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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對于施黛而言,這是一段完全陌生的體驗。

身體騰空的瞬間,整個人好像成了只不受拘束的鳥,裙擺逶迤,鼓蕩生風。

強烈的失重感只持續短短幾息,當足尖落在屋頂,一顆心也穩穩沉下來。

然後再起身,躍向另一座房檐。

她用了神行符和淩空符,動作輕巧敏捷,跟随江白硯一路前行,在夜色裏搜尋蜘蛛精的蹤跡。

那只自稱“蓮仙”的蜘蛛精,是個幻術高手。

它的本體穿梭在長安城的亭臺樓閣之間,夾雜有接連不斷的幻象湧現,真假難辨,飄忽莫測。

施黛每每觑見蜘蛛精的形體,揮符攻去,都發覺只是虛幻的投影。

“它應不擅打鬥。”

江白硯在她身側,聲音和風一起傳來。

都說術業有專攻,每種妖物的能力也各不相同。

蜘蛛精被鎮厄司團團包圍,第一反應是沿着暗道臨陣逃脫,說明它沒有與之一戰的自信。

不過……利用幻術躲避追捕,也很難纏。

“嗯。”

施黛倒是很有鬥志:“只要把這些幻術除掉,總能找到它的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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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坊間穿行久了,最初那點兒恐懼和不适逐漸散去,變成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

要說的話,就像在蹦極或坐過山車,随她上騰與下落,長安城的夜景盡收眼底。

她是個善于苦中作樂的人,連續擊潰幾個幻象後,覺得幻象破滅時綻開的圖景也挺漂亮。

像煙花。

冷月懸天,兩道人影剪開冥冥暮色。

施黛認出,這裏是長安城的長壽坊。

坊間張燈結彩,沉浸在新年的熱鬧中。

千家百戶阖家歡聚,不少人家推開窗牗,朝她和江白硯遙遙投來好奇的視線。

施黛這才意識到,他們追捕蜘蛛精的動靜有點大。

鎮厄司捕殺作惡的妖物,在大昭并不罕見,但被這麽多雙眼睛直勾勾盯着,實在叫人害羞。

莫名有種上課和老師對上眼神的錯覺,施黛趕忙收回目光。

她居然會覺得不好意思。

江白硯輕哂:“施小姐不必在意。他們看不清臉。”

他們速度太快,不在任何一處地方停留,加之與地面隔着段距離,在百姓眼中,不過是兩團模糊不清的影子。

遠處響起幾聲尖叫,俨然是蜘蛛精逃往長街,吓得路人倉皇奔逃。

之前在蓮仙神宮裏,為迷惑信徒,它化作一名白衣女子的模樣,仙氣飄飄。

被追了這麽久,蜘蛛精終于意識到,一身白衣太過顯眼,不如回歸本體,借助夜色遮掩身形。

巨型蜘蛛烏黑如墨,慌不擇路拼命逃竄,身後的劍氣窮追不舍,在它後腿割出猙獰血痕。

該死!

忍痛遁入夜幕,蜘蛛精默念法訣。

兩道一模一樣的黑影陡然浮現,朝着左右兩側分頭奔逃。

施黛輕車熟路:“江公子,我負責右邊。”

雷火符引出凜冽雷光,在無邊黑暗裏,映照出蜘蛛小山般的巨影。

有時候太大太駭人的怪物,反而會成為靶子。

施黛低聲:“五雷五雷,吼電迅霆。”

電光滋生,幽火灼上蜘蛛。

幻影消散,蜘蛛的身體爆裂開來,化成一片薄粉色的霞。

另一邊,江白硯亦将幻術斬開。

都不是真的。

施黛皺了下眉,聽江白硯低聲道:“這邊。”

他雖然分不清幻術與本體,但憑借鲛人的本能,可以隐約感受到妖氣的流動,從而判斷蜘蛛精逃跑的大致方向。

害人無數、修煉百年的惡妖,氣息比尋常小妖怪更明顯些。

越過樓宇林立的長壽坊,便見得橫穿長安城的鳳凰河。

河面寬闊,澄淨如碧,停有數量衆多的小舟與畫舫,兩岸樓榭勾連,燈火通明。

月影沉璧,金光浮躍,處處可聽得絲竹聲、琴笛聲、觥籌交錯之聲,間或有歌女低沉婉轉的曲聲,纏綿悱恻。

施黛對鳳凰河的景象并不陌生,淩空俯瞰,卻是第一次。

蜘蛛精的身影橫渡河面,她沒法一下子飛躍那麽遠,只能作為跳板,登上一艘蓬船的頂端。

蓬船不大,被突如其來的重量一壓,不受控制晃了晃。

船身撥動粼粼波光,好似細碎的金與銀。

蓬船晃動,施黛一個踉跄,被人輕輕扶穩肩膀。

江白硯随她登上蓬頂,在清寒冬夜裏,攜來一股冷香:“施小姐,當心。”

江公子。

果然很有安全感。

“多謝。”

施黛側頭,沖他咧開嘴角:“我繼續走啰。”

蓬船再晃,少女好似一襲輕煙,接連踏上幾艘畫舫頂端。

還沒等畫舫中的男男女女有所反應,她已輕靈騰起,離開此地。

“小妹妹。”

倚窗而笑的娘子們花枝亂顫,朝她背影嬌聲喊:“新年快樂,有空再來。”

施黛聞聲回頭,明眸皓齒地一笑,算作道別,擡手揮一揮。

不知是誰瞥見她身後的江白硯,哈哈大笑:“兩位好情調哇!”

這話說得暧昧,施黛腳步微頓,險些滑倒。

越過鳳凰河,幻術在肉眼可見地減少。

蜘蛛精中了江白硯一劍,血流不斷,必須捂緊傷口,不讓血跡暴露行蹤。

它本就左支右绌,這會兒竭力釋放幻術,體力更是所剩無幾。

施黛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曾經跑過最遠的路程就是八百米,這次就算有符箓加身,追了蜘蛛精這麽久,也難免感到疲倦。

必須速戰速決。

額頭早被汗水浸濕,眼見和蜘蛛精的距離漸漸縮短,施黛握了握掌心,濕濡一片。

前方巨影再變,竟幻化成一座瑩白瓊樓,樓中雲霧缭繞,祥雲團團簇擁。

但聽仙歌悠揚,數名身穿胡人裝束的舞姬款步上前,個個粉面桃腮,含羞帶怯。

施黛沒忍住吐槽一句:“這蜘蛛精裝神仙裝上瘾了?”

在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它用來迷惑人的幻象,居然還是這種類型。

江白硯沒什麽表情。

在他看來,紅粉骷髅皆如草芥,激不起半分憐惜。

手中長劍一振,轉眼間,将好幾個舞姬的脖頸斬斷。

幻象湮滅,白煙彌散。

施黛同樣反應迅速,抓着蜘蛛精施法結束的空隙,在視野之中,捕捉到轉瞬即逝的黑影。

找到了。

傷口在逃竄中迅速崩裂,真正的蜘蛛精,是會流血的。

與江白硯對視一眼,無需多言,兩人同時動身。

劍芒沖天,白衣少年欺身向前,斬斷蜘蛛精吐出的堅固蛛網。

“受命在天,上升九宮,火靈交換,滅鬼除兇——”

揮出一張滅鬼除兇符,灼灼烈焰騰升而起,施黛凝神:“敕!”

*

偌大的長安城裏,從不乏新鮮有趣的人與事。

譬如今日,就出現了數年難遇的異象。

自長壽坊開始,夜空中陸續綻開绮麗奪目的光華。

有的是清雅怡人的粉白蓮花,有的是嬌豔欲滴的牡丹,有的又成了空中樓閣、瑤臺銀闕,據目擊者聲稱,仙宮裏,甚至有樂聲回旋。

平民百姓們分不清那究竟是幻術還是煙火,只覺得格外好看。

到最後,為一切畫上句點的,是鳳凰河邊轟然爆開的瑩光。

漫天光暈宛如銀河落雨,成為這場盛宴的壓軸大戲。

蜘蛛精在纏鬥中死去,妖丹碎裂,妖氣四溢,勾織出千千萬萬光怪陸離的虛影。

“哇——”

施黛騰地一下坐在房檐上,仰起腦袋,由衷感慨:“好漂亮。”

真的像煙花一樣。

仰望天邊,有氤氲的煙,朦胧的霞,若隐若現的宮闕,飄搖遠去的人像,全是從蜘蛛精妖丹裏爆出的幻象。

施黛擡手,興沖沖指向月亮:“江公子你看,那裏還有只兔子!”

他們兩人立在房頂,視野開闊,是絕佳的觀景位置。

這樣的冬夜裏,月明星稀,雲朵柔軟,像一團又一團圓嘟嘟的棉花,只需瞧上一眼,就叫人心生歡喜。

施黛眯了眯眼,好心情地笑起來。

江白硯擦幹淨劍鋒,側目看去。

她今日假扮鄭家阿姐,穿了件平平無奇的樸素綠裙,此刻懶洋洋坐在覆滿積雪的房檐上,裙擺蕩開,鋪出荷葉般生機勃勃的色彩。

許是被凍到,施黛往手裏呼出一口熱氣,脊背輕顫。

讓他想起打盹兒的貓。

“施小姐。”

江白硯道:“地上冷。”

“可是——”

施黛雙手撐在身後,仰着頭看他:“好累啊。你不累嗎?”

她是真沒什麽力氣了。

不久前全神貫注追逐妖物時還不覺得,現在放松下來,才發覺自己雙腿發軟,連站立都難。

這不是八百米,是全程不停歇的馬拉松。

江白硯搖頭。

他是鲛人,體格比人族更強,又慣于追捕邪祟,如今僅僅有些疲乏罷了。

看他神态,果然平靜無波。

施黛在自己腦內的小本本裏記上一條:江公子,體力很好,是個狠人,續航能力一個更比六個強。

可她實在走不動路了。

“江公子。”

誅殺了蜘蛛精,兩人還得回去複命。施黛決定和他打商量,指一指自己小腿:“可以先休息一會兒嗎?”

江白硯倒是無所謂。

蜘蛛精已經沒了性命,複命不急一時。

只是不知為何,他的目光垂落下移,悄無聲息,不留痕跡,在施黛裙邊輕掃而過。

房檐盡是積雪,沾在她裙上,融化成濕漉漉的水漬。

她垂着手,指尖亦被凍得通紅。

他想說些什麽,忽然見施黛擡起雙手,掌心合攏。

“這裏很漂亮,我們可以一起看會兒嘛。”

四目相對,施黛眉眼盈盈,揚起嘴角:“拜托拜托。”

是輕而軟的聲線,被凍得厲害了,顯出淡淡的啞,像在撒嬌。

……或是說,就在撒嬌。

她一向很擅長軟着聲調與人說話,對爹娘,對沈流霜,對施雲聲。

今夜是頭一回這樣對他。

心口漫出古怪的癢。

江白硯眼睫輕顫,想避開她的目光,又覺得欲蓋彌彰。

天邊幻象未散,施黛眼底的色彩随之變化。

時而是鵝黃的迎春,時而是碧綠的玉石,當一簇火燒般的雲霞覆下,她也仿佛燃燒起來。

鮮活明麗,如同被神明所偏愛。

一陣夜風拂過,撩動她的翠綠色裙擺,像一只欲要展翅騰飛的鳥,不知何時就會不見蹤跡。

江白硯看了眼她發紅的鼻尖,和潮濕的裙擺。

是只快被凍僵的鳥。

今晚的長安城,充斥煙花、月光與風。

施黛滿心期許,打量江白硯的神色。

他在想什麽?

眼睛好黑,被睫毛壓下的陰影籠住,看不透。

江白硯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應該不會拒絕吧?

她又冷又累,在深冬的夜風裏打了個寒顫。

與此同時,恰好聽見江白硯的聲音:“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盡早回去。”

欸——?

施黛睜圓雙眼,猝然擡頭。

說好的大昭好隊友呢?

似是覺得她這副模樣有趣,江白硯極輕揚了下嘴角,收刀入鞘,發出铮然輕響。

“冬日天冷,恐染風寒。若施小姐不嫌棄——”

江白硯道:“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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