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第92章

冷不防落入江白硯懷中,施黛的呼吸霍然停住。

因是鲛人,江白硯的體溫一貫寒涼,眼下卻透出幽微的熱。

熱意在她耳根一灼,燙得驚人。

施黛用了好一會兒,意識到那是江白硯的呼吸。

他氣息不穩。

她的耳朵大概率已經紅了,不自在地挺直脊背,在江白硯懷裏瑟縮一下。

下意識的反應并非掙脫,而是輕聲問他:“怎麽了?”

江白硯:“如何受的傷?”

聲音很低,貼着耳畔響起,又癢又麻。

施黛仰起脖子。

江白硯身量高,她擡目上瞧,恰好看見他唇角。

弧度秀美,略微抿起,淺淡的蒼白色澤裏,隐有一絲緋紅豔意。

施黛禮貌挪開眼:“遇到一群抱團的邪物,數目太多了,沒躲開。”

她努力讓聲調平靜下來。

這種時候,要是紅着臉結結巴巴,施黛就沒臉再見江白硯了。

可江白硯突然抱她做什麽?

種種猜測一閃而過,心口的弦被撥得一振。

施黛蜷起食指,狀若無意:“擔心我?”

之所以抱住她,全憑江白硯的本能。

知曉施黛尚且平安,他體悟出前所未有的慶幸與心安,像失而複得,尋回了珍視的寶物。

阖眸汲取她周身的氣息,江白硯低聲笑笑:“是。”

他的應答不帶遲疑,反讓施黛頓了下。

像一場旗鼓相當的對峙,她試探性靠攏一步,本以為江白硯要順勢退後,卻見他逼上前來,把距離拉得更近。

記着施黛臂膀的傷,江白硯沒抱太久,很快松開雙手:“尋個去處擦藥吧。”

萦回的清冽氣息随之褪去,當懷裏空空如也,施黛後知後覺,自己居然有點貪戀他的溫度。

必須承認,與江白硯擁抱的感覺很舒服。

定了定神,施黛點頭:“好。”

受傷流血必須及時包紮,她擊潰仙娥體內的黑影時,剛拿出金瘡藥,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

是一整座宮殿坍塌成齑粉的聲音,震耳欲聾。

能鬧出這麽大動靜的,必然是和她一起被卷入心魔境的人。

與隊友彙合最重要,權衡利弊後,施黛把療傷一事暫且擱置,這才找到江白硯。

說來也巧,玉樓坍倒的瞬間,她第一個想起江白硯。

這的的确确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事實證明,不愧是他。

“這些樓裏,”施黛指向幾步開外的白玉樓,“你進去過嗎?”

江白硯颔首:“嗯。”

他眼風輕掃,眸底的惶惑與焦躁被一并壓下,語氣如常:“樓以骨血所築,內有幽魂,不成大礙。”

施黛眉梢一揚:“就去裏面吧。”

她傷在後背和肩膀,擦藥需脫下大半衣物。

比起身處光天化日之下,施黛覺得,她得有個遮擋的地方。

江白硯溫聲應下,上前幾步,為她推開虛掩的沉重玉門。

與奢華的表象相得益彰,玉門之內,同樣精雕細琢,猶如仙宮。

回廊曲折,上懸瑩白宮燈,地表雲起,頗有雲山霧罩的缥缈蘊意。

踏足其間,涼氣直鑽心底,方知此地絕非仙境。

幾具骸骨橫陳在角落,紛紛雙手合十,保持虔誠禱告的跪姿,很是詭異。

“百裏泓的心魔,為什麽是這樣?”

這裏阒靜無聲,施黛也壓低音量,不去驚擾氛圍:“白玉京,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她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遇上江白硯,迫不及待和他探讨一番。

否則憋在心裏,太難受了。

江白硯無言看她。

施黛果真對未解的謎團情有獨鐘,直至此刻,仍有無數個為什麽。

明明方才還被他抱過,心思轉瞬便到了別處。

“心魔多是求而不得之物。”

江白硯道:“百裏泓……執念在登仙。”

江白硯的想法和她沒差。

施黛撇嘴:“這年頭,有誰能登仙。”

修道成仙,是只存在于神話傳說裏的事。

大昭雖有數不清的奇人異事,歸根結底,全是凡身。

即便是當今最強的施敬承、書聖和玄同散人,也與所謂的“升仙”相距甚遠。

百裏泓發了瘋似的苦練刀法,該不會想借此得道吧?

“難怪演武大會舉辦在即,百裏泓卻閉了關。”

施黛恍然:“原來是心魔發作,不得不藏起來。”

心魔遠非小事,對百裏泓這類的大人物,無異于一樁醜聞。

為保住百裏氏家主的名聲,他才以閉關為幌子,把自己關進刀堂。

數日過去,心魔未散,看來百裏泓執念很深。

白玉京浩渺無邊,朝窗外張望幾眼,施黛問:“你知道出去的辦法嗎?”

“欲破心魔境。”

江白硯道:“尋得其他人後,聯手将此境強行擊垮便是。”

施黛:再次感慨,不愧是你。

破除心魔的常規操作,是協助妄念成真。

顯而易見,他們不可能讓百裏泓成神仙。

被卷入心魔境的全是鎮厄司中人,個個有不小的本事。

比起費盡心思去哄百裏泓,不如直截了當,端了心魔的老巢。

步入回廊,江白硯打開廊間一扇玉門,确認沒有危險,示意施黛進去:“我守在門外。”

施黛飛快點頭:“謝謝。”

為防止意外,她沒把房門鎖緊,留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一旦遭遇突然襲擊,她和江白硯能以最快的速度彼此支援。

這間房室以玉建成,四面瑩白無瑕,陳設有一桌一椅,與一張美人榻。

白玉京裏處處古怪,施黛沒敢去坐,徑直脫去外衫。

受傷這麽一陣子,哪怕疼痛趨近于無,血是實打實在流。

她的右邊胳膊被血浸透,染開可怖的紅。

施黛看得頭皮發麻。

小心翼翼把衣物撩下肩頭,傷痕清晰展露。

一道刀傷般的血口,很深,所幸不長,邊緣泛出格格不入的青黑。因她輕微的動作,鮮血汩汩下淌,溫度滾燙。

這道傷口的疼,江白硯在替她受着。

他應是痛極的,一路走來,竟連眉頭都沒皺過。

“我開始擦藥了。”

施黛沖門外說:“金瘡藥塗上去,會疼。”

言下之意,是讓江白硯做好心理準備。

他的回應雲淡風輕:“不必憂心。”

施黛側下頭,擦去血污後,把金瘡藥抹在指尖,塗上血口。

感受不到疼。

這是難以言喻的體驗,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猙獰的傷痕,心中所想的,卻是江白硯。

經由邪術,像有一條無形細線将兩人結連,血和痛的界限變得極度模糊。

唯恐把江白硯弄疼,施黛上藥的動作格外輕,沒過多久,聽他一聲散漫的笑音。

“沒關系。”

江白硯道:“用力便是。”

施黛:……

江白硯這是感受到,她特意放輕了力道。

這話要是讓不知情的外人聽見,準以為傷口和她的手指全在江白硯身上。

心緒生亂,施黛噢了聲:“疼的話,記得告訴我。”

抱劍倚靠牆邊,江白硯應道:“好。”

殿內靜谧,他沉默垂眸,聽得身後窸窸窣窣的動靜。

右肩極疼,江白硯撫上痛意最強的位置,以指腹輕柔按壓。

這是施黛的疼。

每一絲細微的變化,他都感受得分明。

不久前行于長廊時,疼痛趨于穩當,像波瀾不起的深潭。

當施黛塗抹金瘡藥,痛意便陡然加劇,似有刀鋒往血肉裏鑽。

詭異的快意有如過電,江白硯脖頸微仰,喉結滾動。

無論哪一種,都由施黛贈予,與她息息相關。

江白硯無聲笑起來。

痛病相纏,周而複始。

這算不算是世人口中的“羁絆”?

念及此,疼痛如潮退散,右肩漫出熾燙暖意,灼得他眸底生紅。

江白硯微阖雙眼,輕撫右臂,劃過那道不存在的血痕。

“好奇怪。”

門裏的施黛出聲:“這傷……在泛青黑。”

遽然回神,江白硯嗓音沉靜:“顏色深嗎?”

“不算太深吧?”

施黛苦惱皺眉:“是因為心魔境裏的怪物自帶邪氣嗎?”

傷痕本就駭人,蒙上一層怪異的黑,更叫人膽戰心驚。

她兀自思忖這樣的狀況嚴不嚴重,猝不及防,聽江白硯再度開口。

“我能看看麽?”

聲線溫涼,像山澗雪水,聽不出正在被痛意折磨。

施黛想了想,撩起垂落的衣襟,只露出受傷的右肩:“好啊。”

二十一世紀長大的人,誰沒穿過短袖。

傷口事大,保命要緊。在江白硯面前袒露手臂,對她來說絕非邁不過的坎。

于是玉門被推開,施黛望見江白硯的臉。

他生得清雅俊美,有光從窗外瀉來,愈顯眉目如畫、清冷出塵,乍一看去,像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松。

奈何白衣染血,透出惡煞般的兇相,觀他雙目,亦浸了桃花色的紅。

江白硯這是……被疼出來的?

身為罪魁禍首,施黛心一抖:“還好嗎?”

他不太好的樣子。

江白硯笑笑:“嗯。”

目光途經施黛,他笑意微斂,不動聲色移開眼。

兒時爹娘教導過,不可直窺女子衣下,他未嘗忘卻。

看出江白硯的停頓,施黛沒忍住扯了下嘴角。

不是她故意想笑,但看慣了江白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事事心不在焉的模樣,此刻見他局促,格外稀罕。

施黛覺得很可愛。

江白硯沒多言,靠近她身側。

視線垂落,觸上施黛右臂的傷痕,他低聲道:“冒犯了。”

心魔屬于邪物,心魔境裏的魑魅魍魉,理所當然帶有邪氣。

百裏泓太強,白玉京內的邪祟受他影響,殺意更濃。

好在施黛防備及時,邪氣侵入不深。

“并無大礙。”

江白硯道:“等找到閻清歡,向他要顆祛除邪氣的丹藥就好。”

施黛長舒一口氣,喜笑顏開,忙不疊點頭:“好好好。剛才吓壞我了,還以為是類似刀勞鬼的劇毒。”

江白硯笑了笑。

她語調輕快,宛如枝頭的雀鳥,細細聽來,頗有嬌憨之意,像在撒嬌。

施黛待大多數人好,撒嬌卻很少,往往只對親近的家裏人說。

“你感覺怎麽樣?”

施黛開始新一輪的小嘴叭叭,義正辭嚴:“我看傷得挺深,很疼吧?待會兒出去,你盡量少用劍,要不然跟傷口撕裂有什麽差別?”

江白硯擡眉:“你的右臂,不也在淌血?”

“這不一樣。”

施黛立馬接話:“我把那道傷綁好,血就止住了。”

說完心覺好笑,她一個人受傷,傷和痛生生拆成了兩份。

瞥一眼自己右臂上的血肉模糊,施黛由衷感慨:“我們這樣,也算有難同當。”

從沒聽人對他說起這個詞,江白硯眨一下眼。

“最重要的是,以後要有福同享。”

施黛信誓旦旦,揚起下巴:“你替我吃了苦頭,等百裏家的事情結束,我一定好好謝你。”

至于怎麽謝,她目前想不出來。

除了練劍和看書,江白硯好像沒別的興趣愛好。

暗暗思量間,耳邊傳來嘶拉輕響。

江白硯用刀劃破袖口,割出充當繃帶的布條:“我為你綁上?”

自己給自己的肩膀包紮,是個技術活。

對此毫無經驗,施黛沒怎麽猶豫:“好。”

江白硯垂首,眸色微沉。

少女的肩頭白皙瑩潤,弧線流暢,像名家畫中一筆清瘦遠山。

被桃紅衣袖所襯,似紅梅映雪,叫人難以忽視。

他克制着沒去多看,視線上移,掃過她纖細的側頸。

幾縷烏發垂墜,在施黛耳畔打起卷兒。窗邊的薄光覆上她頸間,一如靜谧的霜。

手中的白布纏上施黛肩頭,刺痛被擠壓,變成悶悶的疼,出現在江白硯右臂。

像某種意義上的彼此交融、親密無間。

察覺江白硯一直盯着傷口瞧,施黛仰頭,瞥見他蒼白的頰邊。

他肯定是疼的。

不知出于怎樣的心思,施黛避開他的視線:“疼的話,你吹一吹?”

對方包紮的動作頓住。

“雖然是我的傷,但你在受疼。”

迅速組織措辭,施黛語速飛快,打出一記直球:“你吹一下,或許好受些。”

片刻的緘默。

江白硯安靜看她,眼角餘有薄紅。

當他依言垂首,施黛觸到柔軟的氣流。

沒了疼痛,只剩下吐息經過的酥癢,從肩頭到頸窩,像羽毛在撓。

思緒也被吹得亂作一團,施黛輕聲問:“好點了嗎?”

灼燒般的痛楚得以緩解,好似細密針紮,與此同時,又泛出縷縷歡愉,如細雨潤物無聲。

壓下不合時宜的戰栗,江白硯低眉揚唇:“嗯。”

他尾音發啞,氣氛愈發微妙。

施黛決定換一個話題:“轉移疼痛的術法,快結束了吧?”

江白硯說過,它只持續兩個時辰。

他們在地獄幻境裏折騰許久,想來時限将至。

垂首為她包紮,江白硯頓了頓:“是。還剩一柱香的時間。”

施黛:?

你記得這麽清楚?

施黛沒往下細想,彎了眼道:“等術法結束,你就不用替我受罪啦。”

她怕疼不假,可要江白硯為她吃苦,施黛寧願自己被疼得龇牙。

說起來……

“還有血蠱。”

想起今天血蠱發作的情景,施黛扭頭看他:“我爹在五湖四海找這麽久,應該有破解的苗頭了。”

血蠱和這次的邪術一樣,全是讓江白硯強行與她綁定的東西。

血蠱是個麻煩,比轉移疼痛的邪術更難纏,堪比無從脫身的囚籠,把江白硯縛在她身側。

肩頭的布條被悉心纏上一圈又一圈,江白硯音調壓低,情緒莫名:“你很想解開?”

這是什麽問題?

施黛失笑,不答反問:“難道你不想解開?”

江白硯看似溫潤,其實有自己的傲氣,怎麽可能心甘情願被血蠱套牢。

施黛不過随口一問,對答案心知肚明,出乎意料地,聽江白硯道:

“不解也好。”

施黛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啊?”

江白硯沒答。

窗棂光影交疊,半明半昧,在他眼底覆起薄翳。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周遭靜下,落針可聞。

征兆似的靈感稍縱即逝,閃電般襲上心口,施黛預感到迫近的暗潮,胸腔嗡響。

“不解?”

她穩下聲調:“不解開血蠱,你豈不是要被一直綁在我身邊?”

由她傷口傳來的痛意仍在發酵,江白硯指節泛白。

與施黛綁定血蠱,起初非他所願。

他在邪修的老巢長大,雙手稱不上幹淨,利用血蠱,是為博取施府信任。

這是條無形的鎖鏈,象征屈辱與臣服。

為複仇,江白硯不在乎。

然而今時今日,聽施黛親口提及解開血蠱,他竟生出近乎執拗的抵觸。

施黛當下同他言笑晏晏,倘若有朝一日心覺厭倦,亦或遇上更合心意的旁人,他當如何?

她身邊有太多男男女女,望向她時,總含着笑。

施黛從不缺人喜愛。

體會過意惹情牽的歡喜,只消想到失去,便教他自心腔泛起澀然腥意。

世人的情愫有如蜉蝣,朝生夕死,脆弱不堪。

與之相比,血蠱是唯一堅不可摧的紐帶。

以血為枷,以命為契,比虛無缥缈的情誼牢固得多。

未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此時想來,江白硯卻不覺荒誕,反而令其如野草瘋長,纏縛心間。

施黛不要他的鲛鱗鲛淚,亦不用他替她承受痛楚。

如若連血蠱也被破解,江白硯不知如何留在她身邊。

他能用怎樣的理由,留在她身邊?

靠得太近,呼吸間全是施黛的氣息。

胸口漲得難受,心底似被填滿,又像空空落落,叫他捉摸不定。

室內悄無聲息,江白硯回答她的問題:“那就一直被綁着。”

施黛倏地擡眸。

江白硯對上她的眼。

因收斂笑意,桃花眼帶出壓不住的侵略感,似把懾人彎刀。

當他眨動長睫,眸底成了片暗湧的湖,水意柔軟。

右肩的傷口被包紮完畢,由江白硯輕緩打上結。

一個浸在血肉裏的、溫柔的禁锢。

“我不想離開你身邊。”

像把心剖開小小一角,捧入她眼前。

江白硯道:“就算永遠不解開,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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