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38章
魏鏡澄感覺自己似乎被陽光曬得有些眩暈,暈乎乎的就落了座,想說的想問的瞬間忘了個幹淨,只能在石桌的遮擋下用手掌搓搓膝蓋,然後默默用幹飯緩解內心的激動和緊張。
徐靈鹿見他來了不說話反倒吃起東西來了,有點納悶,難道大理寺被朝廷裁撤了,魏大人都沒飯吃了嗎?
他狐疑的向魏鏡澄身後的鏡一看了一眼。
鏡一算是跟他接觸比較多的,也是跟在魏鏡澄身邊最久的暗衛,瞬間領悟了徐靈鹿的意思,打圓場道:“今日雪災之事收尾,大人忙到現在還沒用飯,還是徐天師想的周到。”
真忙碌呀,鹹魚天師略略感到羞愧,就端起了小碗打算給魏大人多盛點菜補一補。
“雪災情況如何呀?”他一邊盛菜一邊向鏡一詢問情況。
“這次來找您也是為了這事,大人想請徐天師幫雪災中遇難的人做場法事,超度一下。”
“可以呀。”徐靈鹿将盛的冒尖的小碗擺在魏鏡澄面前,“有多少人呢?我好準備東西。”
“到沒有多少人,常住在雲京城裏的人基本都是知道一到冬日,必有大雪,房屋比較破舊的早就搬的搬,躲的躲,屋子雖然壓塌了一些,但人卻沒事,只有一個南方來趕考的書生,因為在舊屋中趕書稿,沒來得及逃離。”
南方來趕考的寫書的書生嗎?
徐靈鹿的笑容瞬間定在了臉上,一個很不詳的預感冒了出來。
“這書生叫什麽名字?你們可知道嗎?”他聲音有點發顫,追問鏡一。
鏡一以為也是為做法事準備才會問及姓名,便沒有多想,思索了一刻,才回答:“屬下記得名字很普通,倒是姓氏有些特別。”
“好像是叫……”
“邢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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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字一出,徐靈鹿的笑容徹底落了下來,他垂首盯着桌上的菜肴不再說話,面上是顯而易見的難過和低落。
魏鏡澄和鏡一都沒見過他這副樣子,一時之間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魏大人看看自己的暗衛,眼神犀利,你說什麽了?
鏡一惶恐,我不就說了雪災的情況嘛,多餘的一句也沒說呀。
徐靈鹿不出聲,他們兩個便也都不敢做聲,魏鏡澄有心想安慰兩句,卻發現不知從哪裏說起,在心裏暗罵自己沒用,怎麽連句寬慰人的話都不會說。
盯着桌上的飯菜發了會呆,徐靈鹿終于動了,他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後長嘆了一口氣,看向鏡一,“他走的還好嗎?可有苦痛?”
鏡一遲疑的看向魏鏡澄。
“照實說。”事已至此,又何必再隐瞞呢。
“不太好……”鏡一的聲音依然有些猶豫,“那書生住的房子又小又破舊,四面漏風,非常陰冷,所以塌得很徹底。”
“屋裏沒有炭,也沒有其它取暖的東西,甚至連個油燈都沒有,只有幾支白蠟燭,找到屍首時,就穿了一件灰色的破舊夾襖,都凍硬了,屋中所有能保暖的被褥都被他披在了身上,但那被褥也薄的很,雪水一凍就像是一疊紙。”
“他咽氣前似乎還在寫東西,手中握着一根毛筆,毛筆埋在雪中時間久了都凍脆了,稍稍一碰就化成了齑粉。”
“仵作驗了他的屍首,說是胃中無甚東西,應當在死前有很長一段日子都沒能吃飽飯了,又冷又餓,所以沒力氣推開塌下的房頂,最終因大雪封閉,再無可用的氣息而死。”
徐靈鹿始終垂眸聽着,對面的兩個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說完之後鏡一就被魏鏡澄揮退了。
想起書卷鬼拼字時張牙舞爪興奮的樣子,簽不上約讓自己将他打個魂飛魄散時沮喪的樣子,還有他因為一條評論在房間中開心的轉圈的樣子,和累了之後縮小體型趴在辭典上充電的樣子。
再想到,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獨自一人忍受着饑餓和寒冷,悄無聲息的死在雪夜中的書生。
他就像那場雪一樣,安安靜靜的來又安安靜靜的走,沒人能聽見他的呼救。
徐靈鹿拿起魏鏡澄面前那杯酒,再次仰頭,一飲而盡。
陽光刺眼,酒液辣燙,他竟有些想要流淚了。
“少喝些。”魏鏡澄按住他想要再次倒酒的手腕,“你認識那書生?”
聽見他問話,徐靈鹿仰了一會頭才終于把視線落了下來。
此刻小天師的瞳孔上蒙着一層水光,像是有一滴欲落未落的淚,暈散在了眼眶裏。
他挂上一抹淺淡的笑容,看着魏鏡澄,“認識一個同名同姓的書生,所以有些驚訝。”
“不過我認識的那位長安,他此刻正準備上京趕考呢,這還是他第一次乘船渡江,有些不太适應,還好有同窗陪着他,兩人一起沖着江岸的遠山大聲詠誦詩文,倒也沒那麽難受了。”
“若是他不來京城,那該有多好。”
魏鏡澄幫他倒了一杯熱茶,塞進他手中,徐靈鹿垂下頭,杯中的茶面上濺起一圈漣漪,然後歸于平靜。
看的魏鏡澄心口一酸,然後細細密密的開始疼,他伸手輕輕撫了下那個垂着的腦袋,嘆息了一聲,又幫徐靈鹿倒了一杯酒,“許你再喝一杯,喝完了,就別難過了。”
徐靈鹿端起酒杯,這次倒是沒有急着喝,只是端在手中,來回的轉着,“你說做天師又有什麽用呢?該來京城的船,還是會來,該落下的雪,也一樣會落,根本什麽都無法改變。”
他聲音很小,似乎根本不是說給魏鏡澄聽,而是說給自己聽。
但魏鏡澄卻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他沒去細究這件事,只是用手攥住了徐靈鹿那只沒拿酒杯的手。
小天師的手猛然被握住,詫異的擡頭看他。
“暖嗎?”魏鏡澄笑着問他。
他笑得單純又溫暖,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魏鏡澄。
徐靈鹿看着他的笑顏,愣愣點頭。
“若不是你那日這樣将我從院中拉了出來,現在就沒有這份暖了。”魏鏡澄示意他擡頭看天邊,夕陽正緩緩落下,天際線處有一抹絢爛的彩霞,“它現在落下去,但明日還會升上來,也許今日有它照不到的地方,但只要日複一日不斷的升起,總有一日可以光耀天下。”
這是他的抱負也是他的安慰,他想說給徐靈鹿聽。
沒想到少言寡語總是冷着一張臉的魏大人,竟也有這麽溫柔的時候。
徐靈鹿輕輕将手抽出來,端起杯中酒,再次一飲而盡,酒杯落下時,沮喪和低落一掃而空,露出了他慣常的笑容,“我可沒有魏大人這麽遠大的抱負,能照一個算一個吧,他們已經是成熟的鬼魂了,應該學會自己找光。”
“對了,我能去看看邢長安嗎?”
“這自然是可以的,本來就是想請你去幫他做法事,我們還沒找到他的家裏人,現在也不知道該如何安葬,還停在官府的義莊,你若想看他,便用紙鶴提前告知我就好。”他準備了好些香囊,但徐靈鹿再也沒給他傳過紙鶴了,現在連第二個都沒住滿。
“诶,說到這裏,為什麽我派去給你送信的紙鶴都沒回來?”之前徐靈鹿沒在意這事,現在說起來倒是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魏鏡澄:……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魏大人算是知道了。
為什麽要多嘴說到紙鶴兩個字,難道要把香囊中的紙鶴還回去嗎?
信寄出了自然是歸收信人的,萬萬沒有還給寄信人的道理,魏大人成功的給自己找好了理由,不還。
徐靈鹿等了半天也沒見魏鏡澄回話,正打算追問,在膝蓋上搓了一會兒手掌的魏大人就站起身來,“時間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辭了。”
逃避雖然可恥,但十分有用,見他要走,小天師順利的忘記了紙鶴沒有飛回的事情,将他送出了院門。
送走了魏鏡澄之後,徐靈鹿撸着懷裏的阿潤,獨自在卧房中呆坐了很久。
要不是阿潤害怕自己的背毛禿掉,奮起反抗,沖着他使勁‘喵嗚’,他依然回不過神來。
徐靈鹿看着阿潤從自己腿上跳走,躲在床角肥胖且生氣的背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唉,阿潤,你說,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他呢?”
發愁,到底要不要跟一個鬼說,哥們,今天好像找到了你的屍體呀。
說吧,似乎有些殘忍。
但不說,徐靈鹿想起那日想給書卷鬼燒紙錢,他那一問三不知,迷茫又脆弱的樣子。
到底是該讓他做個明白鬼呢,還是做個糊塗鬼呢?
阿潤雖然有靈智,但顯然聽不懂如此深奧的問題,它只能給這個愁眉苦臉的人類,回複一句,“喵嗷!”
“算了,算了,問你也沒用。”徐靈鹿從百寶囊裏摸出一枚硬幣,“菊花就告訴他,1就閉嘴裝糊塗,就這麽辦。”
硬幣被高高抛棄,落在床面上,徐靈鹿看着那朵開的雍容的菊花,繼續嘆氣,“唉,你說我該怎麽告訴他呀!”
要直面這麽殘忍的事情,萬一直接給傷心的魂飛魄散了,以後找誰追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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