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某年某月記不清了，大概率是十五歲春夏，他們吵得最兇的時候。

周星野的叛逆期，從夏入秋再到冬，幾乎蠻橫地霸占了整個初三，沈亦安不該在那時撞到她的槍口上。

“好啊，吸煙。”

操場靠近林園廢棄的一角，亂石堆疊雜草叢生，女孩的出現不合時宜。

她站在石階上，褐色格子校裙及膝，馬尾揚起風的高度，豔麗的笑容滿是猖狂得意。

銀白色單反的光折射而過，十分礙眼。

球鞋碾過煙蒂，沈亦安伸長胳膊去搶。

躲閃之間，周星野不小心被凸起的石塊絆倒，相機脫手摔成兩半。

她暴怒爬起，甚至未顧忌校裙撕扯開的，一個暧昧令人無法直視的裂口。

沈亦安迅速偏過頭，神色不明。

也這才給了她機會，将他一把推倒。

戾氣上湧，他冷着面孔擡頭，卻在剛好撞見她眼淚掉下來的瞬間，失了聲。

為什麽哭，連周星野自己都不知道，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不在乎。

還是恰恰相反？因為在乎的太多，所以最後什麽都抓不住，以至于十五歲，他們的十五歲，成了只有依賴自尊，才能活下去的年紀。

争吵的最後，兩個人同時被叫家長。

沈露不敢相信，從小到大，沈亦安都是個謙遜有禮的孩子，來往誇贊不絕于耳，有時連她，也會驚訝于他過早的成熟與穩重。

如此幼稚地同一個女孩置氣，還是第一次。

但她是個一向開明的母親，從不過分指責。

沈亦安的道歉是自發的，态度誠懇，對比周星野被揪着耳朵強迫，這場鬧劇好像變成她一個人的撒潑幼稚，像個小孩。

怎麽還能說，他不是故意的？

回到家，周星野被周勇江罰處一個月生活費，以賠償同班付新宇相機。

沈亦安則被沈露單獨叫去房間，不知聊了什麽，但自那天起，他再沒碰過煙，而對她的态度，與其說有所緩和，不如說越發趨于冷漠的無視。

周星野單純以為，抓到了他的軟肋，早熟的孩子終究一樣畏懼家長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是沈亦安第一次碰煙。

還沒嘗到味道，便被她扼殺。

風水輪流轉這句話，現實的讓人猝不及防。

“你不識字嗎？”

昏暗巷子裏，周星野費力踮起腳尖，卻堪堪只能夠到他手腕。

男生右手高舉，低沉的嗓音同夜色一樣冷漠，“不知道周叔叔識不識字。”

“你敢告訴我爸你就死定了。”她炸起毛威脅。

沈亦安似笑非笑，“你可以試試。”

如果這是一場新的對壘，即使千萬個不服，周星野也只能認輸了。

“煙不是我的。”

牙膏泡沫吐在洗漱池，被水流沖走，恢複潔白如初，大腦卻依舊混沌着。

玻璃鏡裏，黑眼圈挂在少女白皙嬌嫩的臉上，突兀且蒼白。

周星野失眠了，原本只是擔心某人告密引來周勇江的連環奪命call，回憶卻見縫插針，想了很多，又什麽都不剩。

醒來第一件事，點亮手機屏幕，沒有未接來電。

慶幸沈亦安最後一絲人性還未泯滅。

穿戴好下樓，料理臺只剩一份牛奶和三明治，以及一個密封好的午餐飯盒。

沈露從身後繞過，淡雅的玫瑰香味環抱四周，同她酒紅色的口紅和魚尾裙相得益彰。

“今天我應該晚些回來，晚飯你們自己解決。”

沈露不是會屈居于室的女人，這一點，周星野早就見識過了。

她的爸爸周勇江，在當地還算小有名氣的建築商，據說年少時也曾風流潦倒一事無成，但勝在為人爽利廣擅結交，抓住一次機遇，從籍籍無名的廠工到老板再到投資商，幾乎少有坎坷。

事業風生水起，自然忙的不可開交，出差是家常便飯。

沈露的前夫，也就是沈亦安的繼父，據說是他生意場上的結拜兄弟，也是他曾經失聯多年的同學，之後往來密切，水到渠成，他們更成為周星野從沒謀面，卻占據名義上的“幹爹和幹媽”。

不過生意場上風雲萬變，幹爹的一場意外去世，導致沈露負債，幾近束手無策。

為了報答在她窘迫之時，周勇江給予的幫助，更是應他還兄弟恩情的懇請，沈露走投無路之下，最終答應搬到一起同住，代替常年出差的他，來照顧孩子們。

生意場上的恩恩怨怨，周星野不懂，但替別人免費看孩子，簡直荒誕至極。

原以為沒有女人可以忍受這點，再濃的恩意，再深的友情，也會在距離和時間中消磨殆盡。

但後來發現，她錯了。

所謂人以群分，沈露和周勇江是一類人。

有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圈，享受親情友情帶來的安全感，也享受一個人自由的浪漫，家庭是他們不可分割的部分，卻不是唯一。

有些贊賞，有些憤恨，有些可惜，有些嫉妒。

五味雜陳的心情，周星野說不清楚。

咬下最後一口三明治，她轉身，見沈露走出門，又探回頭微笑。

“傷口要記得換藥。”

高二白日裏的時間刻度，是緊密的課程，和無窮盡的練習題堆積起來的。

感受同桌手指輕戳的力度，周星野從疊高的書本下擡頭，睡眼惺忪。

窗外，林靈站在走廊上輕敲玻璃。

原來午餐時間到了。

盛夏的尾巴，陽光仍是刺眼的白，跟随人流走進喧嘩的食堂，空調幽冷的風吹走一半困頓，她才想起來，紙幣塞進林靈口袋。

“幫我轉交張子博，就說煙沒買到，欠他的人情下次再說。”

封閉式管理的學校，住校生外出機會不多，時常會委托外宿生夾帶些私貨，比如零食、禮物，但像煙這類東西，屬于違禁品。

如果不是被硬塞，加之昨天買藥匆忙忘帶錢，周星野也不會就範。

那種煙霧缭繞的甘苦味道，曾經，是她的噩夢。

作為一起尿褲子長大的發小，林靈自然無需她多解釋，虛虛點頭後，隔着紙巾小心掀開熱氣蒸騰的飯蓋。

她閑聊問：“早晨見你們班門口站了一排人，是做什麽？”

周星野咬着筷子，語氣迷糊，“...不清楚，罰站吧。”

“廢話，”林靈翻起白眼，猛然又想起另一件，更值得八卦的事，“對了，你見到孫應南了吧！”

周星野向後撩動垂落的頭發，慢半拍，“啊，那個驚喜？”

林靈咂舌，“反應這麽淡，你不是喜歡過人家嗎？”

一口飯差點噴出來，結果嗆在嗓子裏。

周星野七上八下咳成肺人，多虧對面男生及時遞來的礦泉水。

隔着長條餐桌，手端餐盤的李曉東，露出與拿鐵膚色不符的兩顆小虎牙，“這裏可以坐吧？”

她來不及開口，被林靈搶了先，“當然！”

等他坐下招手，穿過人群、緩緩走近的沈亦安一愣，打算無聲無息繞過，結果被一把拽住。

林靈眼冒綠光，竟也毫無顧忌伸手，拉他坐下。

周星野咳得更厲害了。

顯然自來熟的人磁場互通，李曉東環視一周，目光自然鎖定林靈。

他率先問：“你也是六班的？怎麽好像沒見過。”

林靈一聽，故作誇張抹淚，“太傷人了吧，我就坐在你後面的後面。”

他嘴角輕抽，“是嘛，可是我坐最後一排。”

“......”

兩人一來二去聊的火熱，不知不覺，周星野和沈亦安自動并為背景板。

在得知身邊三人不僅是初中同學，周星野和林靈更是高一同班時，李曉東難免露出驚訝不已的神色。

他激動地來回比劃，“太巧了吧！我和沈亦安也是高一同班。”

林靈配合發出“哇哦”的驚嘆，眼神卻別有意味地，掃過周星野和沈亦安。

她嘿笑：“緣分這東西的确奇妙，校友圈也是個圈。”

八卦聽到最後比飯管飽。

周星野拍着胸脯，隐隐還是難受，方才半瓶水下肚，想打嗝打不出來，索性長腿一跨，打算離開這個無聊場合。

李曉東見狀，突然疾聲叫住她，“化學小組還差兩人，要不我們一起組隊吧！”

林靈拍着手胡亂起哄，“好啊好啊！”

周星野頭一轉：“好什麽好！”

沈亦安斬釘截鐵：“不行。”

兩個攪事者被突然吼得僵住。

他們怔愣的，看從最初眼神碰撞就極其冷漠，互不順眼的少年少女，突然異口同聲到一塊。

下一秒——

“嗝~”

神來之筆的一聲，捧哏般，逗笑了在場所有人。

在周星野殺人的眼神中，林靈和李曉東才勉強閉上嘴。

眸光順帶一掃，斜對角安靜低頭吃飯的人，唇畔一閃而過的弧度，同樣可疑。

于是半晌，在李曉東二度說服組隊時，周星野意料之外，改了口風。

她沒心沒肺笑起來，“我考慮考慮。”

給予周星野考慮的時間不長。

午休結束，被孫應南一只胳膊攔在後門時，她沒有選擇。

“對不起，我已經加入別的小組了。”

清涼的水流撲上臉頰，打濕睫毛和耳際發絲，女孩清豔的面容映入水池。

鵝蛋臉，無懈可擊的鼻梁，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來像月牙，不笑時又深邃缱绻，自帶攝人的魅力，皮膚淨白透徹，自然偏紅的薄唇便越發顯得明豔。

用林靈的話說，是張可純可欲勾魂的臉。

而她還說過，男生一般分兩種：渣男和純情男，對于像她這樣的禍水，前者是可以拈花惹草的目标，後者則能有多遠避多遠。

因此時隔半年，再次見到孫應南眼中複燃的情愫，周星野的第一反應，便是躲。

以至跑得太倉促，将鑰匙遺落在教室。

面對緊閉的大門，鞋跟無奈踢着牆腳，她只能對着夜空數星星。

等到沈亦安回來，她已經受不住，蹲在地上畫圈。

他淡淡一眼沒有表情，然後開門。

二樓兩個大小無異的卧室之間，只隔着一道牆，浴室在走廊對面。

洗完澡出來，打濕的頭發用毛巾裹在頭頂，周星野翻出小藥箱，放到茶幾上，然後取出消毒水和棉簽，才發現還有一瓶全新的碘伏未開封。

她歪過頭，沒想通是沈露何時買的。

客廳只打開一圈暖色的小橘燈，光線從天花板細碎散落。

沈亦安從樓梯走下，就看見身穿寬松白T和粉紅短褲的女孩，雙腿蜷坐在單人沙發上，縮成一團小小的影子，安靜溫柔且不忍驚擾的畫面。

如果忽略她此刻龇牙咧嘴的模樣。

從冰箱拿出礦泉水，他邁上第一層臺階，才回頭。

“需要幫忙嗎？”

“不用！”

“哦。”

沒有猶豫轉身，顯然不過裝模作樣的假禮貌。

周星野扔掉手中的棉簽，在背後叫嚣，“我答應組隊，你都不生氣？”

沈亦安果然停步，側過身子，卻說，“我無所謂……”

“反正後悔的那個人，一定不是我。”

剛想站起來，質問他什麽意思，懷裏的紗布先一步滾出去，玩失蹤。

周星野低頭，左右翻找不到，下一秒完全猝不及防，被他突然靠近的氣息逼得向後，退回沙發上。

是草葉混合雪松的味道，既清澈又冷冽，矛盾如三月海邊寂寂的晚風。

沈亦安彎腰，撿起藏在沙發視覺死角的紗布。

她不接，而是愣愣盯着他，眼波如水，暈開一層朦胧的光霧。

有點失神，有點意想不到。

只是又想起去年夏天，那個停電的夜晚，心跳不受控制。

某些異樣的情緒在發酵，又快的來不及捕捉，燈光陡然明亮的那一刻，迅速破裂，清醒，然後推開。

打開門廊的燈，沈露才發現客廳有人。

一個紅臉低頭背靠沙發，一個眉頭緊鎖躺坐地板，氣氛一目了然。

她無奈搖着頭，“你們又吵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