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走筆至此擱一半

第40章 走筆至此擱一半

九月初, 京市。

暑氣未消的傍晚，太陽漸漸沒入地平線，小區裏搖着蒲扇的老人們坐在樹下乘涼，小孩兒在公共娛樂設施處滑滑梯, 打水槍, 嬉笑打鬧聲不斷。

不知哪個小鬼滋水槍噴了家長一臉, 被打了一巴掌屁股後, 哇哇大哭起來。

哭聲将小超市裏趴收銀臺處打盹兒的琳琳給吵醒了。

她不情不願坐直身, 皺着眉, 揉眼。

讨厭的小孩兒，真鬧騰。

今天新學期開學，昨晚她嘔心瀝血抄完語數英數理化六門暑假作業的答案，清晨頂着熊貓眼去上課,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學，老媽又讓她幫忙守店，結果外面又吵。

想補個覺怎麽就這麽難。

她長嘆一聲, 困倦地支手托腮，随意往店裏一望。

咦，是那個漂亮姐姐。

琳琳方才還睜不開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家裏的超市在小區裏開很多年了, 顧客都是小區裏的住戶，大家都熟, 兩天前這個姐姐來店裏的時候，她左想右想, 斷定從前沒有見過。

這個姐姐長得漂亮，人也溫柔, 琳琳還盼着她能常來，搭搭話說不定能處成朋友。

洗潔精, 調料，碗盤...

廚房裏需要的東西買差不多了吧，應該沒什麽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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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住，不可避免，還是要學會做飯。

雲瓷對照着備忘錄，确認沒什麽遺漏，準備去結賬。

剛轉身，她就看見坐櫃臺那兒的少女撐頭正看着自己。

“姐姐，”琳琳朝她燦爛揚起嘴角，熱情道，“又來買東西啦？”

雲瓷抿唇微笑，提着購物籃走過去，“嗯，添置些常用品。”

琳琳把購物籃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掃碼，“你來我們超市就來對了！我家比小區其他幾家超市物價平均要便宜五毛錢呢，所以我們家生意好...咦，這個碼怎麽掃不上？”

她倒騰調料瓶上的二維碼，又去敲敲掃描儀，沒找出原因。

老板娘從外面進來就看見這場面。

後面還有好幾個顧客排隊等着結賬，她快步走過去，推推女兒自己接手，“哎呦你真是，看你磨磨蹭蹭的，守個櫃臺這麽小的事兒都做不好...”

琳琳很不服，想争辯，但眼下忙，她就閉了嘴，退後兩步，在老媽身後翻了個白眼。

“慢走啊，歡迎下次光臨。”老板娘麻利将東西裝進購物袋，笑着遞給雲瓷。

雲瓷付款，接過，“好的，謝謝。”

年輕女人從超市門口出去，下了幾級臺階，往樓棟間的小路走去。

她穿一件黑色小短袖，搭米白色牛仔半身裙，身形苗條，丸子頭落下幾縷發絲，給精致的五官添上幾分慵懶的美感。

“這姑娘以前沒見過啊？新來的？”後面一位顧客在結賬時跟老板娘聊天兒。

“是啊，剛來，”老板娘也往外瞅了瞅，“漂亮吧？看着年紀挺小的，應該剛出來工作吧，咱這兒交通方便，出門就是地鐵，很多年輕打工人都喜歡來這裏租房...”

25樓棟。

雲瓷刷了卡，拉門進入，坐電梯到了十二樓。

開門進屋之後，雲瓷開了玄關燈，将購物袋放到餐桌上，輕呼一口氣，找到空調遙控器。

夏天太長，室外走一走就會冒汗。

摁了好幾下，空調沒反應。

不會壞了吧？

雲瓷蹙了下眉，再試了兩下未果，走到陽臺給房東發消息。

租房就是這點麻煩。

遇到什麽問題總是容易産生責任糾紛，房東言之鑿鑿說幾天前給鑰匙的時候明明沒問題，現在用不了只能說明是這兩天損壞的。

這意思就是雲瓷弄壞的呗。

可她什麽都沒做啊，誰知道這空調搞什麽幺蛾子。

沒那個精力去和房東掰扯，雲瓷聯系了修空調的工人，約上門維修的時間。

打完電話，她撐着欄杆，往下看縮小的街景行人。

傍晚的風雖不如白天滾燙，還是裹着熱氣，沒有空調來得舒服。

京市的夏天，還是一如既往的炎熱。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來這座城市了。

雲瓷望着遠處，不知不覺發了怔。

手機鈴再次響起，她拿起一看，是同事曲袅袅。

“雲瓷，到家了沒啊，”電話那頭鬧哄哄，應該是在戶外，“群裏的消息看到沒有？你剛調職過來，大家說周末一起聚個餐，鬧一鬧，熟悉熟悉。”

雲瓷想起這幾天在公司剛認識的新同事。

每個人的名字她都記住了，不過還沒說幾句話，比較客氣疏離。

她一直都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這幾年性格更是愈發顯得內向。

“其實不用這麽興師動衆，”她抿唇，斟酌着說，“大家都是同事，以後在工作中會慢慢熟悉起來嘛。”

“哎呀，那怎麽能一樣，真正的革命友誼是在每一頓夜宵燒烤裏培養出來的，”曲袅袅說着，嘿嘿笑，打趣雲瓷，“再說，這幾天公司裏都傳遍了，從倫敦總部調過來的新翻譯名校畢業，人又年輕漂亮，大家很想跟你近距離說說話呢，別這麽有距離感嘛。”

話已說到這份兒上，雲瓷再推脫就顯得真不近人情了。

“好吧，”她往室內走，把餐桌上的東西提進廚房，準備一一收拾出來，“我待會兒在群裏回複。”

曲袅袅說好啊好啊，突然踉跄了下，過兩秒再拿起手機抵在耳邊，氣氛吐槽，“什麽素質啊這人，地鐵門一開就猛沖，撞到人了連句道歉都不說。”

“唉，”她仰天長嘆，“什麽時候我才能結束這苦逼的打工生活，天天坐地鐵通勤都要四小時，還擠得要死，擠得我都要成肉餅了還要随時提防鹹豬手——雲瓷，倫敦的地鐵有沒有這麽地獄啊？”

雲瓷正将調料瓶放到架子上，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倫敦麽。

“擠倒是不擠，歐洲人不怎麽卷，上班慢悠悠的，”她勾了下唇，“不過他們那邊的地鐵衛生不行，座椅墊都是黑的，能站就絕不坐着。”

“啊，這麽可怕的嗎，”曲袅袅想想就覺得受不了，“不過，那邊氣候好些吧？溫帶海洋性氣候，夏天最高也才二十多度，嗚嗚羨慕，哪像京市這樣在太陽底下站一秒就感覺要死掉。”

“雲瓷，瑞斯在倫敦發展那麽好，你為什麽要選擇調回京市分部啊？好多人擠破腦袋想要到那邊去欸。”

為什麽嗎。

雲瓷垂下眼睫，許久沒有說話。

“可能是我叛逆期來得太晚，”她笑了下，語氣淡淡自嘲，“不想被我媽管着，索性就跑到遠一點兒的地方，自在。”

她從實習起就待在瑞斯，畢業後留了下來，這幾個月一直很順利。

如果和孟清瀾之間沒有那麽多争吵就好了。

孟清瀾從四年前遭受丈夫背叛後變了很多，整個人敏感多疑，她對雲瓷生活的掌控欲讓雲瓷覺得自己被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困住。

被束縛的感覺很難受，有時覺得呼吸都困難。

交調職報告時，她原本的意向城市是魔都。

可惜那邊并不缺人，如果她要回國，只有京市一個選擇。

從漫長的回憶裏抽離，雲瓷回過神。

電話那頭的曲袅袅下了地鐵，大呼外面的空氣真清新。

“我要快點回去了，合租房晚上洗澡洗頭還得排隊呢，明天還得早起，睡完了起不來。”

雲瓷和她說了拜拜，挂斷電話。

将廚房簡單收拾了下，雲瓷給自己煮了碗面。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

城市的燈光太亮，看不到夜空裏的星星。

雲瓷回頭，環顧租下的這個小屋。

斷斷續續收拾整理了幾天，東西差不多添置全了。

這裏以後就是她的小窩。

京市，她又陰差陽錯地回來了。

-

和新同事的聚餐定在周日晚上，膳食居。

膳食居算得上是京市一老字號了，菜系豐富，環境優雅，口碑一直不錯，這些年在京市開了很多家分店。

“欸，他們人呢，停個車的功夫跑這麽快，”曲袅袅拉着雲瓷進去後，左看右看，“太大了，201包間在哪啊，咱要不找個服務員問問？”

膳食居底樓是大廳，主要辦桌宴酒席，大廳邊上是镂空走廊設計，中間一塊兒地修了庭院，築假山，引小橋流水。

曲袅袅東張西望之際，雲瓷帶她往鵝卵小道方向走。

準确無誤找到上樓的地方，步行數十步，到了包間門口。

曲袅袅看着門牌號，驚訝，“雲瓷，你怎麽對這裏這麽熟悉？”

“你以前在京市待過？”

雲瓷斂眸，似乎不是很想提起這個話題。

但她最終還是輕輕嗯了聲。

“短暫待過。”

那麽多家分店，偏偏是這家。

離蔣氏集團最近的這家。

她曾經還給人送過這裏的外賣。

意識到自己在想從前的事，雲瓷搖了搖頭，強行掐斷思緒。

都說故地重游會激起一些久遠的記憶。

她讨厭因為這熟悉又陌生的環境而陷入某種似曾相識的情緒裏。

包間裏很熱鬧，大圓桌圍滿了人，剛好剩兩個空位，曲袅袅拉着雲瓷過去坐下。

“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咱們就動筷，”坐主位的是部門經理李坤，他看了看四周，“明天周末，咱今晚好好嗨，那個，男同志們，想喝點兒什麽，看菜單點，我請客甭客氣。”

男人多，總避免不了要喝酒。

點了幾瓶酒後，有人提議讓女士們選點兒飲料，說着把菜單遞過去。

“哎呀，這怎麽還搞兩套标準啊，現在職場上不是都在提男女平等嗎，”李坤喝住那個遞菜單的下屬，“咱點的酒夠了，喝不完讓女同志們一起分擔分擔，特別是那個，小雲啊，你初來乍到，今兒這局是特意給你接風的，待會兒好好跟大家打個招呼啊。”

雲瓷忽然被叫到，扭頭，看見李坤笑容滿面。

對于他方才那席話，她心裏覺得反感，面上維持着平靜，淡淡嗯了聲。

沒想到李經理所說的打招呼是敬酒。

“咱們這位小雲啊，是從倫敦調來的名校畢業生！人年輕漂亮，專業能力又強，她的加入啊對于我們團隊來說就是如虎添翼，”李坤腆着肚子，笑眯眯，“小雲，你給大家敬一杯，說點兒什麽呗。”

第一次參加這種局，雲瓷算是長了點兒見識。

也正是考慮到現下的場合，冷着臉拒絕太不給面子，畢竟自己剛入職，鬧太難看對誰都不好。

一杯而已，她接了酒，說了客氣的場面話，仰頭飲盡。

李坤帶頭拍手說好。

“哦對了，我要說一下，下周啊，有個外國團來京市跟人談合作，他們公司跟我們瑞斯一向交好，這次要借用我們的翻譯團，到時候你們好好表現啊，不要給瑞斯丢臉。”

接下來的大半個小時，基本都是李坤在發表講話。

他給大家灌輸職場文化，傳授工作經驗，講述自身二十年的職場奮鬥史。

講到盡興處就跟大家碰碰杯，重新斟滿酒後，又接着講。

時不時cue到雲瓷，美其名曰讓她多互動。

就連一旁的曲袅袅都受不了了，小聲抱怨，“李禿頭怎麽話這麽多啊，早知道就在沒他的那個群裏提聚餐的事了，省得他在這兒逼逼...”

雲瓷看出來了，這局分明就是借為新同事接風為名，滿足領導踐行酒桌文化的惡習。

她沒胃口，覺得意興闌珊。

找了個去衛生間的借口出去透透氣。

暴雨說來就來。

吃飯的時候就有聽見打雷聲，現下出了包間，傾盆大雨伴随閃電砸在地上。

庭院裏的樹木被狂風欺負得彎了老腰，豆大的雨珠斜進走廊裏，落在手臂上涼涼的。

這樣的極端天氣，雲瓷卻覺得釋放和享受。

她沒急着回包間，繞到遠一點兒的走廊，靜靜站着，望着雨發呆。

過了會兒，曲袅袅發來消息，問她在哪兒。

【吃得差不多了，禿頭提議待會兒去K歌，很多人不是很想去。】

【我也不想去...找個理由先溜。你呢？】

反正雲瓷還沒回去，那就在群裏說一聲，直接走了就是。

她和曲袅袅不同方向，就不一起走了，說了周一見就熄了屏幕。

外面雨大，雲瓷沒帶傘。

不過她也不急，等他們都走了再出去。

正好再發會兒呆。

她盯着房檐一連串滴下來的雨，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裏去。

旁邊有人路過，雲瓷沒動，收了收腳，正打算讓他們擦肩而過。

“...葭葭？”

聽到有人喊，雲瓷第一反應是，哪個同事還沒走？

随即她反應過來，公司裏的人不會叫她小名。

她猛然擡頭。

面前三人，竟然是蔣叔秦姨，還有蔣柏楊。

“葭葭，真的是你？”秦影蘭認清是她，驚喜萬分，“這麽久不見，我都快認不出你了...四年，四年沒見了對不對？你一走就沒回來過，這些年在那邊過得好不好？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沒和我們說一聲？”

舊地遇故人。

故人在身邊，雲瓷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

她看着秦影蘭與自己的交握的手，有些恍惚。

被叫了一聲才回過神。

太久沒見，又是真心實意關心自己的人，雲瓷和他們說了些話，并沒有隐瞞自己的近況。

“你回來工作了？...哦，這樣也好，以後還能和我們常常見面...”秦影蘭望着雲瓷，想起當年的事，眼裏隐隐有淚花，“只要你啊過得開心，在哪裏都好...”

正說這話，從蔣家幾人身後傳來腳步聲。

秦影蘭回頭一看，朝來人招招手，欣喜道：“就說你結賬該回來了，快過來瞧瞧我們遇到了誰！”

雲瓷原以為他們是一家人出來吃飯。

還有人？

她側頭想看看是誰，但蔣家三人都圍在右側，擋住了視線。

只聽見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秦影蘭說完又回過頭，對雲瓷開心道：“你也四年沒見到小叔了吧？記得那時候你可黏他了，在南州過年還要他陪着出去玩兒呢。”

小叔？

雲瓷在霎那間身子僵住。

...他怎麽會在這兒？不應該在紐約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雲瓷忽然呼吸急促，檐外雨聲更大，完全将她淹沒。

天地間，仿佛時間已凝固。

直到秦影蘭和蔣敘庚往兩邊撤，讓出一點位置。

視線裏，西裝褲，男士皮鞋。

雲瓷艱難擡頭。

深峻五官，輪廓分明的臉龐。

一切的一切，和記憶裏那個人的模樣重合。

四年過去，他的氣質更成熟，眉目間的沉穩內斂比從前更甚。

狂風更猛，雨點密密麻麻闖進走廊，涼意浸染皮膚，沾濕了裙擺。

雲瓷好半天失語。

指尖陷進掌心的疼痛讓她緩過神來。

掀起的浪潮平靜下來，被席卷的冷靜重歸大腦，差點失去的理智一點點找回來。

雲瓷攥緊的手緩緩松開。

再次望向他，她綻開一個得體禮貌的微笑。

“小叔好，”清軟的聲音含着淡淡笑意，“好久不見。”

蔣嶼渡望着雲瓷薄如輕紗的笑容。

她的聲音如同被這暴雨掩去半分，落在耳裏，只覺飄渺遙遠。

“好久不見。”良久，他出聲，嗓音微啞。

他沒想過會在這裏遇見她。

曾經以為，她不會再願意和自己見面。

雲瓷打過招呼後就不再看他。

她繼續和秦影蘭有說有笑，秦影蘭問的任何問題她都耐心回答。

只是沒再看他一眼。

一眼都沒有。

蔣嶼渡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眸底有旁人不易察覺的隐隐波動。

互相思念的人再度重逢會敘舊，連餘光都不曾給就只能說明。

他無關緊要。

幾人說話的聲音漸漸停住。

秦影蘭看了看外面的雨，問雲瓷有沒有帶傘。

聽她說沒有，秦影蘭握住她的手又緊了緊，“哎喲乖乖，那你怎麽回去？這天兒又不好打車，搞不好一身都弄濕...”

蔣嶼渡手裏握着車鑰匙，剛想開口。

“我送你吧，”蔣柏楊對雲瓷說，“這麽久沒見，路上正好跟你聊聊天。”

雲瓷望向和自己從小長大的發小。

開一段路的事，倒也不至于客氣。

她點點頭，“好。”

秦影蘭從丈夫手裏拿過雨傘遞給雲瓷，囑咐她日後多聯系。

蔣柏楊走在前面，讓自己老媽別啰嗦了，讓雲瓷快跟上。

雲瓷跟他們說了拜拜，撐傘走向雨裏。

她經過時，身上淡淡的清香靠近又消散。

蔣嶼渡什麽都沒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