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青色
第02章 天青色
“怎麽在這兒睡着了?涼不涼啊。”
“快起來,要吃飯了。”
雲瓷從混沌中悠悠轉醒。
她偏頭,看見蔣柏楊正坐在對面躺椅上,戴着藍牙耳機,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速操作。
掀開毯子,雲瓷覺得胳膊處有點硌,低頭一看,把不知何時掉落的漫畫書拿起來,放回桌上。
蔣柏楊擡頭瞧了一眼,“你也看這個?”
“随便翻了下,這不是你的嗎,”雲瓷看着桌上那好幾本,半開玩笑,“都多大人了,還喜歡小孩子看的東西。”
“哎呀,今上午借人電腦臨時寫個申請書,八百字呢,寫得我頭疼,就看會兒別的放松放松。”
蔣柏楊一直都苦于跟文字打交道。
小時候蔣叔和秦姨把他送到南州來,跟雲瓷一塊兒在雲老爺子膝下學認字,背古詩。雲瓷到現在都還記得他那時愁雲慘淡的樣子,雖不樂意但又不敢違抗長輩的要求,撇着嘴慢吞吞照着書念“紅豆生南國”,念着念着就沒了聲兒,等雲瓷扭過頭去看,他不知何時已經閉上眼睡着了。
往事一旦追憶,才驚覺已是十多年前的事。
晃眼兒現在他們都要上大學了。
蔣柏楊打完手上這一局起身,叫上雲瓷下樓吃飯。
“對了,除了我爸媽今天家裏還有一位,我小叔,”蔣柏楊走在前面,樓梯拐角處他幾級臺階一起蹦下去,回過頭對雲瓷說,“待會兒我介紹你們認識啊,不過他已經見過你了。”
雲瓷腳步一頓,驚訝,“見過我?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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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她想起睡意朦胧間聽到的那一聲輕笑。
明顯不像是蔣柏楊的聲音,而那時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聽錯了。
她一邊懷疑,一邊轉過拐角。
迎面十幾級臺階外,是寬敞的客廳。
落地窗邊的那扇屏風後傳來一道清冷的男聲,聲調與雲瓷裏腦海裏正琢磨的那道漸漸重合。
“...是,昨晚淩晨到的,合同簽署的時間定在明天,你通知項目團隊待會兒開個視頻會議。”
那扇曲屏雲瓷有印象,幾個小時前蔣柏楊帶她到處轉轉的時候她就有留意到,紫檀鑲邊,手工镂雕,屏上是出自大師之手的潑墨山水畫,意境深幽,立在這古色古香的老宅裏,相得益彰。
而此刻那從屏風後走出來的男人,身着一件煙灰色襯衫,挽起一小截衣袖的手臂上搭着西裝外套,他身姿落拓,氣質疏淡,如水墨畫裏高巅之上的勁松。
雲瓷怔在原地。
她有一瞬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不然怎麽會前一刻視線裏還映着這道紫檀邊嵌屏風上“三山半落青天外”的山水景圖,再眨眼,幽山裏隐居的陌上公子就躍然浮現在眼前。
他的臉龐骨相優越,五官深峻沉靜,在那雙清潤的眼望過來時,雲瓷毫無防備,恍若跌入山澗的泉水。
泉水似初融的雪,淌過心間,心弦微顫。
雲瓷一直覺得,四目相對會産生一種微妙的對峙感,而此刻因為莫名加快的心跳,她輕易落了下風。
潛意識裏有讓自己收回理智,她挪動步子往前走,險些絆倒在臺階。
蔣柏楊诶了聲,“你小心點兒。”
她回過神,回想自己剛才的反應,微微羞窘。
蔣柏楊已經跑到剛挂斷電話的蔣嶼渡身邊,語氣躍然,“小叔您快過來,我給您介紹下,這是雲瓷,我那遠在南州的死黨。”
他招招手,雲瓷走過去。
她望着眼前的年輕男人,張了張唇,沿用蔣柏楊對其的稱呼,“小,小叔好。”
原來之前在花園裏的人是他。
那她亂七八糟說的那些話,豈不都被他聽見了。
她記得自己捕捉到了那聲似有若無的笑...
矜持表皮下的真面目以一種自己毫無察覺的方式被人窺見,雲瓷心頭湧上淡淡的尴尬。
更多的還是羞窘。
她甚至在意起自己剛才的睡姿有沒有歪七豎八,她不自知的第一次見面,在他心中留下的是怎樣的印象。
蔣嶼渡低眸,看見女孩兒朝自己綻開的禮貌微笑。
那雙杏眼水亮有神,五官比睡着的時候更靈動明媚。
他輕輕點頭,嗓音低緩溫潤,又摻一絲清冽,“你好。”
明明是溫和有禮的兩個字,明明看得出來,他大概猜到她意識到認錯人後會尴尬,所以只字不提,只當這才是彼此的首次見面。
明明自己已經可以不用局促。
可雲瓷還是莫名的,臉有點燙,心跳有點快。
幸好蔣柏楊的說笑聲掩蓋了住她的異常。
阿姨做了一桌子菜,蔣嶼渡留下用了晚飯後,告辭離去。
他單獨住在市區裏的一間公寓,今晚有額外的工作需要處理,所以要盡快趕回。
晚上,雲瓷在房間裏洗漱完,坐在梳妝臺前。
敲門聲響起,她說了進。
來者是蔣柏楊,他奉母親之命,來給雲瓷送果盤。
雲瓷接過,道了謝。
蔣柏楊環顧四周,問她還缺不缺什麽東西。
“這樓其他幾間房都是幹淨的,裏面有基本的生活用品,你缺什麽可以去找找,拿過來用就好。但是我提醒一下啊,靠走廊最裏面那兩間別進去。”
雲瓷點頭沒多問,蔣柏楊自己忍不住又解釋兩句,“那是我小叔的房間,他偶爾過來住,我們一般都不進去。”
一是蔣柏楊清楚小叔有輕微潔癖,二是跟卧室連着的另一間房改成了書房,雖蔣嶼渡用得少,卻還是放着些書本資料,終歸是長輩的私人空間。
啊,他的房間竟然這麽近呀。
雲瓷黑睫微微一頓,繼而簌簌扇了下,“你的那位小叔...怎麽之前都沒聽你提起過?”
“我和你說過啊,是你自己忘了吧?”
這樣一說,雲瓷隐約有了點兒印象,不過蔣柏楊平日裏說的或八卦或吐槽的事太多,大半時間她聽着聽着就神游去了。蔣家在國外那邊的其他幾支盤根錯雜,她從蔣柏楊的描述裏從來沒捋清過各中關系,誰知他哪句話裏的堂叔是哪位,哪句話裏的小叔又是哪位。
蔣叔叔的親弟弟,還以為比蔣叔叔小不了幾歲呢,可今日見了真容,倒是出乎意料了。年紀輕輕,渾身卻有一種沉斂清潤的氣質,年紀上雖然比她和蔣柏楊大不了太多,卻給人一種高山景仰的距離感。
“有關小叔的事我确實提得比較少,因為我也了解不多,”蔣柏楊聳聳肩,嘆氣,“他在紐約待得多,我跟他一年也不過只見一兩次。”
“不過他現在回來啦!”轉眼蔣柏楊臉上又沾上喜色,“雖然他住市區的公寓很少來這邊,但我現在上大學了啊,自由不少,随時可以去找他!”
雲瓷手裏拿着水果叉,往嘴裏塞了一小塊芒果。
甜意在味蕾漫開的瞬間,她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麽,慢吞吞噢了聲。
蔣柏楊走後,雲瓷拿出換洗衣服,到浴室沖了澡出來,解決掉剩下的水果,将清洗後的果盤放在桌上。
透明果盤上的雕花做工精致,幾滴水珠落在手背,外頭的風飄進來,沁涼又通暢。
雲瓷走到小陽臺前,将玻璃門合攏。
庭院裏綠竹依舊,斜影映在假山上,畫面與樓下那一方茶桌旁的屏風圖景有相似意境。
雲瓷站在原地,有短暫出神。
-
兩日之後,師大新生開學報到日。
蔣柏楊和雲瓷都是大一新生,又在同一所大學,家裏早商量好了上午一道送他倆去學校。
校門口,司機幫忙把行李箱拿出來,雲瓷回首,準備跟叔叔阿姨道別時,兩人從車上下來了。
“左右不趕這點兒時間,不如在這兒給你倆拍個照吧,留個紀念。”秦影蘭手裏拿着單反,讓雲瓷和蔣柏楊并肩站到一塊兒,鏡頭對準兩人,聚焦。
雖然雲瓷覺得開學第一天在校門拍照有點兒傻乎乎的,但見着叔叔阿姨高興,想想也就算了,揚起笑,配合着拍了幾張。
合完影,秦影蘭低頭看照片,挺滿意的,還跟雲瓷說待會兒發給你爸媽看。
雲瓷和他們道了別,和蔣柏楊進了校門,他們在不同學院,報到地點也不同,沒一會兒便分道揚镳。
師大老校區歷史悠久,路兩旁的樹木高大,遮天蔽日,常青樹郁郁蔥蔥,擋住毒辣的驕陽。
雲瓷低頭,仔細看了看報到處學姐給的Q版地圖,再辨認眼前的分岔口,拉着行李箱,往其中一條走去。
新的生活要開始了,她想。
然而,憧憬與期待澆灌出的嫩芽在嚴苛的軍訓裏遭遇了幹涸危機。
明明前兩天才下了雨,有了那麽點兒花敗秋涼的意思,這才過了多久,酷暑又帶着蟬鳴卷土重來。
“老天可真會算日子,知道要軍訓,生怕雨把咱淋倒風把咱吹跑,竟然堅持晴了這麽久!再這樣下去我真的要撐不住了,求求了,雨神快來救我小命。”
進了寝室,空調打開,幾個女生癱的癱坐的坐,軍綠帽脫下來,額間滾滾汗珠。
排着隊洗完了澡,雲瓷換了件淺青色吊帶綢裙,布料是微涼質感,穿着舒适清爽。
軍訓為期半個月,到現在過了一半,下午比平時提前解散了一小時,晚上休息,算是放了一個小假。
雲瓷倒在床上小憩了會兒,瞧着斜映在牆上的夕陽,想起外面熱烘烘的天兒,剛打退堂鼓不想去食堂了,手機震了下,有新消息。
是蔣柏楊,叫她去學校外邊兒吃飯。
雲瓷半邊臉陷進柔軟的枕頭裏,幹脆回了個:【不去。】
蔣柏楊:【我請客,你不來?】
【好不容易放半天假待宿舍幹嘛呢,出來吃頓好的?我這正兒八經盡個地主之誼,給個面子呗。】
新消息一條條往外蹦,手機震個不停,雲瓷被吵得不安寧,最後在冰鎮甜品的誘惑下動搖了。幾分鐘後慢吞吞從床上爬下來,塗了防曬,拿着遮陽傘出了門。
師大正門對面隔着條馬路是一條古街,這兩年有關部門撥款修葺了一番,又引進些商家開鋪,陸陸續續引來一些外地游客。
蔣柏楊訂的是一家火鍋店,往古街裏走大約五分鐘就到了,雲瓷在前臺說了訂的桌號,服務員帶着她上了二樓。
二樓是包間,木質隔層踩着咚咚響,還隐隐能聽到樓下熱鬧的聊笑聲,到了包間門口,雲瓷道了謝,推門而入。
撲面而來的空調涼氣令人心曠神怡,驅散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秋暑,雲瓷釋然輕舒一口氣,慢慢帶上門,剛往裏一打量,整個人突然愣住了。
蔣、蔣柏楊的小叔?
他怎麽在這兒啊?
雲瓷左右望了望。
沒了。就他一個人。
他顯然注意到了動靜,輕輕擡眼望過來。
夕陽還未完全被地平線吞沒,餘晖從窗邊灑進來,他身上那層薄薄修身白襯衫映着漫天霞光,暈染輕透的金色。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自覺盯着他的臉龐,思緒不自覺就飄遠,目光也忘了挪開。
直到她看見他薄唇扯出一個輕微的弧度,然後聽見他低沉的嗓音。
“幾天不見,不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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