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沒有星辰照亮的夜晚，只有寂寞的關燈和開燈聲。

周星野用鑰匙打開門，走近一片漆黑，燈光點亮的剎那，她不由自主閉眼。

如果說請假兩天後回歸學校，即刻面臨月考已經算惆悵的話，那麽眼下失去了夜宵安慰，頂着饑腸辘辘的肚子還要複習明天的考試，更顯得尤為心酸。

沒想到沈露不在，竟會有如此落差感。

自那天傍晚，接到周勇江電話，她匆忙離開已經兩三天，據說牽扯到生意業務上一些緊急的狀況，需要人手幫忙。

周星野想起，更早時候也是一通電話，讓原本打算和她們一起回家的周勇江，改道而行。

那日天空布滿陰霾，沈露從車上撐傘出來時，已經開始下起瓢潑大雨，确認周星野安全上了車，又同沈露短暫交談告別，周勇江才另外驅車匆匆離開。

四周車窗緊閉，嚴嚴實實，隔絕了細微風聲，但隔絕不了雨點铿锵砸落的聲音。

回家的一路，周星野和沈露默契沉默，沒有開口，或許彼此都知道，這時候不說話，才是同對方最好的安慰。

玻璃窗前紛漸滑落的雨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心情。

她只是在想，幸好從陵園走下來的一路，沒有下雨。

以往每到梁雲的忌日，壓抑已久的情緒就像愁雲，迫不及待也需要一場暴雨洗禮。

周星野按奈不住的脾氣總會爆發，化身一頭胡亂擺尾、橫沖直撞的小獅子，一言不合，便同周勇江大吵大鬧起來。

所以這次，他特意選擇步行，挑中一條人煙寂靜的小路下山，煞費苦心。

山道不算寬敞，年歲久遠的碎石路，許多地方已經凸凹不平，各類青藤和雜草交錯，爬滿路一旁石磚壘砌的圍牆。

山野裏的樹，總是自由茂密地生長，枝丫漫天伸展，仿佛要将整張畫布撕開、撕碎。

父女倆一前一後走着。

等了半天，也沒等來她的撒火，周勇江反倒不安起來，“怎麽，現在連話都不願跟我說了？”

周星野腳踩細碎的石子，低低垂頭，“我聽見你在媽媽墓前說的話了。”

周勇江着實狠狠結巴，“閨女，你這，你這不講道義，怎麽還偷聽呢。”

她踢開前路的石塊，索性蠻不講理說，“電視劇都這麽演。”

周勇江失笑，知道無論如何也拗不過她，索性敞開嘆了口氣，問，“那你都聽到了什麽？”

周星野：“你說你做錯了。”

那就是都聽到了。

周勇江悵然一笑，遠遠眺向缥缈的天空，半晌垂嘆附和，“對，都是我的錯。”

周星野偏着腦袋，一時瞄看前路，一時掰扯着手掌。

不說話，等同于默認，代表她也是這麽想的。

可事實上誰又知道，曾經那段酒氣熏天、煙霧缭繞的經歷，是他的噩夢，更何嘗，不是她的？

因工作疏忽家庭是他的錯，同失去安全感的妻子争吵是他的錯，放任她染上煙酒的惡習是他的錯，以至于一切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都是他的錯。

醫院病床上，梁雲閉眼前的最後一滴淚，從此定下了他一生的罪。

可是，一個人想要得到幸福，真的有錯嗎？

周星野聽見了，最後他說，“我現在，很幸福。”

回溯過往，在周星野小學時期的記憶裏，也曾有一段掌上明珠的幸福時光。

糖果、芭比、公主裙，別人沒有的她都有，畫畫、鋼琴、跳舞，別人不會的她都會。

後來，周勇江事業繁忙四處奔波，即使生活漸漸缺少了一位父親，同時一個丈夫的陪伴，周星野滿心以為，只要做到梁雲想要的一切，轉移她的注意力，滿足她的期待，她們也會過得很幸福。

卻從沒想過這麽做，反而不知不覺，将她們母女兩人，漸推漸遠了。

看着領獎臺上閃閃發光的她，那時候，媽媽在想什麽？

那雙隐忍珠淚的眼睛，周星野很久以後才明白，那不是開心不是欣慰，相反，而是一種徹底迷失方向，索然無味的絕望。

只有一個人的幸福，不是很卑鄙嗎？

所以從那時起，她就決定，讨厭周勇江。

驕縱任性也好，肆意妄為也罷，總歸不能讓他如願才對。

可是沈亦安和沈露的出現，卻惹得炊煙四起，迫使游戲變質。

悲傷在這個節骨眼産卵，周星野才發現，原來，她一度的張牙舞爪，或許也只是卑劣的，想要掩蓋幸福罷了。

“公平起見，你也該告訴我，你說了什麽不是？”周勇江用平靜的聲音轉移話題。

仍舊背對他，周星野緩慢吐了口氣，“我跟媽媽說，今年我十七歲，還有一年，我就再替她讨厭你一年。”

畢竟等到十八歲，就再也不是，可以肆無忌憚的年紀了。

背後靜默幾秒，然後似乎沉沉地笑了。

穩重的腳步上前，周勇江突然牽過她的手，結果被不留情面地一把甩掉。

他沒有放棄，始終執著地再度伸手，一邊說，“傻閨女，在我這裏，你想怎樣都可以。”

周勇江說完，這一次，周星野終于沒有甩開。

前路崎岖坎坷，也許驚雷，也許狂風，但他們都知道，盛夏以後，暴雨雖然來勢洶洶，但總歸會有放晴的一日。

他們剩下能做的，只是攜手，靜待那一天到來。

.........

洗完澡，吹幹頭發下樓，沒有大人在的偌大房子裏，充斥一種別扭的冷清。

一股清甜的芝士香味突然從廚房飄出。

周星野奇怪走過去，只見背對的身影，迫于出挑的身高而微微彎腰，切盤動作卻有條不紊，看樣子打算做意面。

記憶中的味道被勾起，她知道，那有多麽誘人。

從餐櫃取出盤子，沈亦安撞見冰箱旁偷看的人，目光相對，周星野嘴角一挑，裝作若無其事回房間。

久久，聽到隔壁關門的聲音，才又跳下床。

廚房恢複整潔利落，在櫥櫃和角落來回搜尋，卻只找到一包不知放了多久的泡面，被她洩氣地扔回原地。

最終周星野捂着肚子上樓。

她不餓，一點都不餓。

........

第二天晚自習結束，照常回到家，再度撲面而來的香味，簡直勾人犯罪。

潔淨的白布餐桌上，一碗紅椒牛肉面靜靜擱置，無人認領。

周星野微愣，她知道沈亦安口味清淡，不喜甜食，也不喜歡吃辣，不像她，是個無辣不歡的主。

“煮多了，不吃的話就倒了吧。”

想曹操，曹操從身後出現，眼見他伸長胳膊向面的方向，周星野慌忙拉開椅子，用身體護住，“是誰說，浪費食物可恥。”

沈亦安慢條斯理擡起眼簾，從旁邊扯下一張紙巾，擦手。

“......”

周星野放松胳膊，美食當前，這一星半點的尴尬，懶得跟他計較。

抓起筷子，醇湯的濃郁蔓延在舌尖。

不得不說，沈亦安繼承了沈露優良的廚藝，也繼承了母親的敏銳和細心，卻似乎絲毫沒有遺傳到她半點勇敢熱情的品質。

想要安慰人，非得采用這般隐晦別扭的方式。

周星野這麽暗忖着，卻幾乎忘記，自己根本不相上下，她嘴裏含糊不清，聲若蚊蠅，“謝謝……”

“還有…對不起。”

對不起她自主主張替他收禮，忽視了他的感受，忽略壽星為大的準則，也謝謝一直以來每一次，他大度而主動的讓步和求和。

周星野不是不知道，也許，她只是害怕知道。

既忐忑，又難以預測沈亦安聽到之後的反應，她索性埋頭不去看。

過了一會兒，只聽見他打破沉默，“你知道廚房那包泡面過期了吧。”

“咳咳咳……”一口辣椒狠狠嗆到。

沈亦安輕笑，“看來是不知道。”

一分鐘前那點微末的感激，蕩然無存。

周星野覺得，她讨厭沈亦安，果然還是有理由的。

........

遲來的月考在沒有驚喜的壓力中結束，晚上放學，比平日要早些。

周星野打算早睡，明天清晨，他們還要坐車，回郊區的家。

漆黑的四周，确定衛生間的燈泡徹底損壞，她耐着性子，自浴臺的玻璃櫃中一通翻找，找出替換品，周星野拿在半空比對一番，然後搬來凳子。

向上踮腳伸手，高度還是不夠，只能又搬來第二張。

疊加的凳子不算十分穩固，但周星野沒有糾結，踩了上去。

她見過沈亦安換燈的樣子，沒什麽技術含量，自然也不該難倒她，這點微末的小事，不想還有求于人。

損壞的燈泡被取下，她替換手，将新的擰上去，然而，好像怎麽也擰不到盡頭。

放下逐漸泛酸的手臂，周星野擰眉，不信邪地再度嘗試。

背後突然傳來疑惑的詢問，“你在換燈？”

周星野聞聲，下意識回頭，卻忘記把握好尺度，椅凳立刻受力不均猛地晃動。

“啊~~”摔下去前，她張皇慘叫。

走廊邊，沈亦安即使反應很快，跑至燈下緩沖的兩秒，也只來得及張開胳膊，無可避免地，将她抱了個滿懷。

是真正意義上毫無防備的、密不透風的擁抱，感受只有薄薄布料下，彼此橫沖直撞的血液和心跳。

呼吸，也驟然停滞。

大腦空白一會兒，在産生眩暈的征兆之前，周星野站穩，推開了他。

沒有明燈的暗默空間，沈亦安的眉眼像蒙上一層光霧，波瀾湧動，又很快，裝作若無其事別開。

還握在手中的燈，被他擡手搶去。

周星野微紅着臉，十分自覺跳下了椅凳，向外移動，肩膀抵着門框。

沈亦安一只手拖下疊加的椅子，然後站上去，将燈泡對準，擰緊。

周星野神思恍惚地望着他動作，修長的臂膀片刻停下來，似乎準備回頭，她心頭一跳，沒等示意，觸電般驚醒按下了開關。

燈光陡然刺亮，沈亦安自然躲避地低頭，卻毫無預兆撞進瑩白燈暈下，她星光細碎的眉眼。

卷翹的睫毛撲閃，又再度默契地錯開。

涼風拂過半開的窗臺，卷進木棉樹飄零的枝葉，隐藏在葉片脈絡下的毛毛蟲，驟然驚醒後蠕動，泛起細密輕微的癢。

眼睛緊閉又睜開。

在床上翻來覆去之後，周星野忍無可忍，最終還是爬起來。

點亮手機，翻到某日禮堂照片留存的一頁，盯着屏幕好一會兒，才終于安心般決絕關掉。

她閉上眼，對着漆黑的房間，平靜的聲音在說，“都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