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48章

施黛經常想不懂江白硯。

對戰中只攻不守,受傷後懶得包紮,連血蠱發作的時間都不記得——

她聽說,這蠱毒能疼去大半條命。

可想想江白硯的過往,養成這種性格又有跡可循,她沒經歷過他的苦楚,不應過多指責。

施黛:……

施黛終究沒忍住說上一句:“江公子,這種事今後要好好記住,否則疼起來多難受。”

不行,自尊自愛要從娃娃……要從青少年抓起,她把話憋在心裏,能有誰再對江白硯說。

江白硯沉默片刻:“嗯。”

“還有你的傷。”

空氣裏的血腥味揮之不去,施黛皺起眉:“流了很多血嗎?難道傷藥沒起作用?”

“不礙事。”

江白硯:“傷口難免滲血,已好多了。”

他垂落眉眼,掃視門外那人。

施黛穿得不厚,桃紅衫子下是鵝黃長裙,亭亭立在雪地裏,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春景圖。

被夜風吹得冷了,不止頰邊,連她的耳尖都泛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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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硯退開一步:“進來吧。”

外面太冷,寒風瑟瑟,施黛趕緊進屋。

血蠱尚未發作,她和江白硯摸不清具體時間,只能坐在桌前靜候。

趁這個機會,施黛得以細細觀察江白硯的住處。

幹淨整潔,一絲不茍,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作“裝飾品”的東西。

桌上擺有一冊攤開的劍譜典籍,想必江白硯閑來無事,便去翻上一翻。

不過……

施黛默默鼓起一邊腮幫。

整個廳堂素淨雅致,沒有半分駁雜的色彩。

也就是說,她送給江白硯的那束紅豔豔的梅花,已然沒了影蹤。

被丢掉了。

雖然早有猜想,施黛不可避免地小小失落一下。

“江公子。”

不去糾結這件事,施黛單手托起下巴:“你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江白硯:“練劍,看書,捉妖。”

他說罷輕哂:“很無趣,是不是?”

“怎麽會。”

施黛義正辭嚴:“我空閑的時候,也是畫符、看話本子、見識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

說完才後知後覺,可惡,聽上去完全是江白硯的游手好閑版本。

施黛決定充當狐朋狗友,拉他一起游手好閑:

“江公子倘若覺得無聊,我們以後可以多像今天這樣,大家一起出去玩。”

江白硯:“嗯。”

想起離開涼亭時,她與孟軻讨論的話題,江白硯随口問:“施小姐的夜游神快遞如何了?”

“娘親同意了。”

提起這一茬,施黛笑得歡喜:“我們打算十天後,先讓夜游神運送皎月閣裏的貨物,看看效果。”

江白硯語氣淡淡:“施小姐不拘一格。”

大昭雖說人鬼妖仙共生,對于兇險莫測的神與鬼,人們要麽心懷敬畏,要麽退避三舍。

顯而易見,施黛不屬于此類。

面對畫皮妖,她從未表露過鄙夷,遇上仙家,亦是不卑不亢,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導權。

譬如夜游神,自始至終乖乖跟着她的節奏在走。

施黛:猜不到吧,其實是社會主義的光芒籠罩着我。

“賺錢嘛,不寒碜。”

施黛心态很好:“再說,除卻一身法力,妖鬼神仙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江白硯:“嗯?”

“不是嗎?”施黛展顏一笑:“會難過會高興,聽說能賺錢後興奮到不得了,大家都是這樣。”

世人懼怕神鬼,多因畏懼它們擁有的力量,至于它們本性如何,很少有人願意探究。

施黛說着,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跟前的江白硯就并非人族。

她歪了歪腦袋,彎起的杏眼蘊藉薄光:“江公子和我……嗯,也就一點點不同。”

安靜聽她說話的間隙,體內有烈火灼燒般的疼痛在萌芽。

痛意蔓延,是血蠱發作的前兆。

江白硯語氣不變:“什麽不同?”

“你有尾巴啊。”

施黛兩手托腮,露出苦惱的神色:“鲛人的尾巴一定很漂亮……狐妖是毛茸茸的,鳥妖可以飛到天上去,我只能幹巴巴羨慕你們。”

她這麽在意他的尾巴?

眼尾輕勾,江白硯的聲調聽不出起伏:“……施小姐。”

嗓音好啞,在發顫。

燭火輕躍,燎得心口一跳,施黛擡頭。

江白硯是冷白的膚色,這會兒血氣褪盡,蒼白得像瓷,一碰就能碎掉。

瞬間明白他的意思,施黛停止絮絮叨叨,正襟危坐:“我知道了。”

血蠱發作了。

雖然刺破指尖很疼,但——

觑了眼江白硯輕顫的脊背,施黛沒猶豫:“把小刀給我吧。”

看出她眼底一閃而逝的情緒,江白硯心下了然。

他記得,這姑娘怕疼。

上回拿刀劃破手指,小小一道口子,便讓她一陣哆嗦。

偏生追擊蓮仙時,施黛受了不少傷,愣是一聲疼沒喊,硬生生撐到最後,才無力癱倒在雪中。

搞不懂她。

他看得好笑:“施小姐。”

“不必劃出新傷。”

劇痛席卷,江白硯聲音很低:“尚未愈合的舊傷便可。”

施黛一愣,頃刻恍然。

經過蓮仙神宮那一戰,她身上多出不少皮外傷,都是見血的那種。

蓮仙的攻擊帶有妖氣,比尋常傷口更難愈合,過去三天,幾道較深的傷勢仍在滲血。

她沒遲疑,飛快掀開衣袖,拆去左手小臂上的紗布,露出一道腥紅深痕。

“但是,”施黛下意識問,“這樣的話,你要如何飲血?”

上次她拿小刀割破皮膚,刀上染血,江白硯便貼着刀口舐過。

現在用不了那個法子。

沉默須臾,江白硯伸出右手,食指虛虛落在那道血口上空。

他疼得厲害,眼睫極輕地一撩:“可以嗎?”

沒有拒絕的理由。

施黛點頭。

于是修瘦骨感的食指輕輕下落,觸在她傷口。

好冰,像玉。

江白硯幾乎沒用力氣,彼此觸碰的剎那,勾出癢到極致的疼。

施黛不由吸了口氣,手臂一晃,又迅速穩住。

耳邊是江白硯微啞的聲線:“疼?”

“不疼。”

施黛一動也不敢動,因為這個不由自主的戰栗,有些不好意思:“有點兒癢。”

他似是笑了下:“我輕些。”

指腹撫過傷痕,江白硯低垂眼眸。

他在殺伐中待得太久,骨子裏盡是腥血,觸及她溫熱的皮膚時,眼底閃過不易察覺的冷意。

不到一個時辰之前,這只輕撫她傷口的手,持劍殺了人。

很奇怪。

無論是今夜誅殺那中年男人,亦或曾經數次的拔劍,江白硯從來毫不留情。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怪胎,以旁人的苦痛為樂,每每見到那些人鮮血淋漓的模樣,便從心底生出愉悅。

對自己,江白硯亦是極狠,渾身上下血肉模糊,是自虐後留下的痕跡。

唯獨今時今日,他的力道格外輕。

指上的觸覺如同花瓣,在他手中徐徐綻開,伴随無意識的輕顫。

在他接觸過的所有人裏,施黛的身體最為柔軟,理所當然地,最易摧折。

江白硯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這條胳膊輕松折斷,像他今晚不久前,對中年男人做過的那樣。

然而他不曾加大力氣,始終水一般輕緩地撩過。

鮮血流淌,不算多,是暖的。

江白硯蘸取在指尖,緩緩啓唇。

兩人都沒說話,施黛的目光落在他唇邊。

江白硯唇瓣單薄,含了一小節食指在口中,是與上回相似的、貓兒舔舐清水般的姿态。

微垂的鴉睫遮擋眼底情緒,施黛只能看清它偶爾的顫動,乖巧又脆弱。

發覺她的注視,江白硯一瞬擡眼。

疼得狠了,少年眼底漆黑,盛滿化不開的墨,唯餘尾端飛出薄紅。

江白硯沒出聲,食指抵在唇邊,向她輕勾嘴角。

因為這個過于溫柔卻豔冶的笑,氣氛微妙。

夜風回旋,吹得窗棂啪啪作響,打破一段空白的緘默。

施黛試探性伸了伸手:“江公子,你還要嗎?”

江白硯颔首,喉音喑啞:“多謝施小姐。”

他的指腹再度摩挲而過,其實有些難受。疼痛倒是其次,更多是——

她描述不出具體的感官,只覺有什麽在研磨侵入,幽纏不散。

施黛忍着沒表現出來。

江白硯疼成這樣,連一聲悶哼都沒發過,她才不能輸。

食指又一次被唇齒銜起,血液溫暖,躁動的心髒得到撫慰,惡意漸漸平息。

江白硯探出舌尖,在難熬的劇痛裏,細細品嘗它的味道。

皂香,藥香,梅香,血的馥郁香氣。

全是施黛的氣息。

他的眼瞳是一泊深不見底的潭,狀若古井無波,細看之下,滿是晦澀暗流。

為什麽?

江白硯想。

他并非無心之人,能洞悉自己的異樣。

這只手曾掐斷脖頸、捏碎骨頭,方才觸上施黛的瞬息,他本能的念想,竟是不願讓她疼。

哪怕不明緣由,江白硯也知曉,于他,施黛與旁人不一樣。

這讓他頗覺困厄,為何不同,有何不同?

一點點舔舐她的血液,一點點吞吃入腹。

江白硯聽見施黛的低語:“江公子,好些了嗎?”

她一本正經:“如果不夠,再來取就行。”

“不必。”

江白硯:“多謝施小姐。”

他沒發顫了。

高懸的心髒沉甸甸落地,施黛長松一口氣:“這次的血蠱結束了?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我沒事。”

江白硯輕聲:“倒是施小姐,傷口需重新上藥包紮,否則會疼。”

“知——道。”

施黛拖長語調,揚起下巴,笑出兩顆虎牙:“疼就疼吧。我也是能忍痛的。”

追捕蓮仙時,她可是頂着一身傷,跑遍過小半個長安城。

江白硯不要太小瞧她。

“血蠱就算發作過了,你也很不舒服吧?”

施黛眨眼:“我去給你拿點兒什麽東西?補湯,湯藥,或是糕點。”

她原本沒想過江白硯會應下,以他的性子,往往回一句冷淡的“不必”。

但在今晚,江白硯思忖半晌,破天荒道:“梅花糕,可以嗎?”

梅花糕?

想起那束被他狠心扔掉的梅花,施黛在心裏做個鬼臉:“我還以為,江公子不喜歡梅花的味道。”

江白硯凝神投來視線。

“怎會。”

他的聲線是虛弱到極點的輕:“施小姐贈我的梅花,至今在我卧房中養着。”

噢,在卧房。

沒扔。

心裏蔫蔫的小苗倏然挺直,探頭探腦。

嘴角不自覺上揚,又被施黛不着痕跡壓下。

“是嗎?”

施黛心情大好,最終放棄故作的沉穩矜持,粲然一笑,嘴角如有糖絲化開:“那束花很漂亮吧?我摘了好久才摘來的。你要是喜歡,花和糕點,我以後多送你些。”

一句話說完,隐隐猜到江白硯接下來的回答,施黛比他更快:

“別說什麽‘多謝’了!不能有點別的臺詞嗎?”

江白硯太禮貌也太疏離,一句“多謝”說過無數遍,她耳朵都快聽出繭。

恍惚間,耳畔傳來他的一聲笑。

施黛沒來得及說更多。

毫無征兆地,左手手臂湧開一陣清風,帶有凜冬松柏的香氣,絲絲縷縷灌入她傷口。

氣息絞纏,痛與癢模糊了界限,化作無形熱流,從小臂漫上耳後。

一片滾燙。

江白硯朝她傷處吹了口氣。

完完全全學着她當初的姿勢與力道,原原本本歸還回來,像個循規蹈矩的乖學生。

施黛整條手臂一顫。

燭光游離跳躍,江白硯擡眸與她對視。

燈影半明半昧,他的眼波浮起又墜下,勾出一重淺淡流光。

面容蒼白至極,因沾染一抹血跡,少年唇色殷紅如朱,與嘴角小痣相映,好似绮麗到刺目的蕊與花。

很犯規。

施黛定定與他四目相對,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一拍。

她知道江白硯很好看,但是——

“施小姐。”

江白硯笑笑,仍是清潤有禮、不容指摘的模樣:“這樣,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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