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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有一口深井, 還是阿爹在世時挖的。阿玖試了試,打起一桶滿載的水對她來說不算費勁,只是…她望向身形瘦削的阿娘, 目露擔憂。

看起來随便來一陣穿堂風就能把阿娘刮走。

不過, 在這裏待了一整天, 阿玖才發覺阿娘遠比她想的要堅韌。

清早起來做上朝食, 澆水、喂雞、浣衣。待天光徹底亮透,阿娘會搬一個小馬紮坐在院子裏做針線活, 這些是要拿去賣錢的, 因此如果中途被其它的事情打擾, 阿娘會把針線活很好地保管起來, 免得弄丢, 或是被姐姐誤碰弄傷。

辰時二刻姐姐就會醒來,阿娘花上半個多時辰給姐姐穿衣、洗漱,再喂姐姐吃飯。吃飽喝足的姐姐會在院子裏蹲着玩石子, 而這個時候阿娘算是得了空, 把姐姐沒吃完的早飯吃了,再收拾碗筷。

阿娘把姐姐照顧得很好, 衣服雖舊, 卻洗得幹幹淨淨, 頭發也不像昨日看見的那麽亂糟糟, 而是用漂亮的發繩紮了小髻。

裴延的人都被趕出門, 阿玖兀自坐在院子的角落裏不去打擾她們, 阿娘仿佛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忽然,姐姐的石子兒滾到阿玖腳下。

姐姐猶豫地站在幾步之外, 呆看着阿玖,好似才發現家裏多了個陌生人, 幾乎是一瞬間,姐姐轉過身就往屋裏跑,門扉也被大力甩上。

阿玖吞了口唾沫,慢慢撿起那顆石子兒。

平平無奇,有棱有角,看不出是什麽形狀,但這在姐姐眼中興許就是好玩意兒。

于是阿玖蹲下找了找角度,又使了巧勁兒,抛出那顆石子兒,恰好使它輕盈地落在窗沿上。

“吱呀”一聲,窗戶被輕輕推開,姐姐如同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子,先是悄悄瞄了下阿玖,再伸出手指一點一點接近那顆石子兒。

随後嗖的一下兩指把石子兒夾走。

窗戶卻沒有關上,姐姐趴在裏面打量阿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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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玖大大方方讓姐姐看。

同時也有點擔心地想,家裏确實不能進出外人,不然随便一個人勾起姐姐的好奇心,趁阿娘不注意把姐姐騙出家門就糟了。

“元元。”

“元元!”

阿玖凝神看向姐姐,努力辨別姐姐的發音。

“元元回來了!”

“娘,元元回來了!”

姐姐一把拉住正在打掃內室的阿娘,興奮的臉上泛起紅光,這讓阿玖愣住。

元元,是她的名字嗎?姐姐認出她了?

阿娘放下笤帚,找了個玩具塞給姐姐,姐姐的注意力很快被玩具吸引,抱在懷裏左右翻看。阿玖好奇,踮起腳想看看是什麽玩具那麽得姐姐歡心,結果姐姐砰的一下關上窗,把被子抖開埋進去,在被子裏玩玩具。

“她不是認出你。”阿娘關上門,掃了阿玖一眼,往院子裏坐下,繼續做針線活,“時常這樣,見着年輕女孩子就叫元元。”

阿玖坐在阿娘身邊,見阿娘并不抗拒,阿玖感到高興,好似今日沒有白來。

但阿娘的一番話卻如冷水潑來,澆得阿玖狼狽不堪。

“元元是你的小名,你姐姐叫湯湯,以前還常說呢,湯圓湯圓,最好兩個都留在家裏招婿,這樣一家人不用分開。”

“湯湯出事之後一步都沒離開過這個院子,她覺得是她自己的過錯,當姐姐的沒有看好你,導致你被拐走,而她潛意識裏總覺得你會回來,只要留在家裏守着,總有一天可以等到你。”

“湯湯有個百寶箱,裏面收了一堆小玩意兒,是她覺得元元會喜歡的東西,或是她自己喜歡的,但舍不得多玩,要留給元元。十幾年來,百寶箱早就滿了,如今已是第三個。”

“但湯湯永遠不知道元元已經長大,有了夫婿有了自己的孩子。”

說到這裏阿娘的手把繡棚握得很緊,指骨都泛了白。

從娘親微顫的聲線裏,阿玖又何嘗聽不出娘親的隐忍和克制?

“元元啊,你已經有自己的小家了。”阿娘始終低着頭,不叫人看出她的神情,“阿娘見過你,知道你長大了,好好的,就足夠了。”

阿玖的眼眸隐隐漫上了淚,她一言不發握住阿娘的手。

這是一雙飽經風霜的手,在爹爹去世後阿娘獨自一人撫養生病的姐姐,不知是怎麽過來的。

淚水打着轉,最終溢出眼眶,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阿玖感覺到阿娘的手微微顫抖,可是阿娘仍舊保持着這個動作。

良久,娘親才反握住阿玖的手,指腹細細地摩挲女兒手指和手掌上的薄繭,幾乎是篤定的語氣:“元元受過苦。”

母親的關懷終是藏不住的,洩露在這短短五個字裏。

阿玖沒有否認,而是靠在娘親肩頭,眼睛又漲得酸酸鼓鼓,“所以我不想阿娘再受苦,阿娘別趕我走,我想照顧您,照顧姐姐。”

“哪裏有出嫁的姑娘還賴在娘身邊的?”娘親別過頭,暗自落淚。

突然之間,砰的一聲巨響傳來。

“啊——”

“娘!娘!”

母女倆齊齊往雞圈望。

湯湯姐姐頂着一頭髒污冒出半個身位,綠綠黑黑的雞糞、稻草和竹葉格外矚目,從頭到腳亂糟糟一片。

阿玖倒吸一口涼氣,卻見母親早已飛奔而去,一邊訓斥一邊把姐姐從圈裏提出來,而阿玖也立馬關門,去捉受了驚而亂跑亂飛的雞。

這雞許是怕生,見了阿玖拔腿就跑,還使勁撲騰翅膀,頓時雞毛漫天飛舞,阿玖還被拍個正着,發簪掉落在地碎成兩截。

那是裴延親手打磨的玉簪。

阿玖頓時惱了,也顧不得雞怕不怕生了,捋起袖子一手一只,精準而果斷,三兩下就把逃竄的大雞小雞捉回圈裏,後又找了新的稻草、竹葉作為墊料,鋪上雞圈的地面。

待收拾完這邊,竈上的水也開了。

阿玖幫着調兌溫水,涮洗澡盆,準備給湯湯姐姐擦洗。

“我來吧。”娘親蹙着眉,有點擔心大女兒傷到小女兒,因此一直緊緊牽着大女兒的手。

“嘿嘿。”湯湯還笑呢,嘴咧到耳朵根,指着阿玖對娘親說:“抓雞,厲害。”

娘親嘴角抽動,總算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嗔怪道:“還不是你把雞圈砸了!不然元元用得着抓雞?”

娘親帶着湯湯姐姐進屋擦洗身子、梳洗頭發,阿玖蹲在門外琢磨。

修雞圈好辦,修玉簪不好辦。

這支玉簪稍顯粗糙,阿玖卻很喜歡,因為是夫君打的第一支簪子,往後他手藝愈加精進,反倒不得阿玖歡心。

日頭偏西時,阿玖告別了母親和姐姐,先不忙回去,而是找了家能夠修繕玉簪的鋪子。

斷了的玉不好接,只能用金器或銀器進行鑲嵌。阿玖靠在櫃臺,仔細看了看掌櫃手邊的幾個修複例子。

“這些是完工待取的,您可以瞧瞧包金的式樣。”

掌櫃不動聲色地打量這位女客,見其衣着華貴卻拿着一支不起眼的玉簪,想來此玉簪對她有別樣意義,于是眼珠子轉了轉,準備漫天要價。

誰知阿玖搖搖頭,“抱歉,您這裏沒有我心儀的式樣。”

“哎——”

掌櫃從裏面繞出來,攔住已經走到門口的阿玖,“夫人留步,好叫您知道,我這裏可是擁有整個會稽最好的手藝,您就算拿到別的鋪子也修不好!”

阿玖覺得奇怪,哪有人口氣這般狂妄。

不過蔔林就候在外面,阿玖不懼對方的嚣張态度,反倒有禮有節地告知掌櫃,她不想要金銀鑲嵌,就要原原本本的玉簪子。

掌櫃兩條粗眉皺成一團,剛要開口,從裏間走出一位夥計,朝阿玖道:“夫人,或許我可以幫您修繕。”

這夥計生得濃眉大眼,身材魁梧,說話倒是客氣,而且從事的是首飾修複這樣精細的活兒,這內外反差叫阿玖多瞧了一眼。

最終阿玖還是把簪子放這鋪子了,約定三日後來取,并囑咐蔔林不要告訴裴延。

時常有人說玉器斷了裂了意味着意頭不好,和命理運勢相關,阿玖不信這些,但一想到是自家夫君親手做的,便有點在意這說法。

說來也巧,次日阿玖再去花蹊巷的家裏,竟在巷口撞上了那夥計。兩人聊了幾句才發覺目的地是相同的,而這夥計竟是阿玖的表兄。

辛家的事連陌生醫士都有所耳聞,表兄一家自然也知道,聽阿娘說姨母姨父時常接濟她家,兩位長輩去世後表兄也沒斷了聯系,而是每隔幾日過來,劈柴打水、修繕屋頂,還會提些肉菜給湯湯娘倆改善夥食。

因此表兄一來,最高興的莫過于湯湯。

她拍着手要表兄一起玩,阿玖坐在旁邊可羨慕了,卻怕刺激到姐姐,暫時不敢離得太近,更不用說玩耍嬉戲。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兩個月後湯湯姐姐才對阿玖的存在慣以為常。

再兩個月後,阿玖得以成為湯湯姐姐的玩伴,而花蹊巷巷口的一片髒污也由衙門遣來的人料理幹淨,甚至有消息傳魚市要暫時閉市,進行改建更易,好讓周遭百姓擁有更好的居住環境。

這得益于蘿蔔纓子寫的一篇文章。

認真講的話要追溯到裴延教阿玖認字學文那段時間。讀書人的幽默與民間笑話有所區別,工于含蓄,雅而不俗,奇而不庸。阿玖的談諧本就撇棄匠氣,寫文章時又時常想起那漫天的魚腥味,筆下就愈加憤慨。

文章很快引起文人熱議,時而輕快幽默,時而熱辣諷刺,有好事者将之通俗化,帶到說書人手中,更多的百姓借此機會抒發自己對魚市選址、管理的不滿這才引得衙門動身。

夜裏,阿玖與夫君夜話時談到此事,頗為感慨,引起那麽多人不便的問題已經存在很多年了,衙門卻像是眼盲耳聾,不理不睬。

裴延順口與她講起從前在任上遇到的奇事怪事,當做睡前故事,哄她快些入睡。

如今阿玖每日到花蹊巷家裏都是帶着自己做好的飯菜去,湯湯姐姐的病情沒有什麽大變化,情緒穩定下來,不會突然大哭大叫,但偶爾有尿在身上或是跌下床的情況發生,因此阿玖母女倆看似只是呆在家裏,實則有很多事要做,精神也時刻緊繃着,畢竟她們照顧的不是什麽雞鴨貓狗,為了省心可以往籠子裏一放。

而裴延感覺妻子太累了,前幾日給玉京回信時,她甚至握着筆睡着了。

這讓他頗為擔憂,如今入秋了,天氣涼爽,他正考慮向妻子提出休息一下,給自己喘口氣的機會。

就是這個時候,收到玉京來信。

小鳥蘿蔔頭去世了,而馕馕為此哭鬧不休,非要祖母把蘿蔔頭救活。大夫人想辦法買了只相似的小鳥回來,卻被馕馕一眼識破,小家夥吵得更兇,甚至鬧絕食。

更讓阿玖裴延心碎的是,馕馕哭道:“爹爹阿娘不在,你們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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