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晝繭

“所以,你給我撿了個弟弟?”

“是,是啊。”鐘麓底氣不足地回答。

在鐘纾回家前他就考慮好怎麽跟姐姐解釋,他安慰了許稔大半天姐姐根本不會介意他在這兒待久一點兒,可真正到了鐘纾面前,他心底其實還是有些勉強。

許稔覺得自己實在不該這樣。他知道他們家或許能勉強維持這表面看着還算得上平和的日子已經夠辛苦了,現在加上個父親嗜酒嗜賭常惹麻煩的他。

鐘纾看着許稔耷拉着眉眼一聲不吭,轉眼便猜到他在想什麽。鐘麓還抿着嘴期待地望着她,鐘纾嘆口氣無奈笑笑,“都這麽可憐巴巴看着我幹嘛。我平時在你眼裏就這麽不近人情?”

鐘麓眼一下亮了:“姐姐最好了!我跟你講,念念昨天可幫了我大忙呢,要不是他我就——”

許稔連忙扯了扯鐘麓的袖子,止住他眼看就要停不下來的話頭。拾起步伐走到鐘纾面前,乖乖巧巧鞠了個躬。

“謝謝姐姐。”

“幹嘛呀這是,”鐘纾心都要化了,“麓麓快過來把弟弟領走!”

“鹿鹿,”許稔這會兒才想起他一直沒問男孩姓名,“那我也叫你鹿鹿。”

“不可——”

“鹿鹿。”

“......行吧。”

男孩軟糯的聲音入了他耳,就像喉嚨流過蜂蜜,甜到心都要發慌,還管什麽幼稚昵稱。

“不過,你多大啊?”鐘麓随口問。

“十六。”

“十六啊。那我比你大......”鐘麓猛地停住了腳步,“十六啊!你,你比我大?”

“好像是這樣。”許稔不情不願地承認。

鐘麓是有點震驚的。他太瘦了,看着就算不比他小,也應該和他同歲,卻沒想到比他還大,“我剛過15歲生日。”

“你不上學?”

“這半年沒去。”

鐘麓不用想也知道他為什麽沒去,略作思索,“報警呢?試過嗎?”

“沒用的。”許稔默了一會兒,還是回答。

他什麽方法沒試過。

他還記得父母剛離婚時媽媽還來看了他幾次,可父親自從斷了所有能與母親聯系的方式,搬了家到這個窮鄉僻壤,就算他跑去警察局,那個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的父親也會低頭哈腰遞煙遞茶,最終結局都會變成良性的家庭糾紛。

迎接他的就只有暗無天日的下一頓打罵。

“走吧。”鐘麓打破兩人間的沉悶,向他身後的許稔伸出了手,笑道,“開心點,帶你去玩兒。”

天昏地暗的總是日子過得很快。

從前許稔并不這麽覺得。可像現在,天上還下着綿綿的雨,因為是盛夏雖然帶來了些許涼爽,可久之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悶。土壤的腥氣,雨水的清涼,和街頭烘烤店的松軟香氣混雜在一起,倒像把全世界的各種氣味都打翻進海洋,随意撈起一勺,都是不曾嗅聞過的特殊氣味。

“教我彈一首啊?”

“我也只會這一首。”

鐘麓明顯不信任他說的這話,單單是眼神帶着輕輕審視斜看過來,許稔就沒辦法坦白:“好吧......我并不是只會這首,但是唯獨secret熟一點而已。”

“那也好厲害。”男孩毫不掩飾地誇贊,“你是什麽時候學的?”

“打小就會了。”許稔臉上露出一絲懷念的神情,“我母親曾經是位鋼琴老師。”

“怪不得。”鐘麓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把目光看向廢棄教室不遠處電線上站立着的叽喳麻雀。

“不用顧忌我。”許稔卻看了出來,想了想還是跟鐘麓解釋,“告訴你這些也沒關系。”

他轉了頭,眼裏盡是平靜,“我母親在我八歲之前是位很……有名的鋼琴老師。”

“後來父親有了賭瘾,家裏也開始分裂…他沒錢的時候會跑去母親上班的地方鬧,久而久之工作不得不辭了,我也沒有繼續學了。”

鐘麓站在許稔身後,并不能看見他臉上神情。自小自我慣了,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人。猶豫了半晌還是幹脆伸手揉揉男孩蓬松軟發。

許稔瞬間僵了一會兒,在察覺對方只是并無惡意溫柔的安撫後才稍稍松口氣。鐘麓也不是沒有感覺出來,只是心裏不知想到什麽,又輕輕笑了一聲。

“你今天早上還甩我手呢。”

“都說了不是故意的。”許稔還是有點被翻舊賬的無措。

有光從百葉窗裏透進來,連空中漂浮的微粒都隐約可見。他們在琴房只是待了一個下午,那些原本凝固的空氣厚重的灰塵,都在他們笑着打鬧追逐後在陽光下慢慢揮散不見。

這種放松自在的日子,甚至可以在太陽下山後無畏地躺在草叢裏看着剛上演的黃昏日落。親眼所見地平線以上的所有事物從染上鵝黃到漸深的紫紅色,就像目睹了兩個世界的交換融合。連帶着身邊的人,都像是陪着自己游玩過一遍整個宇宙燎原。

“你父親不會找你吧?”

回家路上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崎岖不平的石頭路容易讓鐘麓不小心踉跄幾步,許稔卻毫不受影響。他琢磨半晌,還是選擇伸過手去牽住身後男孩的手掌,然後若無其事問了句題外話。

“不會。”許稔果然被帶過去了,“他平時都當我不存在的……只要我不是完全消失,他就不會放在心上。”

“完全消失是指?”

許稔沒說話。

鐘麓卻一下明白了。

“人渣……”他咬着牙賭氣着狠狠踢了一腳路旁的碎石頭,還是不解氣。牽着許稔的手驀地捏了緊,許稔用手去掰,卻因力氣懸殊實在掰不開。

“這些習慣就好了。”他無奈道,“我又不是一輩子綁在他身邊。 ”

“那你以後就這麽過下去?”

“還好,只要到成年我就可以……”

“我不要你還好。”鐘麓停了腳步,路燈昏暗,卻仍瞧得出他眼裏正發着灼熱的光,燙得有如團火,卻又像海裏漩渦,讓人一不小心就要沉迷深陷進去。

“我不要你還好,”他重複一次,“我要你很好。 ”

我要你很好。

那剎那許稔的心像有夜裏飛鳥經過,驚起了他所有沉睡而深埋的片刻靈魂。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我們甚至只是前天才遇見,你為什麽,”他低頭,細碎劉海幾乎完全遮住了許稔半垂的眼睛,卻遮不住他顫抖的聲線,“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這個問題好像突然把鐘麓給問住,愣了許久沒出聲。

許稔不習慣欠着別人。

別人對他一倍好,他會試着全部奉還。對他兩倍好,他只能試着走遠順便告訴那人,你這只是無用功。兩不相欠,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現在突然有個男孩闖進他的生活,強硬又溫柔把自己帶離了暗無天日的房間,跟他說要過得很好,要試着過自己的生活。

他該相信,這世界上會像這般突降神明嗎。

“不是的,”鐘麓撓撓頭,臉上還帶着點微不可查的羞澀,“不是的。”

“我幫你,雖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你之前幫了我……”他是指前天順手幫他趕走了章司 。

“其實還因為……”鐘麓撇了撇頭,卻還是乘機往許稔那兒瞟了兩眼,猶豫好一會兒,還是咬着牙開口說出那個讓他甚至有點兒紅臉的事實。

“因為你好看。”鐘麓實誠道。

“……”許稔迷茫地看了他兩眼,悟到他口中的誇贊,害羞之餘還噗地一聲笑了出來。而剛剛沉悶低氣壓的氣氛也在此時随笑聲終究是一消而散。

“笑什麽啊,”鐘麓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了出來,被無情嘲笑後還是有點委屈,“我說的真話啊。”

“鹿鹿也好看。”許稔想了想,還是打算禮尚往來。

“你……”鐘麓不争氣地又紅了臉,橫豎幹脆閉了眼,牽過許稔手就往家走,“就仗着我心軟你。”

其實許稔說的是真心話。

鹿鹿才是好看,他想。他們剛搬來那會兒周圍的女生就有在讨論了,說新搬來的男生實在太過好看,與埠安這塊兒破地實在是格格不入,要不然他也不會這麽快引起其他人注意,他們也不會認識。

自己長得有點兒女生氣,可鹿鹿就不會,眉眼好看,卻也不失該有的淩厲和精致。許稔摸了摸左臉頰還未脫落的疤。還是有點自卑和不甘。

要是自己沒有這疤,會不會更好看點?

其實鐘麓心裏也慌。

他說的是真話,也不是真話。固執又倔強想靠近念念,想認識他,當然不只是因為他的好看和善意。說到底,他也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開了窗,沖他張開雙手。可能是因為男孩冰冷桀骜的眼神似曾相識,也可能只是,他們跟那頭惠德比島海軍觀測站捕捉到信號的,歌唱頻率是52Hz的藍鯨一樣,與億萬人擦肩,卻以相同頻率在人群中對上了眼神。

說不清道不明,但他能确認的只有一件事。

“如果你再不來……我可要下雪了。”

鐘麓喃喃道。

作者有話要說: 珍惜這個還會臉紅??*的鹿鹿吧 過個兩年就變不要臉了

麓麓那句化用木心的“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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