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章

第 35 章

傍晚回到家，露天的庭院裏架起燒烤架，各式工具和收獲滿滿的魚簍擺放一旁。

周勇江興致滿滿，臨時起意進行Barbecue，順帶邀請了左鄰右舍。

黃昏将逝，太陽沒落的雲層暈染出淡淡的紫粉色，飛機劃過天空，帶出長長的絮痕，像流星的尾巴。

從沈露手裏接過冰涼的橙汁，周星野眼睛無聲搜尋着，鋪就菱格餐布的花園餐桌旁，沈亦安正幫忙擺放餐具，他額發和耳頸微濕，煙黑色的工裝褲和T恤，背後印着一個小小的太空人，有點搞怪，有點可愛。

動作是有序利落的，又透露些許自然的松散。

離晚餐正式開始還有些時間。

男士們和周勇江圍繞燒烤爐，深入探讨着火候和肉質等學術問題，女士們則随同沈露返回客廳喝茶，一對雙胞胎小朋友，可愛地環繞庭院，玩起捉迷藏的游戲。

花架下的餐廳，光影被一分為二。

沈亦安坐在陰影的一邊，鴨舌帽失去抵擋太陽的作用，被閑置在身旁座位。

或許也剛好，阻止了他人靠近。

周星野杵在花壇邊，有一瞬猶豫，不會兒還是邁動步伐，走到了對面坐下。

她心裏打着算盤，等待對方先開口，然而，不知從哪裏翻出來一個魔方，沈亦安低頭沉浸其中，似乎壓根沒注意到她。

周星野故意喝水，玻璃杯擡起，又重重放下。

沈亦安終于擡頭看過來，幹淨發絲下，那雙清冷而又深邃的眼睛，沒有驚喜，也沒有驚訝，卻莫明讓心慌意亂，坐立不安。

周星野急忙別開臉，“還以為你看不見我。”

Advertisement

即使沒有轉頭，依然能感知那道目光落點在她身上，面頰控制不住地，開始發熱。

片刻，沈亦安終于偏移視線，長指靈活聳動幾下，拼好的魔方被放到桌上，他語氣幽幽說：“故意躲開的人是誰？”

這麽久了，多少也有所了解，凡是沈亦安不想回答，或覺得無關緊要的問題，就會像現在，用逗弄般的反問代替。

周星野無聲松了口氣，總之，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冷漠就好。

“我哪有，那既然看見了，為什麽不說話？”

“你想讓我說什麽？”沈亦安頭也不擡。

周星野雙臂交疊趴在桌面，上半身前傾，“說你放在窗臺的滿天星啊，是什麽意思？”

他表情頓住一會兒，波瀾不驚，“不是你要的生日禮物。”

她有些無語，“我當然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麽要送這個？”

探究而深邃的目光望向她，沈亦安表情奇異，“你覺得呢？”

又來了。

周星野眼神閃躲，“你不說我怎麽會知道？”

餘光裏，沈亦安似乎延遲般笑了笑，又很快垂眸，落下眼睑一層淺淡的細影。

他不說話，而是重新拾起魔方，扭轉，打亂，重排，似乎也想從零亂的思緒裏，為自己拼湊出，一面完美無缺的答案。

可是，他找不到。

一旦被斑斓的色彩迷惑，陷入自我循環裏，就再也沒有出口。

第一次見沈亦安拼魔方拼了這麽久，周星野驚疑之餘，只能想到一個解釋：他現在心情不好。

看來不是最佳套話的時機。

她嘆了口氣，突然伸長胳膊，出其不意将魔方搶過來。扭動方格，又快速翻轉幾次，随後，完美無缺的方塊，還到他手上。

沈亦安迷惑的目光緊盯着，一動不動，表情像在問為什麽。

周星野大方聳了聳肩，“看你太糾結，幫你啊。”

那剎那，沈亦安清冷的眼眸，突然席卷一瞬濃墨重彩的變化。

他終于笑了，是真真切切、不加掩飾的輕笑。

周星野怔愣片刻，略顯遲鈍地移開目光，心頭卻沒來由跟着輕松，仿佛完成了某項任務。

可是，她分明什麽都沒問出來。

天色緩慢墜入無際的深藍色，燭光點亮，在冉冉升起的煙火中，逐漸人聲沸騰。

沒有繼續呆着的必要，周星野才起身，準備離開。

右手腕猝不及防，被一把攥住。

力道很緊但并不疼，如果想，周星野使些力氣，應該可以甩開。

然而她沒有。

愕然的目光，從相貼的皮膚往上，順延到他堅實有力的手臂，再到清俊如水的面容，方才還言笑晏晏的人，此刻翻臉比翻書還快。

沈亦安目光灼灼望向她：“去哪？”

周星野呼吸一緊，其實也沒想好，“就，随便轉轉。”

手腕的力道并未松懈。

沈亦安清晰倒映着她的瞳孔，全然盈滿她看不懂的神色，放緩的語氣卻在說，“不是要幫我——.”

他頓了一秒，“就呆在這不好嗎？”

迷蒙的眼睛放大，她完全措手不及，“可…我有點餓了。”

他好似無奈到笑了，“那你在這等我。”

說完，沈亦安起身，朝廚房的方向快步而去。

不是第一次注視他的背影，只是這一次，周星野捂住沸騰的胸口，心跳狂亂。

視線突然有點模糊，辨不清真假。

-

晚餐行進半晌，大人們推杯換盞，侃天侃地的時間。

周星野吃飽喝足，率先離開庭院，準備趁機溜回卧室。

經過餐廳時，不經意撞見負責跑腿取酒的沈亦安，正背對站在吧臺前，輕輕松松擡臂，從酒櫃最頂層取下幾瓶朗姆酒。

周星野頓時想起，曾經某一次，她趴在酒櫃前，踩着板凳費勁向上伸手，卻依然夠不着的場面。

那時，被偶然路過的他看到，沈亦安肩膀靠着門框取笑，“看來叔叔對你偷酒的擔心，明顯多餘。”

她氣急敗壞，卻一時想不出漂亮的話回擊，畢竟自步入高中，再未就身高上勝過他是事實，反而差距越來越大。

感覺眼下是個報複的絕佳機會。

于是周星野斂氣踮腳，在沈亦安即将關上櫃門的時候，悄悄從側後方，靠近他。

停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她壞笑地咬唇，然後伸出食指，沖着腰腹之間，人慣常怕癢的位置，戳了一下。

周星野發誓，她原本只是想小小地吓唬他。

可背對的人卻陡然聳瑟肩脊，反應大到猛烈轉身，下一秒，沈亦安寬大灼熱的手掌緊緊扣住她胳膊，猝不及防向後，将她抵在了吧臺上。

周星野短促驚呼，柔軟的後腰，壓住大理石的邊緣，堅硬且冰涼。

面對面不差分毫的呼吸，卻熾熱的，幾近讓人融化。

溫度從空氣穿過細膩的絨毛，再到相貼的肌膚，頃刻往上傳遞至大腦，滾燙的，熱烈的。

周星野慌亂無疑的眼睛，對上他深谙晦澀的眸光，下意識想要閃躲，想要推開。

不久前與林靈那番的對話，卻在此時閃現腦海——

這種情況下，誰先避開，誰就輸了。

不可以，面對沈亦安，她絕不能輸，想要知道答案，同時更想要贏。

于是一咬牙一吸氣，周星野不閃不避，更加奮力地睜大了眼睛。

抓住她胳膊的力氣似乎更緊，手指骨節泛白，依稀可見蓬勃的青色血管，血液在急速流動。

明亮閃爍的水晶燈，光暈重重，沈亦安喉嚨微動，鴉黑的睫毛下疊，眼尾挑起的一縷莫明視線，從她的眼睛，突然逐漸向下。

然後她眼睜睜看着，他清明的輪廓，一點點傾斜。

心跳也在那一刻急速脫軌。

沈亦安該不會是想要……

親她？！

-

你聽過籃球拍動地板，震撼人心的重低音嗎？

那是全世界最悅耳的節奏，像心跳，像戰鼓，像每個無限靠近她的瞬間。

呼吸撲窒在面頰，沈亦安按着周星野，身體悄然下壓的時候，大腦分明是空白的，卻又好似紛雜地閃過無數個光點。

那些曾經午夜夢回，曾經不合時宜，曾經欲罷不能，無一例外亂人心神的畫面。

十八歲手傷，她模棱兩可的關心，不谙挑逗的語氣和步伐。

十七歲生日，她□□鼻尖蛋糕，暧昧卻無知的動作。

十六歲停電，她猝不及防的撲懷，呼吸濕熱，若即又若離的觸摸。

還有十五歲争吵，她哭到泛紅的眼睛，黏糯的氣音，以及撕開裂縫的裙擺下，那令人臉紅心跳，無法直視的白膩和光澤。

......

那晚，是他第一次夢見周星野。

也自那一天起，沈亦安知道了自己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也不止一次這樣問過自己。

沈亦安太聰明，習慣看穿很多事情，例如，他知道周星野和周勇江的矛盾，理解沈露和周勇江關于愛情和家庭的觀念，也猜曉他們扯謊過繼是為了孩子的原因……

卻自始至終想不明白，上面的問題。

也許是從既抗争對立又維護靠近的高中，也許是從中學陰差陽錯單獨相處的盛夏，也許更早，從流言發酵、口耳相傳“金童玉女”，而令人無端生戾的初三開始。

雖說青春叛逆，對于吸煙，沈亦安其實并沒有多大興趣，只是聽說，那是種很苦很澀，卻又令人無比上瘾的感覺。

如同他當時的心情。

如果真的沉迷進去，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沈亦安有那麽一瞬好奇的時候，周星野就恰好出現，她用最豔麗的表情，最得意的姿态挑釁他，手裏還高舉着付新宇的相機。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她的笑容礙眼。

從沈露那裏偶然得知，原來周星野媽媽是死于抑郁和肺癌之後，他便再沒有碰煙。

是的，只是為健康，而不是為其他任何人，沈亦安這樣告訴自己，因為那天開始，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視周星野。

好在他并沒有真正嘗過煙的味道，所以戒掉那種感覺，不算困難。

直到中學畢業的那個暑假。

既然無論如何逃避不掉的感覺，那就順其自然吧，就像周星野總愛挂在嘴邊一句話，“時間還很長~”

沈亦安也很好奇，在還有那麽長、那麽久的盛夏時光裏，他們的結局，會怎樣？

高二文理分科後，他第一次聽說“孫應南”的名字。

中場休息結束，籃球落地，激起無限高昂的鬥志。

只是他了解周星野，已經被她三振出局的人，不如李曉東的一句玩笑，讓人介懷。

沈亦安的篤定和自信，在後來運動會上，眼見周星野被拉離人群的瞬間，第一次嘗到受挫的滋味。

心亂了，結果必然是輸，破綻百出的事實，他以為自己表現的很明顯了，可周星野似乎仍不太明白。

所以沈亦安決定坦白——

“有喜歡的人，就是我做過的虧心事。”

點到為止，因為剩下的話，還不能完全告訴她。

至少缺乏合适的時機，等到高考結束，等到他們成年，等到他獲求了沈露和周勇江的理解和同意，畢竟話一旦出口，覆水難收。

沈亦安猜到坦白的結果，無非兩種，第一：周星野認為事不關己，裝作若無其事，第二：她理清一切卻不敢承認，依舊裝作若無其事，然後……

悄無聲息避開他。

無論哪一種，都在劫難逃，與其如此，他寧願是後者。

躲避的過程也許痛苦，也許煎熬，但沈亦安相信，最終會有答案。

畢竟她看起來那樣聰明，天生一副靈敏的長相，尤其那雙眼睛，狡黠上挑的時候，似乎不把全世界放在眼裏。

可正是那樣的眼睛，卻在付新宇出現的時候，有了明顯的波瀾變化。

生日派對上，她飛奔撲向他的剎那，沈亦安心中，翻湧沸騰過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

像那年不可遏制想要吸煙的感覺。

他不說話，更沒有表情，是因為第一次，第一次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的無力感，讓他手足無措。

如果這是周星野和他之間的一場戰争，沈亦安預知自己會輸，卻沒想，會輸的這樣徹底。

也許自對她的第一次忍讓和妥協開始，他就已經畫地為牢了，可她居然還在問——

“你放在窗臺的滿天星，是什麽意思？”

你看，她無法開口，甚至不願承認的話，卻想要逼他先說。

多麽狡猾。

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已經給過機會，都不曾被她放心上。

那麽這一次，既然她有本事主動招惹，他絕不會再輕易，放任她了。

出乎意料的安靜反應，但也沒有激起沈亦安甚至一秒的猶豫，逼近，再逼近。

直到鼻尖抵上鼻尖，有點酥，有點癢。

呼吸只剩不足一厘米的距離，周星野瞪大的眼睛，此刻盈滿透亮的水光，早就禁不住泛酸。

明明他頭低下來，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她卻像呼吸不過來，憋氣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于是，在沈亦安唇角徹底貼觸之前，周星野再也忍不出。

“撲哧~”

一口氣呼出來，噴在了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