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林未眠這幾年見過的鬼很多, 其中不乏面容猙獰者, 然則哪怕是最可怕的模樣, 也不如這次的沖擊來得大。她清楚那些飄在半空的魂體也都曾是鮮活的生命, 知道歸知道,終歸不認識, 即使知道他們的生平也像聽故事,中間總隔着一層, 缺着點兒真實感。

眼下這位就不同了。

一個小時前她剛見過他飄在半空中沒有腳的樣子, 此時此刻, 他卻像朝陽一般,在相框裏溫柔地笑。蒼白的面色和眼圈周遭的烏青沒了。

唇紅齒白, 元氣滿滿。拍這張照片的時間大概也是高中時候, 林未眠看着與她現今的同班同學沒區別。

林未眠倒抽了口涼氣,踮腳将那相框拿下來,捧在手裏, 涔涔的冷汗在背心流淌。

“有什麽問題?”謝佳期在身後問。

“這個人的事情,能不能多告訴我一點?”林未眠轉身, 将照片往前一遞。

佳期壓低聲音:“你又不認識他, 想了解什麽?他……”頓了頓, 沒往下說,改口道,“別多問。”

林未眠心想謝佳期這種不關心八卦的書呆子,就算願意告訴她,也未必知道內情。換做先前, 這個所謂的阚天曉她不會感興趣,現在情況不同,下午她要把自己的肉身借給他用,哪怕把這當做自己的業務,多了解一下客戶也是有益無害。

她看一眼在佳期身後探頭探腦的兩小只,上身朝謝佳期傾身過去,悄悄問:“是誰的哥哥?”

這必須不能太聲張,對于妹妹來說,英年早逝的哥哥萬一是個禁忌話題,她大喇喇捅出去豈不是戳人瘡疤。

手握拖把的那個小女生機靈到極點,不等謝佳期表示,湊上前來答:“學姐不知道嗎,這個是我們學校很厲害的學長啊。他是我們隔壁班阚姍姍的哥哥啦。”

林未眠打量了幾眼這幾乎萬事通的小姑娘,含笑問:“你叫什麽呀?”

“我是蔣佩,學姐可以叫我佩佩。”小女生長得可愛,臉小小的,眉眼也細細的,鼻梁上有幾粒俏麗的小雀斑,說起話來口齒輕快。

“佩佩。”林未眠點頭,“你好。”

蔣佩是個小話痨,一旦打開話匣子就關不上,口吻惋惜:“這位學長的事說起來真的叫人唏噓啊。學長出事那會兒,我和姍姍同班,讀初二,她接連幾天沒來上課,再來是她爸爸送她來的,哭得跟什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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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佳期制止她:“蔣佩,不要背後說人。”

林未眠擡手在她肩上推了一下,“你也太上綱上線了,我了解一下,不會添油加醋出去說,我有我的道理,你別管。”攬了蔣佩的肩膀,“佩佩,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蔣佩怯生生看了一眼謝佳期,見她悶悶的沒有再反對了,清清嗓子,一五一十地往下說。

原來阚天曉天資十分高明,幾年前在晉市一中,也像謝佳期一樣獨領風騷。正因為他是風雲人物,對他感興趣的學生不在少數,他奇特的家庭狀況也讓大家調查得一清二楚,宛如公開的秘密。在大多數獨生子女的同班同學中間,阚天曉的情況十分特殊,他還有一弟一妹,人們都說,這家的哥哥太聰明了,妹妹又可愛,把運氣花光,弟弟腦子才不靈光,為人也略癡傻。所謂天妒英才,阚天曉大學才上一學期,就出事了。

“我聽說是救人出的事。”佩佩帶了點鼻音,“他做家教吧,同時兼了五六份家教呢,回家路上遇到老居民樓火災,聽說有小孩在裏邊,他就沖進去了。”

另外一個小幹事插話道:“小孩救出來了,但是學長自己就那麽沒了。”

謝佳期一直抱着雙臂看向窗外。

林未眠默默聽完,凝視着相框中的少年,點頭喃喃:“原來如此。”起身将相框放歸原位,撒手後還往後退了兩步,看了幾眼,心想阚珊珊把小淚痣鬼生前的照片擺在這辦公室,對這個兄長的懷念之情可見一斑。

她剛放好,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頭發剪得極短的小姑娘推開門進來,神色有些漠然。

蔣佩結結巴巴:“姍、姍姍。”

來的居然就是阚珊珊本人。她見了屋子裏幾個人都圍在書架跟前,目光朝書架上溜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戾氣,“誰跟這兒拿出來擺上的!不嫌晦氣嗎!”

蔣佩神情尴尬:“不知道誰,可能考試周了,大家想拜拜學神……”

謝佳期探手将相框收進書架中層一個抽屜裏,朝側邊那些海報揚了揚下巴,“阚珊珊,把安全知識搶答賽的海報拿出去貼上。”

“喔,知道了。”阚珊珊冷着臉過去拿海報。

林未眠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謝佳期扶着她的肩,“回去上課。”

下午的課,林未眠一直心不在焉,看着窗外,咬着下唇看天色。

下第一節 課的時候,她對謝佳期說:“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你先回家。”

佳期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側臉埋在散落的發間,看不清表情,白皙手指握着筆,繼續往下演算。

待到放學,林未眠收拾了書包剛出教室,迎頭見阚天曉已經飄了過來。

“你等等。”林未眠握着書包帶子,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制服,裙子和襯衫是斷乎不能踢球的,“我去更衣室換個衣服。”

阚天曉朝她望一眼,依舊是一貫的冷幽默:“你放心,我喜歡男的。”

林未眠笑不出來。

最後一節體育課的班級還有女生在更衣室嬉笑打鬧。體育館空曠,林未眠聽見身後有極輕的腳步聲尾随,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誰,轉身攔住她,“我不是讓你回家嗎,跟着我幹嘛。”

謝佳期低頭看着她,“你去哪我去哪。”

林未眠兩道眉蹙在一起,“随你。”往前走了幾步,心裏的念頭轉得很快,進更衣室之前站定了,轉身對謝佳期說:“佳期,我們來做個約定,怎麽樣。”

“什麽。”

“你現在回家。”林未眠揚揚下巴,“我放暑假就跟你去醫院檢查,好不好?”

要是看見她跑去跟一群男生踢足球,謝佳期只怕會更加困惑。說着也朝她伸出小指。

謝佳期卻忽略了她拉鈎的願望,只含混答應:“唔。”

眼見林未眠從體育館出來,身上是一身運動服,七繞八繞,到了玉湖路,佳期皺着眉頭款步跟随。被跟蹤的人渾然不覺。

身後一聲自行車鈴響,是個打招呼的意思,佳期意外,側頭看,竟是阚珊珊,她腳踏在地面停穩了車,“謝主席,你怎麽往這邊走?”

謝佳期:“一點私事。你住這邊?”

“嗯。”阚珊珊點頭,“那你慢走,我先過去找我弟弟了。”

“好。”

阚珊珊的自行車經過了林未眠,率先到達一個綠茵場上坐着的少年身旁。看情形是起了争執。佳期遠遠地看着阚珊珊拉扯那少年,一時忘了隐藏行跡,冷不防忽然和林未眠打了個照面。

林未眠便出現在她面前,臉上似笑非笑,是種從前從未有過的表情。

“謝佳期是吧。”她點頭,“你的這個小青梅說自己陰陽眼,你應該相信她。”

佳期沒說話。這口吻太像“朋友,你聽說過安利嗎”。

“現在駕馭這具肉身的,是我阚天曉。我妹妹阚珊珊在你學生會做幹事,她口味古怪,最喜歡吃的東西是白米飯拌青梅醬,她的耳洞是四年級的寒假打的,她是個左撇子,但不想讓人知道,所以一直假裝右利手,如果她用左手畫海報,可以畫得更漂亮。這些你都可以向她求證。而這些事,林未眠是不可能知道的。”

謝佳期擡手輕輕覆在女生的額頭上,眼裏泛起一道朦胧的霧色。

“林未眠”失笑,并沒有拍掉她的手,“你以後要是想保她平安,就不要離開她太遠太久。有你在,但凡有其他像我一樣想打她主意的鬼魂就下不了手了。”頓了頓,“現在,我要過去找我弟弟踢球了。你可以過來觀戰。”

阚珊珊拽着弟弟的胳膊:“你在這裏等他做什麽?那種人寧願救別人家的孩子,根本就沒有想過你,你在這裏等他?等不到的。他不會回來了。他為了別人家的小孩死掉了。不要你了,知道嗎?”

她弟弟大哭,“姐姐撒謊。”

阚珊珊也哭:“你在這裏等了幾年了,等來了嗎,是我撒謊,還是你蠢?”

“阚天酬。”佳期聽林未眠開口喊道。

姐弟倆雙雙止了哭,望向林未眠這個陌生來客,臉上布滿詫異。

林未眠走過去,先在阚珊珊頭上摩挲了下,眨了眨右眼,“姍姍,你讓讓,我和他說。”

阚珊珊狐疑地望向謝佳期,但見她也是面帶困惑,于是轉過頭看向那兩人。

林未眠蹲在少年的身前,嘶了一聲:“天酬,哥哥說,你生日的時候,他要回來教你踢球的,對不對?”

少年吸了吸鼻子,擦幹眼淚,面容有些呆滞:“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就是你哥哥派來的呀。”林未眠大拇指揉過鼻子,嘿了一聲,“他呢,參加了一個秘密項目,項目很重要,很久才能完成,暫時不會回來了。”

少年抓抓腦袋,“那要什麽時候才回?”

“你聽姐姐的話,每天好好吃飯,好好學習,等你長大,他就會回來了。”林未眠站起來,摸了摸少年的頭頂。接着彎腰撿少年腳下的球,吹了個口哨,“現在去踢球吧!”

謝佳期望着綠茵場上奔跑的兩個人。指甲在手心掐出一個個月牙形的印記。阚珊珊叫了她三遍她才聽見,“嗯?”

“主席,這個女生是誰?我中午在辦公室也看見她了。”

謝佳期眼睜睜看着林未眠頂球射門過後改做了守門員,一個飛撲摔倒在地。球場上傳來兩個人的笑聲。這應接不暇的“賽況”。她甚至都沒能分出一秒鐘看阚珊珊一眼,“我家的。”

“她怎麽知道我哥哥弟弟的事啊?”

“信。”佳期簡單地說。

阚珊珊扶着下巴,根據這個提示慢慢地猜,“他們以前是筆友?”

佳期沒有再說話。

球場上總算告一段落。林未眠興許摔了四五次。少年摔得更多。但兩個人都笑得開懷,互相攙扶着過來這邊,少年朝林未眠鞠了一躬,“謝謝。”

林未眠笑了笑,咳嗽一聲。

“以後還會再來教我嗎。”

“我要讀書啊。你也是。”林未眠簡單粗暴地答,“記住我先前說的話。現在,跟你姐姐回家。”

少年有些掃興,但随即想起來什麽,又歡天喜地起來,嘿嘿笑了笑,抱着球拉着阚珊珊走了。

這裏一身灰塵的林未眠依舊似笑非笑地望着謝佳期:“你在這裏,那我就不久留了,林未眠體力不行,接下來幾天恐怕都有得她好受的。再見啦,小謝。”

佳期沒有任何表示。

而林未眠腳下一軟,整個人朝她靠過來。

佳期扶住她,靜靜地站了幾分鐘,擡手替她擦擦臉上的汗與塵土,觸及她溫熱的面頰,才驚覺自己指尖冰涼。

天色已經暗下來。

她背着林未眠走了沒兩步,身後有腳步聲追過來,“姐姐,姐姐,等一下。”

佳期回頭,是阚天酬,他手裏舉着兩個棒棒糖,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上來。

“有事嗎。”

“姐姐睡着了嗎?”

“嗯。”佳期點頭。

阚天酬将兩個棒棒糖遞上來,“那你拿着,等她醒了幫我給她。好吧?”

謝佳期分出一只手來接過,一句話都沒有。見他轉身要走,才出聲叫住他:“等等。”

對方扭頭,“還有事嗎,姐姐?”

“你相信這位姐姐剛剛說的話?”佳期問。

他奇怪,“為什麽不信?”

“為什麽信?”謝佳期輕聲追問。

“只要是哥哥說給我的,我都相信。”少年憨憨的臉上露出個腼腆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輕點打。_(:з」∠)_

晚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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