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83章

眼前遽然暗下。

握在雙手上的力道消失不見,施黛起身的瞬間,視野驟變。

正如那道詭異的聲音所言,這出幻境裏描摹的,是煉獄之景。

施黛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這裏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荒地,遠處可見群山連綿,模糊不清。

天空滿覆壓抑的暗紅色調,如同倒懸的血海,層雲翻湧,似血水滔滔。

地面上,插有數根拔地而起的銅柱。

與綁有百裏簫的柱子一樣,這些銅柱極粗極長,兩側鬼影環繞,持扇生風。

銅柱燙得發紅,其中一些綁有面目不清的人形,個個抽搐掙紮,卻無法逃脫,只能忍受生不如死的灼痛。

十八層地獄之一,銅柱地獄。

瞥一眼空空如也的掌心,施黛暗嘆口氣。

這地方看起來大得很,在她身邊沒有別人,賓客們八成被傳送到了不同的位置。

幻境侵入的時候,江白硯和沈流霜都曾握住她的手,防止失散。

結果還是分開了。

萬幸她随身帶着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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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大昭這麽久,施黛經驗足了很多,不像最初穿越時那樣,見到妖鬼,只能藏在櫃子裏頭。

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

把一張驅邪符攥在手中,施黛靜氣凝神,往前走了幾步。

扇風的小鬼是團團黑影,沒有面孔,連身形都格外朦胧。

驚覺有人靠近,一只小鬼緩慢扭頭。

施黛把驅邪符握得更緊,做好反擊的準備。

兩面相觑,小鬼晃了晃腦袋,重新回身扇風。

像是沒看見她,又或看見了,并不在意。

幻境裏的鬼影,似乎沒有攻擊性。

施黛沒敢放松警惕,邁步往前。

這次的遇害者是百裏簫。

她對百裏家知之甚少,只與百裏簫見過一回。

印象裏,那個男人沉默寡言,與舉止滴水不漏的葉晚行相比,對沈流霜的态度略顯冷淡。

兇手殺了他,還大張旗鼓制造一場幻境,讓他的慘狀被所有人看到……

是為了什麽?

從一根根銅柱間穿行而過,施黛正皺眉思忖,聽見一道陌生的少年音。

“欸!姑娘!”

清冽悠揚的聲線,帶一分生機勃勃的稚氣,像只輕快的雀鳥。

施黛循聲回頭,見到個藍衣年輕人。

濃眉亮眼,十分眼熟——

是那個同在筵席上的儒生。

“可算遇上人了。”

少年快步靠近,指指自己:“我不是壞人。席上我倆見過面,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

施黛笑開:“我知道。你是文淵書院的學子,對吧?”

她學着對方的姿勢,也指指自己:“我叫施黛,來百裏家做客。”

施黛今日梳了簡簡單單的交心髻,着桃花紋淺緋煙羅衫,展顏一笑,兩眼泛開澄亮柔色,落落大方。

是極為友善的姿态。

對方見狀,神情放松些許:“我名聶斬,确是從書院來。”

聶斬是個樂天性子,輕嘆一聲,咧嘴打趣道:

“我倆真夠倒黴的。一個來做客,一個來蹭飯,居然被卷進這種事情裏頭。”

施黛也笑:“蹭飯?”

“早聽說江南大族的飯食很好。”

聶斬道:“否則誰願意來看百裏家一群人的假笑?”

他說話倒是直接,表情坦坦蕩蕩,帶點心不在焉的意思。

施黛沒忘記正事:“這地方,你怎麽看?”

“我對幻術不了解。”

聶斬搖頭:“能搞出這麽大的幻境,肯定是個高手。”

施黛嗯一聲:“不知道百裏簫怎麽樣了。”

不久前,被綁在銅柱上的百裏簫尚在掙紮,勉強保有一條命。

無論那是真人還是幻象,這人必然危在旦夕。

“按兇手的意思,百裏簫被投入桐柱地獄。”

聶斬揚眉道:“我記得……這層地獄裏,關押的是縱火之人。”

十八層地獄,每一層有不同的寓意。

施黛對此了解不多,順着他的話問:“縱火?”

“點火傷人之類的。生前放火,死後才被懲罰火燒嘛。”

聶斬道:“兇手特意布置了這麽大的幻境,還偏偏選中銅柱獄,你說,會不會是對百裏簫曾經所作所為的報複?”

言外之意,是百裏簫可能縱火害過人。

施黛心下一動。

與百裏家有關、與火有關——

沈流霜父母遇難時的船,恰好被火燒過。

她聯想能力很快,把兩件事串起來,隐隐有了猜測。

殺害沈流霜父母的真兇,直到如今仍沒落網。

難道有人查明了真相,通過這種方式,來為他們報仇?

這樣一想,把百裏簫的慘狀呈現在百裏家衆人面前,也說得通——

昭示他曾犯下的罪過,讓所有人好好看看,他是一副怎樣的嘴臉。

“不過,”施黛回神,“兇手想報複百裏簫,把我們拉進幻境裏做什麽?”

“誰知道那家夥怎麽想的。”

聶斬聳肩:“我剛試了試,幻境裏的小鬼不傷人——就算拿刀去戳,它們也一門心思給銅柱扇風。”

施黛:……所以你真試着拿刀去挑釁了嗎!

施黛重新把眼前的人端詳一遍。

在她的想象裏,儒生一直是玉潤冰清、溫文儒雅的書生形象,比如同樣來自文淵書院的白輕。

這是施黛見過最溫柔端雅的人之一。

聶斬名字鋒芒畢露,長相也是桀骜不馴的類型,看性格……

反正和儒雅沾不上邊。

此刻,他正懶洋洋立在一根銅柱邊,似乎對滾燙的柱子十分好奇,朝它探出一根手指。

感受到空氣裏灼熱的溫度,在碰到銅柱之前,聶斬飛快把手縮回。

“所以,兇手沒打算傷我們。”

施黛看得一樂:“我們往前走走,看看能不能跟其他人彙合吧?”

筵席裏那麽多人,他們總不可能連一個也遇不到。

再者,雖說目前沒什麽危險,保不準突發意外情況。

她有點擔心年紀尚小的施雲聲,和被百裏家所忌憚的沈流霜。

江白硯的血蠱,也必須及時解開。

聶斬:“好嘞!”

幻境不見邊界,景象一成不變。

數以萬計的銅柱看得人審美疲勞,施黛走在其中,像被一次次複制粘貼。

幸好身邊有個人,可以聊天解悶。

“文淵書院在北方吧?”

施黛問:“你來越州做什麽?”

“秘密消息。”

聶斬故作神秘,壓低嗓音:“書聖他老人家來越州了。”

施黛訝然:“書聖?”

書聖的名頭,九州四海無人不知。

身為當之無愧的大儒,書聖已活了足足兩百多歲,術法臻入化境,傳聞可移山填江。

正因有他,文淵書院才穩穩當當立在第一學宮的位子。

“沒錯。”

提及書聖,聶斬與有榮焉:“正是那位當今第一儒士、書法大家、術法大能、曾一夜誅滅千百邪魔的文淵書院山長。”

施黛:……

施黛:嗨呀,怎麽來了這老多人。

聽完聶斬絮絮叨叨的一大堆名頭,施黛沒忍住笑了下:“書聖來越州幹什麽?”

施敬承也在這兒。

兩人同時出現在越州,施黛覺得不是巧合。

“不清楚。”

聶斬輕撫下颌:“書聖神龍見首不見尾,哪怕在文淵書院,我們也難遇上他——聽說他到了越州,我就跟來看看,說不定能撞見有趣的事兒。”

沒成想稀裏糊塗,被卷進了這一樁案子。

“對了。”

聶斬問:“你來百裏家做客……”

他話沒說完,聽得一聲稚嫩童音:“姐。”

施黛迅速回頭。

幻境光線昏暗,不遠處的陰翳下,立有兩道熟悉人影。

施雲聲望見她,顯而易見松了口氣,在他身旁,是白衣執劍的江白硯。

“你們沒受傷吧?”

施黛倏然笑開,快步上前,揉一揉施雲聲腦袋:“被吓到了嗎?”

施雲聲任她輕揉,小聲回應:“我才不會被吓到。”

說話時,小孩不動聲色把她打量一番。

身上沒有血腥氣,裙子也不見血跡。

沒受傷。

施雲聲收回視線。

施黛彎着眼,瞥向江白硯:“你們兩個碰巧遇上的?”

他面色如常,看來血蠱沒發作。

“嗯。”

江白硯淡聲應下,眼風掠過聶斬,略略颔首:“江白硯。”

“我叫聶斬,從文淵書院來。”

見對方自報家門,聶斬嘿嘿一笑:“我感覺得出你的劍意,很強。”

施黛等人不姓百裏,自稱是客。

能和百裏氏攀親帶故的,都不是尋常人家,再看江白硯的實力……

聶斬想了想,沒聽說越州有這幾號人物。

“這是我弟弟,施雲聲。”

與兩人彙合,施黛一顆心安定幾分,介紹完施雲聲,問江白硯:“你對這幻境有了解嗎?”

“幻境極廣,耗神頗多,絕非一時所設。”

江白硯道:“兇手必然提前做過準備,在宴廳布陣。”

“提前準備?”

聶斬:“設陣的家夥,是百裏家內部的人?”

他頓了頓,撓頭解釋:“我和另外那倆,今天頭一回來。”

指的是秦酒酒與宋庭。

那倒不一定。

施黛在腦子裏捋清思路。

兇手能做出這麽大的幻境,想來實力不俗,如果有心,可以從外面偷偷潛入宅子裏。

這話她當然沒說。

施雲聲抱緊懷裏的長刀:“客人裏,不是有個幻術師?”

“幻術與幻境,并不等同。”

施黛耐心解釋:“幻術是利用迷煙,制造虛無缥缈的假象,伸手去摸,觸碰不到。”

當下顯然不是這種情況。

“幻境大多靠的是陣法。”

施黛繼續說:“利用陣法,創造一個半真半假的空間——你瞧,銅柱看得見摸得着,還有溫度。”

幻境比幻術更難,也更真。

“而且,如果是幻術師的話。”

聶斬沉吟道:“他的身份太明顯了。但凡我們能出去,一報官,宋庭肯定完蛋。”

施黛半開玩笑:“希望我們出得去吧。”

到現在,他們對幻境的出口毫無頭緒。

“不管怎麽說,先找到宋庭吧。”

聶斬幹勁十足:“歸根結底,幻術和幻境是一家。我們問問他,說不定有破局的辦法。”

施黛點頭,正要接話,袖口被人輕輕一拉。

擡眼看去,江白硯長睫微垂,安靜望着她。

施黛了然,用口型問:“血蠱?”

江白硯:“嗯。”

他略微側頭:“去那邊。”

血蠱不是值得大談特談的事,讓聶斬見到兩人喂血,解釋起來也麻煩。

江白硯低聲道:“我有事同你說。”

有事?什麽事?

施黛狐疑看他幾眼,扭頭對聶斬和施雲聲道:“能勞煩在這兒等等嗎?”

她早就想好合适的理由:“江白硯身上有傷,我幫他看看。”

聶斬忙道:“沒問題!你們去,我照看弟弟。”

施雲聲知道血蠱,拎得清是非,不至于阻攔:“好。”

想着又心覺煩躁,血蠱的解藥到底什麽時候能找到?他姐姐每半個月喂一次血,手上的口子好了又劃。

施黛與江白硯輕聲交談,轉身離開。

聶斬遙望兩人的背影,拿手肘碰一碰施雲聲胳膊:“弟弟,這是你姐姐和姐夫?”

施雲聲:?

施雲聲:???

小孩猛然擡起一雙漆黑的眼:“怎麽可能?”

江白硯想當他姐夫?

做夢吧。

聶斬挑眉:“不是?”

儒生對天地靈氣的感應最為靈敏。和施黛說話時,他隐約察覺到,江白硯手中長劍的微微一振。

只有一瞬間,卻鋒銳無匹、冷意透骨,像展露獠牙的蛇。

等聶斬再探,那把劍又成了靜谧清湛的模樣,氣息柔潤。

想起那一剎的冷,聶斬搓了搓泛起雞皮疙瘩的手臂。

應該……不是錯覺吧?

*

施黛沒走出太遠,停在一根伫立的銅柱後面。

銅柱粗壯,恰好阻隔視野。

她熟門熟路,從袖中取出小刀:“你想說什麽事?”

剛打算用刀劃破指尖,卻被江白硯按住手腕。

施黛不解:“怎麽了?”

血蠱的效果循序漸進,當下痛意不深,江白硯的神情與平素無異。

他不知在想什麽,兩眼好似暗夜熒惑,看她半晌,笑了笑:“你不是怕疼?”

“一條小口子而已。”

施黛挺直身板:“我不至于怕這個。”

她哪有那麽嬌氣?

江白硯唇角輕勾。

他沒多言,五指并攏,從施黛手裏拿過小刀。

這是把銀白色薄匕,刀身纖如蟬翼,被江白硯握起,刀尖漾出一縷寒芒。

施黛微怔,旋即見刀光一閃。

江白硯割破了他自己的指尖。

他有雙漂亮的手,骨感分明,修瘦勻稱,腕上交織的經絡清晰可辨,好似冷玉。

幾滴血珠劃落,紅得觸目驚心。

“這個。”

江白硯擡臂,左手探向施黛身前:“你将它飲下。”

施黛跟不上他的思路:“喝它做什麽?”

血蠱發作,不應該是江白硯咽下她的血嗎?反過來沒用吧?

施黛因他一句話摸不着頭腦,出于第六感,心髒用力跳了跳。

這樣的預感,不太妙。

江白硯笑笑:“飲下它,就不疼了。”

施黛:?

施黛一點點皺眉:“為什麽?”

她不記得鲛人的血有止疼的功效。

準确來說,放眼整個大昭,以血止痛,都是天方夜譚。

傷和疼是自己的事,哪能因為別人的鮮血止歇?把記憶完完整整搜尋一遍,和它沾得上邊的只有——

施黛頓住。

傷痕不會憑空消失,但可以轉移。

這一點,江白硯再清楚不過。

他曾做了邪修數年的替傀。

施黛攥緊袖口,定定問他:“為什麽喝了你的血,我就不會疼?”

她不是好糊弄的人。

江白硯沒打算隐瞞,漫不經意地笑道:“一種術,把你的疼移來我身上。”

跟随邪修多年,除劍法之外,江白硯最擅長的,是邪術。

他提前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只剩最後一步。

讓施黛飲下他的血液。

半個月前血蠱發作,在施府裏,施黛曾為他割破指尖。

她自始至終沒喊疼,江白硯卻看清,短匕割開皮肉,施黛皺了眉。

她不喜歡疼痛。

然而緣于血蠱,不得不承受疼痛。

這是因他而生的痛苦。

施黛不喜歡的事情,江白硯替她受去便是。

指尖上的一道小傷,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體內的血蠱漸漸發作,洶湧痛意滲入骨髓。

江白硯擡眼,吐息微亂:“一滴就好,你嘗一嘗。”

施黛心亂如麻:“我不需要這種術,你——”

她的話戛然而止。

張口的同時,江白硯左手探近,食指觸上她唇邊。

他怔忪瞬息,繼而指尖往裏,蹭過唇珠,探入施黛口中。

一切僅在須臾之間,容不得她做出反應。

奇異的、吊詭的感受。

江白硯目露恍惚。

他從不覺得嘴唇有何特別,對于男男女女間的親吻,亦覺肮髒無趣。

當指尖被施黛包裹,所觸皆是濕濡柔軟,宛如陷入令人目眩神迷的漩渦。

疼痛絲絲縷縷,伴随濕熱的燙意,從指尖直入心底。

很癢。

教他情不自已沉溺其中。

昨天夜裏,施黛對他說出那句“私心”。

江白硯回房坐在榻前,整夜未曾入眠,短短兩個字,在心口回蕩不絕,萦萦轉轉。

每次回轉,都牽出澀然的蜜意。

私心。

江白硯也有因她而生、只為她而生的私心。

可惜他沒得到施黛的更多貼身之物,只能用出如此簡單的邪術。

倘若施黛有意,讓他成為她的替傀——

江白硯眼尾勾起,蕩出歡愉的弧。

他溫聲開口,似是勸誘:“這裏,我好好擦拭過。”

淤積的情潮如暗流湧動,在頰邊暈出薄紅。

指尖蹭過施黛口中軟肉,他的心髒鼓噪生響。

想讓施黛品嘗他更多,無論血、手指、還是別的什麽。

可他必須克制見不得光的欲意,否則定把她吓住。

脊骨戰栗,江白硯輕輕吐息:“沒關系,它不髒。”

——江白硯在想什麽?他把他自己當成什麽?

施黛心底發澀,無端又有些惱,驀地張口,在他指腹不輕不重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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