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距離分別還沒到二十四個小時,許亦洲從得知程修詢即将返程開始,就在品味自己和他相處時的心情。

或許也有很多曲蕭落的原因。

許亦洲大多時間都像一只水豚,這是曲蕭落開玩笑時給他的評價,他總是對周邊的任何事情不感興趣,就算有的時候會有別的情緒,肢體動作和下意識的神情卻騙不了人。

他總是把所有事情往悲觀的方面設想,比如現在,他本來只是想甩出腦子裏的龌龊想法,卻又扯到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藏在一層皮底下的靈魂麻木不仁,除了他執念多年的父母,就算關乎他自己的命,他也不多在乎。

許亦洲有的時候覺得曲蕭落比自己有覺悟地多,坦坦蕩蕩,除了人傻了點,知道自己喜歡秋有時後,轉變态度的速度快得讓他起敬意。

可惜他自己偏偏就是不行。

他和程修詢的關系遠比曲蕭落和秋有時的複雜,他沒辦法舍棄他身上的重擔和對方坦白,再者他也不能完全分辨清楚對對方的想法。

心動在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中都會出現無數次,那是一種既美好又現實的聲音,可能可以維持數十年,也可能只是一瞬。

許亦洲不知道自己是被他們朝夕相處的相處蒙蔽,還是發自內心,又或是因為那次淺顯的肌膚之親,再也可能是因為對方深埋在骨子裏的溫柔。

哦,也可能是因為程老爺子的話,他隔着一個輩分地承托他爺爺的人情。

沒人會沒來由的對誰好,這麽多年在許良甫手底下卧薪嘗膽,他早該知道的。

現在想來,當初程修詢答應他并非必要,比他厲害的畫師、比雲霄業務能力更強的工作室有心就能找到,他會選擇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定程老爺子促使的原因。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就連這次來到梅市,也是程修詢提出的,所有線索,所有行程,都是對方尋找、負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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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許亦洲就什麽都不知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沒用到極致,像個不長腳的石頭,被他人掘出的線索推着向前走。

那些堆積起來的情緒突然在此刻爆發,發現許良甫和他所知的樣子不一樣,他只是厭棄自己愚昧蠢笨,再冷靜下來另尋方法;他躺在亂石堆裏奄奄一息時,心裏也沒什麽特別的情緒,死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或早或晚的過程;他聽見程修詢和程老爺子的對話時,也不太意外,綜合他和程修詢各方面的天壤之別,對方有不為他所知的原因才更合理。

但他發現他是在意最後一件事的,就如此刻,他推開門,看見門後站着的程修詢,鼻腔猶如灌入海量酸醋,心底的根系在逐漸生長,程家祖孫兩人的話無比清晰地響起。

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把那些話記得那麽清楚。

許亦洲沉默,卻也沒忘維持表面功夫,他唇角彎彎,有些敷衍,“回來了。”

“嗯。”程修詢簡單回應,走進玄關來,他站定在許亦洲面前,忽的提出一袋子東西來。

許亦洲這時候才遲鈍地發現他拎着一個偌大的袋子,四邊方方正正中心卻有溝壑。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看看。”程修詢往前遞了遞東西。

許亦洲接過,打開一看,裏頭俨然是套非常齊全的繪畫裝備。

他擡起頭,或許是因為方才深沉思索的緣故,表情并沒有那麽驚喜。

程修詢看起來不太滿意,“怎麽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李景德不會那麽快有動作,我們明天可以去邊上的景點看看,不知道你除了畫畫以外的愛好,只給你準備了這些,看看還有沒有什麽缺的。”

“畫板和其他裝備不好帶,我讓人提前在那邊備着了,這些太重了的……”

許亦洲沒有動作,直直盯着他,眼裏很沉,很滿,足讓程修詢不能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

兩人忽的都不說話了,門開着,有細微的動靜從身前身後傳來,兩人都渾然不覺。

沉默的時間太長,程修詢漸漸在這個過程中感到心虛和不适,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邁出了太大的步伐,讓對方無所适從了。

他應該早點考慮到的。

許亦洲此時像個廟宇裏恢弘的雕像,和他仿佛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塹。

“謝謝。”

平靜被打破的時候,許亦洲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已經如潮水般盡數退去。

他和往常一樣謝過程修詢的好意,但這一次又不太一樣,他将拿出的畫具一一歸位,合上環保袋的兩耳,和接過來時一樣,重新遞了回去。

“不用費心買來這些東西的,畫畫需要的時間比較長,我們随時都可能因為獲得新收獲從景點趕回來,用手機自帶的相機也能記錄,還可以随時随地翻閱。”

許亦洲回頭走了兩步,他的手機還在床邊。

他随意一瞥,對面就挂了個石英鐘,于是他又停下了。

“六點了,用過飯了嗎?”

“沒有。”程修詢輕聲說。

許亦洲頓了頓,又重新去拿手機,“走吧,這頓我請客,算拂了你好意的賠償。”

他一擡頭,看見程修詢那張好看得幾乎沒有缺點的臉透着點失落,他覺得自己看錯了,眨眼再看的時候,那抹異色已經消失了。

因此許亦洲将其歸為自己眼花。

程修詢點點頭,開了自己的門,将一袋子東西放回房裏。

“走吧。”

請程氏大少去吃地攤不太合适,但這地方太偏僻,除了早早關門的早點店和面店還真沒什麽正規的餐館。

于是最終許亦洲還是找了個某個看起來挺幹淨的燒烤攤。

老板兼職廚子,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大叔,頭發剃得幹幹淨淨,只能看見短短的發刺。

招呼的客人不少,看起來攤子生意不錯。

“要點啥嗎?叔的手藝一絕!不好吃不要錢!”看見倆高個帥哥遠遠朝這邊走來,胖大叔高聲呼喊。

許亦洲本來想去邊上另個看起來人少一些的攤子,看了看整潔度,突然就知道為什麽兩邊有人數差了。

“叔,我們兩個人,您看着給我們烤。”許亦洲看了眼身強體壯的程修詢,又說了句,“多要點葷的。”

胖大叔帶着廚師帽和透明面罩,笑起來看不到眼睛,“好嘞!”

他叫來一邊打雜的小妹,“妞兒,給兩個帥哥找個幹淨清淨的位置。”

小妹正忙着收拾上一桌客人走後的殘局,忙碌中擡頭,她長得清純,臉白白淨淨的,圍着條圍裙,看見許亦洲和程修詢愣了兩秒,很快禮貌地笑笑,“知道了爸。”

她放下手頭的事情,“兩位,這邊。”

小妹帶着他們繞過幾桌客人,來到棚子後邊,那裏還有三兩張桌子,打掃得特別幹淨。

“稍等,前邊還有兩位客人,我爸烤得很快,你們要喝什麽飲料嗎?”

一直沒說話的程修詢開口了,“有啤酒嗎?”

許亦洲一頓,沒接話。

啤酒配燒烤,對于平常人很常見,但從程修詢這樣從小含金湯匙長大的人嘴裏聽到,就是另一種味道了。

小姑娘點點頭,笑了,“當然,冰的還是常溫的?”她從圍裙兜裏拿出個小冊子,寫了幾筆,又劃掉,“冰的吧,爽口點。”

“好。”

棚子後頭暫時沒有其他人,外邊倒是坐滿了,嘈雜的聲音隔着一層防水布傳進耳朵裏不那麽真實,倒也不乏煙火氣。

“只能先委屈委屈程先生了,等回了平城再補上今天這頓。”許亦洲撐着下巴歪過頭,透過邊上棚子的一角,可以看見前邊的街道,下午的時候下了雨,地上還有些未幹涸的水坑,被路燈照得晶亮。

忽的,視線暗了下來,面前多了堵有體溫的牆。

許亦洲擡頭,看着面前的“牆先生”。

“程……”許亦洲停住了,程修詢比他先一步開了口。

“我讓你覺得冒犯了嗎?”

許亦洲怔愣着,好半晌才記得回複,他搖搖頭,“沒有。”

程修詢前所未有的認真,“那為什麽我對你好的時候,你總是憂慮更多,而不是喜悅更多。”

許亦洲的腦袋再次宕機,“……什麽?”

“很多時候你都是臉上一副開心的表情,眼裏卻是一池黑水,我做的不夠好嗎?沒考慮到你的需求嗎?”

他的眼睛深不見底,可能是許亦洲看不懂裏面的情緒,也可能是他背着光,許亦洲看不清。

但他感覺到一種非常怪異的情感,近似無措,讓他想幹脆什麽都不考慮,直接告訴對方。

不是的,你做得很好,你太好了,好得讓我不知道怎麽面對,所以只能不再接受。

但這樣太矯情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說開的。

“許亦洲。”程修詢喊了一聲。

許亦洲從頭腦風暴中抽身,輕輕應了一聲。

“你之前說我魅力四射,追求者衆多,我不太同意。”

他俯身下來,兩人的距離拉得無比的近。

他在說自己之前說他如果生在英國,會有成群結隊的追求者的事情。

許亦洲聽到自己失速的心跳,像在着急發表它的想法一樣。

“我沒那麽大度,沒那麽多時間,對誰都愛憐之心泛濫,我脾氣沒那麽好,也不大紳士,不會那麽受歡迎。”

“來梅市的前一個晚上我還在思考,我總是下意識考慮到你的心情,是不是只是為了完成爺爺交給我的任務,但我現在知道了。怕你不适應,我把它記在心裏,本來想徐徐圖之的,你偏偏不給我機會。”

“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現在在顧慮什麽。”

許亦洲的嘴像是被膠水粘住了,這些話煙花似的在他腦袋裏炸開,除了火星子就是一片發亮的白了。

程修詢也不繼續,就這麽等着他緩過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亦洲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了。

一個個字拼湊成簡短的句子,語句結構也很簡單,放在一起偏偏就是讓人無法理解。

終于,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

小姑娘一手抓着兩大罐啤酒,一手端着盤子走過來。

“你們的燒烤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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