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

第 22 章

幼稚園時期，童話書裏反複出現一個故事——

某座城池，有個作威作福的皇帝，被謀財的騙子愚弄，穿上一件“看不見的”衣服，花枝招展游行在大街上，還為此洋洋得意。

“媽媽，這個姐姐好厲害哦。”商場裏，來往穿行的父母和孩子絡繹不絕。

周星野獨自懷抱一大一小兩個玩偶招搖過市，引來無數豔羨的目光，而她享受的嘴角，已經快要咧到後腦勺。

時代果然變了，純善的良民被欺壓成苦役，背後的功勞無人知曉，受愚弄的反而變成小孩，而皇帝，永遠還是皇帝。

只是，學會耍小聰明了。

沈亦安無聲無息挪步，離她更遠些，一邊輕聲呢喃，“到底誰幼稚。”

“诶，這是在幹嘛？”

他們下到一樓大廳，場地中央華麗布置的展臺上，架着一臺五彩的鋼琴，周邊擁擠環繞半圈的人，遠遠能聽見其中流轉出的動聽琴曲。

周星野好奇地向前踮腳探頭。

“Play Me, I'm Yours，公益鋼琴藝術季。”憑借身高的優勢，沈亦安率先念出宣傳牌上的字。

原來是自由鋼琴演奏，周星野頓然喪失興趣。

繞過展臺，他們要往正門走，突然一聲稚嫩穿過人海，“大哥哥，這裏！”

人群中擠出一個粉嫩的公主裙，正是方才抓娃娃的小女孩。

周星野反轉頭，跟随沈亦安的步伐折返，随後眼睜睜目睹了，小女孩臉上，因再遇大哥哥蕩漾起來的笑容，在轉向她懷中巨大半高的玩偶時，華麗麗凝固了。

不知怎麽，一場本該友善的會面，就這樣莫名其妙演變成了兩個女孩間，幼稚的炫耀和攀比。

......

小女孩稚氣的叉腰，“我還會畫畫，你會嗎？”

周星野輕哼，“有什麽難的。”

沈亦安揉着眉頭，在一旁啼笑皆非。

幾輪唇槍舌戰，又旗鼓相當後，小女孩氣急跺腳，不服氣地将手一指，“剛剛你沒聽見，我鋼琴彈得可好了！”

周星野揚起下巴，“瞧不起誰呢。”

将巨型玩偶向沈亦安一塞，周星野徑自朝前，穿過人牆。

沈亦安眉眼一緊，不得不牽起小姑娘的手，追随她擠進了第一排，心頭強烈的疑惑，全然蓋過了懷抱粉紅娃娃的尴尬。

周星野跨上展臺坐到椅子前，自信滿滿地問，“想聽什麽？”

小女孩癟嘴不回答，大眼睛眨巴眨巴，而是望向她的大哥哥。

沈亦安想都沒想，說：“随便吧。”

彈什麽，不是此刻最值得在意的事情，原本，他是這麽以為的。

原諒他，真的這麽以為。

可是當展臺月白的燈光灑下來，細細旋轉，飛舞，恍若萬千星塵，落在周星野發絲和她難得認真細膩的眉眼。

随蔥白手指跳躍的琴音，宛如一罐打翻的、晶瑩剔透的玻璃珠。

他呼吸一窒，徹底怔住。

分明是那麽，那麽孤獨的一首曲子,就像午夜夢回，被淹沒在黑暗房間裏，一段歇斯底裏的，卻沒有聲音的吶喊。

然而此刻，胸膛裏急促鼓動的節奏卻在提醒他，身邊發生的一切，不是夢，不是虛幻，心跳仿佛脫離身體，随滑動的手指和琴音，不受控制。

從靜止，起伏，一步步上升，最後猛烈振動。

周遭的所有，都喪失了聲音。

于是眼前的畫面，在那一瞬間定格，從此有了名字——

《Ascended Vibrations》

.......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好像在搬入海島很久後的，某個時間。

才滿周歲的小飛未改犬類頑劣的脾性，趁家裏無人，調皮地從籠子裏鑽出來，沈亦安傍晚放學回家，打開門，就是一幕四分五裂的混亂場面。

始作俑者還撒嬌地瞪大那雙黑珍珠似的眼睛，沖他搖尾巴。

他無可奈何拍拍它腦袋，只能先拐去廚房做飯，喂飽自己和它，才開始着手收拾。

沈露忙于工作，早出晚歸的時間多了，不知不覺也就習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打掃，一個人熟悉家中的角角落落。

他是從一個拖出來，積滿舊塵且泛潮的盒子裏，發現那枚MP3的。

除了它，其餘一些零碎東西，看起來無甚緊要，雖然它，也普普通通無甚特別，但至少代表了連接未知過往的物件。

塵封這麽久，居然還有電，打開，裏面只有一首歌。

沈亦安搬出凳子坐到狹仄的陽臺，一邊寫作業，一邊戴上耳機，循環播放起那首歌，看日落和晚霞，一點一點墜入黑灰的屋檐下。

從這個角度，可以遠遠眺望到，港灣燈塔紅白色的頂尖。

他想，如果站在更高幾層的陽臺，或者，如果能夠登上這棟樓的頂端，興許就能看見五彩漸變的晚霞和雲朵，與港灣的橘光，無邊的湛藍交相輝映，最後像棉花糖一般，融入深海。

天空已經逐漸暗淡下來，轉為深沉的墨藍色。

他喜歡海島的天氣，永遠布滿純淨的藍色，就連狂風暴雨，也是藍色的。

沈露某日出差回來，轟轟烈烈陷入了愛情。

沈亦安是真心為她高興,所以一家人随繼父搬離海島時，他将代表過去的MP3，小心收進盒子。

至于那首曾循環播放的樂曲，早已被刻進骨子裏，跌跌撞撞的年少歲月，每當他控制不住自己，煩躁、亦或心緒不平時，都會想起那首《Ascended Vibrations》。

沒有什麽，比一首憂傷的鋼琴曲，更适合讓心情平靜。

沈露是在後來收拾新家的時候，發現了它，她幾乎用好幾分鐘回憶，才想起，這個MP3的由來。

竟然屬于他的爸爸，孫浩明。

自有記憶以來，沈亦安沒有見過他，自然想象不出他的樣子,所以聽到這個回答，除了心頭最初一拳猛擊，其餘，一片空白。

沈露曾經提起過，她與孫浩明的相識，就像兩個急于逃離原始森林的稚鳥，互相抱團取暖。青澀懵懂的愛情，即使開端純潔而熱烈，卻因為彼此的幼稚怯懦，注定它倉促難堪的結尾。

如同他們以青春的模樣，闖入大人的社會一樣慌亂。

如今想來，結局或許有遺憾，卻絕沒有另一種，再生的可能。

聽完這些話，沈亦安當時的表情，是沒有表情，沈露原以為他需要時間消化，可她低估了沈亦安。

他沒有表情，是因為沒有任何合适的表情，能形容心情。

可這并不妨礙他理解且認同沈露的觀念，無論何時，先一步背身離開的人，都沒有任何值得留戀，更不值得煩惱，一切過往皆為序章。

所以沈亦安從不好奇，也從不在意，有關孫浩明的一切。

那麽至于這首琴曲，曾經屬于誰，關于誰，自然也不該影響他。

曾經看過某部電影，有句臺詞——“聚攏，成形，撚轉，回繞，時而返回，暫歇，再聯結，這就是組紐，這就是時間。這就是連接。”

時間造就的糾葛，有時好似一團線，解不開，就不必費力去解，與其為之無端起念，滋生煩惱，不如把它看做冥冥中，一種隐秘的連接。

不過因為對方并不知曉，所以長久以來，這份連接，都只有他一個人的存在。

一個人的感念，一個人的心情。

他以為會這樣，一直一個人。

可是沒想到，有一天，一個叫周星野的女孩莽撞出現，闖了進來。

.......

是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好像中學畢業的暑假之後吧。

為什麽對沈亦安及沈露的過去開始感興趣，周星野自己也未想明白。

也許是紋身男的那些話，在她心裏埋下了疑究的種子，也許單純女生八卦的天性。

無論如何，自步入高中，和沈露單獨相處的時間多了，各種旁敲側擊拼拼湊湊，周星野幾乎摸清了大概。

原來在沈亦安的生命裏，父親這個角色從未出現過，甚至不知道有他的存在，漫長時光裏，沈露獨自撫養沈亦安長大，直到遇見她的第二段感情。

他們結婚了，一家人搬離海島，開始了新的生活。

那一年，沈亦安十歲。

那時沈露并不知曉，即使并非自願，自己也已成為別人婚姻裏的第三者，直到被抛棄的一方找上門來，她才如夢初醒。

兩人就此斷的幹脆，斷的決絕，才建立感情的新城市，從此揮之不去濃密的陰雲。

沈露原本打算離開那個傷心的地方，重新搬回海島，但身後一個锲而不舍的追求者，攔住了她。

後來那個人，成為沈露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周星野那從未謀面的幹爹。

可是好景不長，不到兩年時間，幹爹因出了車禍而去世，并且留下一大筆負債。

周勇江是在她最走投無路的時候出現，拯救了她。

沈露說，她的情感之路荊棘坎坷，傷痕累累，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會放棄，所以後來上帝獎勵她，遇見他們。

“永遠不要自我厭棄，永遠不要抛棄愛的能力。”

不知為何，周星野感覺理解她，或許因為她曾親眼所見，所以刻骨銘心，一個失去愛的人，可以如何渾渾噩噩于世間，如同失去光亮的走馬燈，自我放逐後，燈滅人盡。

對沈露而言如此，那麽，沈亦安呢？

在這般多舛的歷程中，他扮演了什麽角色，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

周星野全然想象不出，但總歸猜測，很難有多麽美好，這麽一來，莫名對前兩天，和他的無端争吵，感覺心虛。

她是想要道歉的，又不甘明面服軟，所以計劃趁家裏無人，偷摸摸将手辦從他門底塞進去。

雖然是搶來的，但包裝完好，聰明如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不想門沒關，被輕推開一條縫，周星野愣了半晌，确定無人，竟鬼使神差摸了進去。

想幹嘛？不知道，為什麽進來？毫無頭緒。

所以當她呆愣站着，傻傻地将手辦歸還到他床頭桌時，才驚覺不對勁，一個猛力收回，帶掉了桌上原本擱置的東西。

看似極具年代感的MP3，裏面只有一首歌。

她記住了它的曲調和名字，因此後來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在車上、在家裏、甚至生日那天，都注意到，沈亦安手機在循環播放這首歌。

這麽喜歡嗎，到底有什麽特別？

周星野是真的好奇，但不能直接去問，否則關于這些“隐秘的發現”，豈不是暴露了。

所以當問起想聽什麽，沈亦安回答随便時，她已然有了想法。

沒錯，她就是故意的。

“你到底在想什麽？”

又或者，其實在問，你聽那首歌時，到底想什麽？

.......

轉出商場精致的玻璃門。

沈亦安終于擡起頭，頭頂澄徹蔚藍的天空，一時，亮得讓人無法直視。

明明，是他先問的，如何知曉這首歌？她用胡謅的一句，搪塞了他的問題，對于他的回答，卻不肯輕易放過。

多麽狡黠。

可他卻毫無辦法，“我在想我自己。”

周星野挑起眼尾瞥他，不禁鄙夷，自戀也要有個限度吧，不過她終究還是耐着性子，問：“什麽意思？”

沈亦安卻笑了，“就，完蛋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