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主子!”
大年初一的中午,病中的司馬玄沒有去主府那邊,此刻她正坐在梢間的隔斷外和曹徽一起吃午飯,留生突然急吼吼地喊着主子沖了進來。
司馬玄應聲擡眼,回過頭将視線看了過來,她的右側邊,曹徽也跟着放下手裏的筷箸,頗為好奇地看向了留生。
“呃,那,那個……”留生搓了搓手,突然被兩個主子同時投過來的目光搞得有些緊張,卻又礙于曹徽在場不敢直接開口,只好含糊地随手朝門外指了一下:“還請主子移步?”
“有話就說,莫要如此吞吐。”司馬玄兩手撐在膝頭,轉過身子來,眸光平和地直視着留生。
“禀主子,長安那邊來消息了。”留生果然一改方才的吞吐,利落地将握在手心裏的由信鴿送來的絹條遞給玉煙,讓玉煙代為呈遞。
他剛從外頭跑進來,正帶着一身的寒涼之氣,怕貿然過去的話再讓自家主子受了冷沖。
司馬玄接過玉煙遞來的信絹,慢慢地撚開了被卷得緊實的絹條,兩行字跡工整話語簡潔的消息出現在眼前。
“無謂之舉。”看完信絹上的內容,司馬玄面無表情地坐回身子,随手将絹條丢進了旁邊的炭盆裏,示意曹徽繼續吃飯。
頓了一下,冷臉的君侯幹脆将剛拿起來的筷箸又放了下去,右手撐着膝蓋再次側過身來:“去取筆墨信絹來,孤得給大姐夫回個消息。”
“是。”留生應聲,幾步走到窗邊的小書案前研墨鋪紙,邊說:“對了主子,小半午的時候,十六替郡主娘娘來傳消息,說她們要離開炎陽了,那時您正在歇着,我沒敢禀告,不過估計這會兒她們應該已經出城了。”
“嗯,”司馬玄閉着嘴應了一聲,撐着桌沿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子,又由玉煙扶着,腳步頗虛浮地走來書案前。
腰背挺直地坐下,提來藍田暖玉的紫毫小楷筆,蘸墨,一手按着信絹,司馬玄突然歪起頭,溫聲對正在吃飯的曹徽解釋說:“永嘉郡主在尋人,尋了大概有兩年罷,昨日才尋到,原來就一直在炎陽。”
曹徽往嘴裏送了幾粒白米,邊細嚼慢咽着,邊點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司馬玄眨眨眼,繼續到:“姐夫來消息了,說敬慧公主惹怒天家,被匆匆賜婚給了蔡國公府最小的嫡子。”
曹徽:“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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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不接自己的話,別有用心的人氣鼓鼓地舔了一下後槽牙,咣一聲将藍田暖玉作身的毛筆扔到了書案上,平平板板的話說得是毫無溫度:“留生,還是你來執筆寫罷,孤這會兒腦殼暈的甚。”
“……是!主子!”錯愕的留生只好放下手中的墨條,另拿來一張幹淨的信絹鋪開,再撿起被扔在書案上的紫毫筆,腳下連馬步都紮了出來,架勢十足到:“禀主子,我準備好了,您說罷!”
玉煙站在司馬玄身後,頗為同情地看了留生一眼——可憐寫字還不如主子寫的好看的留生,就要這麽被當作鴨子趕上架了。
司馬玄閉了閉眼。
如今天家制衡朝堂,各方勢力互相掣肘,形勢都不是特別明朗。
敬慧公主突然被賜婚蔡國公府,敬慧公主的娘舅戶部尚書要闵其,自然是和嫡親的外甥女一派的,那麽東宮儲副那邊呢,蔡國公的岳家狄閣老那邊呢,鎮海王張超那邊呢?
自己的父親司馬修又會作何反應呢?
帝都長安是張巨大的蛛網,這張巨網上面粘附的各種關系從來都是盤根錯節錯綜複雜,稍不留神就會叫人萬劫不複,灰飛煙滅。
自己離長安這麽遠,雖然有些事相對安全了,但卻任何消息都不能第一時間知道,逼的人不得不慎之又慎。
思及此,臉色因為生病而有些泛白的人又歪起頭猶豫了一下,右手搭在膝蓋上,修長的手指來回地在膝頭敲打了幾下,明明坐的腰背挺直,卻偏偏生出了幾分随意散漫的味道。
有了!司馬玄給留生說:“就寫消息已知,另有打算,盯緊西邊,莫打草驚蛇。”
“消——息——已知,另——有——打算……”留生重複着主子的話,趴在書案旁一筆一劃歪歪斜斜地認真寫着。
“咳,咳咳咳……”不知怎的,司馬玄突然從袖子裏掏出帕子遮住口鼻,別過臉猛地咳嗽起來。
曹徽的注意力也被那接連不斷的沙啞的咳嗽聲吸引了過來,只見玉煙正在給司馬玄拍背順氣,而那人也正彎着腰咳嗽着,直咳得原本沒什麽血色的臉頰都開始微微泛紅了,耳朵也紅的跟什麽似的。
“寫好,寫好之後就立馬咳——送出去,”司馬玄撐着膝蓋站起來,又将扶着自己的玉煙往旁邊推了推,“你去侍候她用飯罷,我進去躺一躺,湯藥也先不吃了,等到睡起了再說。”
主子這是又要耍賴不吃藥了,玉煙心中明了,但卻對主子的吩咐不敢有什麽異議,只好求助般地看向曹徽。
“還是吃了藥再睡罷,”曹徽輕輕開口,道:“不然夜裏就得隔開時間連吃兩次了。”
“……”逃避吃藥的人果斷的沒有敢吭聲,只是如同耗子見了貓一般快步進了隔斷後面。
想要讓荊陵侯司馬玄乖乖吃湯藥,有時候簡直比教她寫好字還要難。在司馬玄身邊待了将近二十年的玉煙和留生,忍不住同時看向曹徽。
只見曹徽緩緩放下手中的筷箸,垂眸看着面前的骨碟輕輕挑了一下秀眉——讓那家夥吃藥難是難,不過不是做不到。
玉煙和留生互相對視一眼,同時無聲一笑——主子再厲害又如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豈不知這世間從來都是一物降一物!
大概過了一刻鐘左右的功夫,司馬玄正靠坐在床沿翻看着永嘉郡主離開前送到自己手裏的書信,素紗遮面的曹徽果然端着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着的正冒着熱氣的碗裏,盛的正是要司馬玄吃的湯藥。
“這是永嘉郡主離開前派人送到我手裏的,就連留生都不知道呢,你也拿去看看罷。”身經百戰的荊陵侯選擇先發制人,眉眼一彎,笑的露出一側的小虎牙。
在曹徽走過來的同時,司馬玄伸手将信紙放在了藥碗旁邊的托盤上,“按照約定,我得了新消息就與你同享,這封信裏面寫的內容雖然少,但或許對你來說有用呢。”
“那就多謝君侯了,”曹徽将托盤放到床邊的方凳上,掃一眼寥寥數語的信紙,端起藥碗遞給司馬玄。
司馬玄垂眸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青瓷藥碗,以及碗裏這半碗味道古怪顏色發黑的濃稠湯藥,胃裏頓時就狂起了一陣翻江倒海。
忍着想要嘔吐的沖動,司馬玄順着端藥碗的手擡眼看過去——曹徽就站在面前,素紗遮面,眉目微垂,眼睛從始至終都不曾看自己。
“你與那些深閨裏教養出來的姑娘都不同,”司馬玄最後還是認命地将藥碗接到了自己手裏,長嘆一口氣,嘴角卻勾出了一抹笑意來,“你從不指望依靠誰,也素來都是個有主意的,不若這樣罷媛容,我給你說說眼下長安和朝堂的形勢,你幫我分析分析參謀參謀?”
“君侯莫忘了,”曹徽拿起托盤裏的書信認真看着,“我和你之間,還隔着血流成河。”
“不都挨了你一刀了麽,現在都還在吃藥呢……”司馬玄癟癟嘴,略微有些委屈地嘟哝着,邊擡手将湯藥端到嘴邊。
這人分明是準備要吃藥了,卻在聞到藥味後又立馬将藥碗伸的遠遠的,一副唯恐避之不及,“那要不然,要不然就再給你捅我一刀解解氣?”
啊!這藥啊,聞着就知道是好苦好苦好難喝的!司馬玄将端着藥碗的手擱到了膝頭——好難過哦!千辛萬苦把這個女人弄回身邊,她竟然逼着自己吃這麽苦的湯藥!沒良心……
“真是話越說越混了,”曹徽看完信的內容,順手将書信疊起來裝進了信封裏頭,“君侯還是先吃藥罷,仔細明日有人來探病,你卻躺着不能動。”
“你看出來了?”司馬玄恢複了那個冷臉君侯的模樣,神情漠然地擰了擰眉心,似乎是在猶豫着什麽,末了,她還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虧我還說這裏比長安要安全呢,沒承想這麽快就被你給看出來了,臉上真是挂不住……”
“你既有心思同我打趣,那就說明這裏的情況都不是什麽不得了的要命事,”曹徽的目光沉靜地落在司馬玄手中的藥碗上:“如此想來,可不就比長安那邊好多了麽。”
司馬玄挑眉,頗有趣味地擡眼看曹徽,最後卻又緩緩垂下了眼皮:“你從來就是個通透的,再壞的境況好像都能叫說出花兒來。”
“那只能說明境況其實并沒有那麽糟糕。”曹徽的眉眼極輕地彎了彎,似乎是笑了一下。
“徽兒,”司馬玄說,“不然以後在我跟前,你就不要戴着面紗了罷?”
你總是戴着面紗,我都看不見你的笑容了。
///
大年初一新歲之日,人人阖家歡聚,樂享團圓,夜幕将至,行在路上的永嘉郡主以及幾個随從除了滿肚子的寒風,從早上到現在就只吃了些冷煎餅裹腹。
冬日裏行路,本就要吃塵吃土吃冷風,若遇天氣不好,甚至還要吃雪吃冰吃雹子,真他娘的難——不過好在,衆人都慶幸,自己跟随的是一位明主。
“禀主子,前面有個土地廟,可供落腳歇息的——籲,籲!”探路的随從侯再瑆打馬回來,急急勒住馬缰繩。
猛地收住蹄子的駿馬似乎還想要馳騁,無奈被主人勒了馬缰繩,只好不停地在原地打轉,将蹄下的黃土官道踏起層層飛灰。
永嘉郡主向前面眺望一眼,帶着明面上的這幾個侍衛以及無論走到哪裏都默默降低存在感的十六,一起去到了這座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土地廟。
暮色已臨,土地廟廟門緊閉。
“行路之人叨擾借宿,敢問守廟之人可在?”方才探路的随從侯再瑆跳下馬背,擡手拍響緊閉的廟門。
過了片刻,昏黑的廟裏依稀亮起一盞油燈的光亮,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沙沙響起,光亮愈來愈近,陳舊的廟門從裏面緩緩拉開,門軸發出綿長沉悶的咯吱聲。
一個須發灰白稀疏的駝背老頭出現在門裏頭,他拿着油燈晃了晃出現在門前的衆人,開口,聲音帶着一種親切的熱絡:“行路人吶,何處來,何處去啊?”
“我等自長定來,欲往蛟州去,途徑此處,想借宿一宿,還請老先生行個方便。”永嘉郡主跳下馬,周到有禮地向守廟老頭拱手揖禮。
“既如此,幾位裏面請罷。”老頭側了側身,将一扇廟門完全推開。
衆人下馬,進廟的同時逐一向守廟老頭拱了手。
小廟不大,只有一間屋子,屋子正中間的香案後供着泥築的土地神像,看起來不像香火茂盛的樣子,但四下裏卻幹淨整潔。
進屋之後,守廟老頭将幾個人安置在了屋子西邊的空處歇息。
随從韓遂梧去外頭喂馬,元存遇和侯再瑆管守廟老頭借來一個銅壺,圍坐在西邊的牆下生火燒熱水,十六抱着腰刀靠在牆角裏,不時地悶聲咳嗽一下。
俗話說進廟拜神,永嘉郡主負手站在香案前,先是靜靜地盯着這位廟裏的土地神看了一會兒,而後微微欠了欠身,算作行禮。
守廟老頭平時沒少給借宿的路人行過方便,他健談,也熱絡,見那邊燒水的兩個孩子正在就着熱水啃烙餅,他從土地像後頭的糧食缸裏舀了小半瓢玉米磨成的粗面送了過來。
外頭的夜漸漸深了,韓遂梧推門進來,肩膀上的衣服和頭發上皆落着一層細細的水霧,他先是給站負手在土地像前的永嘉揖了禮,而後才走到了夥伴們身邊。
“外頭下雪了,小冰粒子落的那叫一個緊,”韓遂梧坐到元存遇的身邊,接過元存遇遞來的熱玉米糊低頭喝了一大口,五髒六腑瞬間暖了起來,“我把馬栓到旁邊的草棚底下了,估計夜裏還得去守着。”
“沒事兒,丢不了的,”守廟老頭給韓遂梧擺了擺手,“這裏緊挨着官道,大年初一,天下太平,只要你把馬栓好了,它們就不會丢的——成,你們歇着罷,我就不打擾了,有事就喊我。”
守廟老頭有些艱難地站起來,被侯再瑆扶了一把,步履緩慢地去了土地像後頭休息——他平時的起居就在那後頭。
“咳……”十六喉嚨發癢,沒忍住又低低地咳嗽出來一聲。
簡單吃了一些熱食後,從不自帶鋪蓋的幾個人借了守廟人一床被子給永嘉郡主用,又留下一個人值守,旁的幾個各自尋了地兒歇着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風急雪迫,耳邊依稀還能聽見煙花爆竹的熱鬧聲,坐在幹草堆上靠着牆休息的十六悄悄睜開了眼。
她看見,守夜的人由侯再瑆換成了元存遇,此刻,元存遇正坐在小火堆前攏着火不讓它熄滅。
韓遂梧躺在旁邊的幹草堆上睡的正熟,還一個翻身将蓋在身上的披風卷到了身下,元存遇扭頭看了一眼韓遂梧,回身将自己的披風給他蓋了上去。
扭過來頭時看見十六正眯着眼在看自己,元存遇朝獨自躺在唯一的一張板床上的永嘉郡主擡了擡下巴。
十六順着元存遇的示意看過去——和韓遂梧一樣,永嘉郡主身上的被子被她踹落了一大半。
“咳……”十六沒忍住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站起身子走過去。
輕手輕腳過去把被子撿起來,十六光明正大地把它重新給永嘉郡主蓋在了身上。
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緒,悄悄在心底最深處泛濫成災。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不易,鐘鐘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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