的植物那樣,根植進了他的大腦。
人的記憶系統是非常複雜的,在做植入手術以前,傅霁一直想讓研究院裏的科研人員“摘除”掉他記憶裏“不好”的那一部分,只留下他的一部分記憶。
但研究員們表示那幾乎不可能辦到,讓原本已經死去的冷昭,在這具新身體裏“重生”,就已經可以被稱之為是“神跡”。
緊接着研究員們又告訴傅霁,最後一場手術完成以後,他的記憶系統會慢慢被喚醒,只要能在恢複過程中,讓他配合着接受一些心理治療和暗示,說不定那段“不好的”記憶就不會再被他的大腦承認。
傅霁最終同意了這個方案。
于是冷昭就在這個新的身體裏,逐漸地“長大”了。
不知道是哪一項手術的副作用,一開始的時候他非常嗜睡,每天清醒的時間只有六七個小時,後來身體逐步恢複了正常,他又會時不時的感到頭疼。
除此之外,他的大腦裏似乎總是會不合時宜地出現一些奇怪的畫面,非常混亂,以至于他完全無法串聯起那些記憶。
研究院裏的心理治療師告訴他,他患有一種會将夢境內容與現實相混淆的心理疾病,同時還伴有中度的“被迫害妄想症”,他所感覺到的一切“不對勁”,都是因為他的病。
冷昭曾經對此感到過懷疑,比如他認為如果自己真的患有精神類疾病,比起研究院,他更應該去的地方是精神病院。
而且他覺得自己的病并沒有醫生所診斷的那麽嚴重,完全可以吃藥控制,然後定期去醫院複查。
但傅霁告訴他,他的病很嚴重,況且研究院的環境總比精神病院裏要好,他只有待在這裏,自己才會放心。
冷昭一開始相信了他說的話,但後來随着那些零散的、偶爾才會在他腦海中閃現出來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他逐漸串聯起了一些東西。
在他的記憶裏,自己已經自殺了。每次那個畫面閃現的時候,冷昭都能感覺到自己心裏郁結着無比的怒火與恨意。
他不認為這是因為自己的精神出現了問題,也就是傅霁口中所謂的“生病了”。
冷昭開始懷疑一切,他想,如果他跟傅霁真的像他口中所說的那樣恩愛,為什麽自己會帶着他的孩子去死。
他想不明白,冷昭覺得就算是自己的精神真的出現了問題,也不可能選擇這麽做。
傅霁為了打消他心裏的疑慮,在這家研究院裏給他開了很高的權限,冷昭可以在他規定的區域內活動,但有時間限制。
多數時間他都被禁锢在那套別墅裏,只要一出現在其他地方,就會馬上被研究員找到,并送他回到房子裏。
就連到花園裏看花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冷昭越發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精心哺飼的寵物。
那些記憶并不完整,他又經常性的感到頭疼,每次頭疼的時候他什麽都不能想,所以冷昭花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了被自己“遺忘”掉的那些重要的事。
……
傅霁又帶來了一束花。
“給你帶了花,”傅霁緩步走到冷昭身後,伸手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發,很随意的語氣,“花園裏的鳶尾你總是舍不得剪,就用我給你買的這個裝飾花瓶吧。”
冷昭坐在窗邊上,聞言只是冷淡地回答道:“放着吧。”
他一貫是這樣的脾氣,傅霁已經習慣了,他把花束順手放在茶幾上,戴着婚戒的手不輕不重地揉了一下冷昭的肩。
他已經五十歲了,鬓角逐漸生出了一些白發,但因為會定期去染黑,所以好像也只能從他眼角皮膚的痕跡,看出一點他的衰老。
“怎麽不戴戒指了?”傅霁問他。
“硌手。”冷昭說,“放起來了。”
“戴上吧,婚戒怎麽能不戴?”
傅霁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只是在跟他提出一條舉無輕重的建議。但冷昭太了解他了,只要他跟自己提出了要求,那在下一次見面之前,他就必須要履行他的要求。
“今天怎麽在非規定時間跑去那裏了?”他忽然又問。
冷昭:“你可以一個人住在這裏試試看,正常人都會感覺無聊到快發瘋。”
傅霁笑了一下,然後說:“是嗎?還以為你故意想去見誰呢。”
“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這裏?”冷昭問。
“等你的病治好,随時都可以。”
冷昭冷笑了一聲,傅霁不輕不重地則掐住了他的後頸,語氣狎昵:“想我了嗎?”
冷昭沒有說話。
他并沒有生冷昭的氣,反而低頭親吻了一下Alpha的後頸。他早已踏進中年,可他的伴侶卻依然年輕,就像他第一次在軍校裏看見他的時候。那樣的張揚漂亮。
短暫的沉默過後,傅霁發自肺腑地說:“我很想你。”
十幾二十來歲的時候,傅霁滿腹野心,眼裏只有權利。他很輕松地就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甚至是別人的人生,在很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對于他來說就沒有什麽挑戰性了。
于是控制別人已經讓他感覺到了無聊,他開始覺得自己應該有權利掌控整個社會。
可在冷昭出乎他意料地死去之後,傅霁的願望卻只剩下了“複活他”。
那些可笑的高層權貴,早就已經意識到了特殊人種其實并不是什麽走在進化前端的“神選人類”,他們只不過是進化的半成品。
于是他們開始害怕那些數量龐大的Beta們遲早有一天會發現這個真相,拆穿他們的謊言,然後将他們建立起的階級王朝徹底覆滅掉。
他們根本忍受不了平等。對于那些享受了無數隐形特權的特殊人種來說,畢竟從一出生開始,他們就已經擁有了各種特權,所以擁有特權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件“平等”的事。
他們必須要一直把那些Beta踩在腳底下。
也正是這些人當中的科研人員想到了“頂端計劃”。
傅霁其實一直都知道,那個計劃是無法實現的,他欺騙了那些人,他的兒子傅向隅其實一生下來就有“病”,跟早産和缺乏信息素安撫沒有任何關系。
那些人就算把實驗做盡做絕,也不可能造出他們心目中的“神”來。但他實在很需要這些沒腦子的擁趸,他需要一直坐在這個位置上,才有足夠大的權利和資源,去複活他的愛人。
畢竟他真的很想念冷昭。想得都快要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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