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從軍戎馬不解鞍,夙夜铠甲不離傍,一年年興師征戰,一年年無功而返,孤王今年六十五喽~”

面積不大的戲臺子上,白髯長須的武生單手執刀,铿锵的念白字字落在點上,直聽得人感同身受,不禁悲從中來。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戲臺下唯一的看客正架着腿,閑散的靠在梨花榻上,他搖了搖頭,将手裏把玩的念珠放到了旁邊的小幾上,對旁邊的人笑到:“老骥伏枥,志在千裏……志在千裏又如何?呵呵,總是無可奈何的,你說是罷盡忠?”

花盡忠候在旁側,他應聲欠欠身,無聲的笑了笑。

“現下外頭是甚個情況?”皇帝陛下慈眉善目的笑着将目光投回戲臺子上。

在禦用戲班子緊鑼密鼓的伴奏聲中,花盡忠彎着腰湊近榻上的赤龍袍,道:“如陛下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未有出格兒者。”

聽了花盡忠的禀告,神态溫和的皇帝陛下輕輕的挑了一下象征長壽的眉尾下垂的眉毛,似乎對“未有出格兒者”六個字有些不敢置信。

他上身微微靠向梨花榻的靠背,偏過頭來看向花盡忠:“司馬家那個小刺兒頭呢,沒給我憋甚壞主意?”

花盡忠:“荊陵侯府裏的眼線遞回來消息,稱小君侯回去之後就發了風寒高熱,君侯夫人急急請了司馬懷英過府。”

“司馬懷英?”皇帝陛下眼睛輕輕一眯。

花盡忠會意,忙道:“故武威大将軍司馬霖家的幼子,好像長了荊陵君侯……大概四五歲的樣子罷,似乎是師從名醫百裏忌的,只是聽說診病開藥小有名聲。”

“也難怪,”皇帝陛下別有深意的随着戲臺上的鑼鼓點兒晃着腦袋,随口似的說:“俯首稱臣易,忠心不二難,可他們司馬家的人太硬,寧去荒土駁火,亦不開口稱奴,尤其是那個小刺兒頭……”

“還有啊,”皇帝陛下突然問:“宣國公那裏如何?”

花盡忠沒有立刻回答,他回想了一下,這才開口:“刑部逼的緊,他家女婿如今正四處搜集司馬家老少的錯處,在慶徐世子案上還暗中幫了些小忙。”

“哎我說盡忠,”皇帝陛下搭在膝頭上的手,正随着伶人的唱曲随意擊打着節拍,“你說要是讓那小刺兒頭知道是我整了他們小兩口,這孩子會不會像八年前那樣提着無痕刀再闖一次通和殿?”

花盡忠掰了掰手指頭,忽然就認認真真的說:“陛下,小君侯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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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個慣會顧左右而言它的老滑頭。”皇帝陛下要笑不笑的擡手在花盡忠的胳膊上戳了一下:“三歲看八十,那孩子簡直和他老子一個臭德行,別說是二十七,我看就是八十七他那性子都改不掉!”

被天子戳了胳膊的花盡忠只管樂呵呵的應着,并不接話。

翌日一早,荊陵侯府:

被人三歲看八十的人還沒來得及洗漱完畢,前院的周成向內院的掌事玉煙轉報,大理寺請荊陵侯赴其官署配合大理寺過堂審案。

“吃了藥再去罷,君侯。”曹徽站在旁邊,擡起下巴遠遠的向司馬玄示意了一下聽竹手裏端着的托盤——托盤上的那碗熱氣騰騰,正是荊陵侯避之唯恐不及的治病的湯藥。

僅僅只是退了高熱的司馬玄擡手揉了揉不甚通氣的鼻子,閉上眼睛靜默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以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氣勢走向聽竹手裏的藥碗。

“你有你的事情要忙,此後就不必再特意往大理寺跑了,”司馬玄披上風衣轉身對曹徽說,“萬事小心。”

曹徽站在安和居的回廊下,在一夜煙雨過後的水霧朦胧的清晨,就這麽靜靜的看着那個身形消瘦的人一步步遠離自己的視線。

最後,當司馬玄剛前腳離開荊陵侯府,曹徽後腳就派人去了無藥堂請司馬仁過府。

司馬仁昨日夜裏急被一戶人家請去給那家的老父親診病,老人家年紀太大,最終沒能救過來,在子孫們的一片痛哭聲中不是太/安詳的去了,他折騰到後半夜才回的無藥堂,心情沉重的剛和衣睡下沒多久,就被荊陵侯府的馬車載來了荊陵侯府。

“夫人一早請在下過府,可是君侯要複診?君侯退燒了沒?或者說燒熱反複沒?”侯府前廳裏,司馬仁半閉着眼睛坐在椅子裏,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司馬仁雖然身上也有武将世家出身的正直豪爽,但他素來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因此,在曹徽這裏他一直就是個痛快人。

和痛快人說痛快話,曹徽也不遮掩,将下人們退到安全距離之外,她直接且坦白的說:“我想知道君侯的身體現下到底如何,她大概能撐多久?”

“夫人何意?”司馬仁反問。

“便是先生理解之意。”曹徽答。

晨起的新鮮美好空氣似乎突然凝結了一下,司馬仁的腦子裏暫時性的出現了一片空白,可還沒等他做好準備,回憶就猛地被人強行塞進了某個過往的時空裏——

“元初不過才二十七歲……”司馬仁睜開眼,白色的眼球上尚布着明顯的紅血絲,這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怒意。

他盯着牆角處某個空虛之地,靜默了片刻,他緩緩的說:“她十三歲開始吃自絕經血的甘瓊草,除了身上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傷疤,她左腿膝蓋下頭有一個強弩留下的對穿傷,是在她封侯拜将的那場石勒之戰裏留下來的,至今十年整,每逢氣溫驟降,天陰或者雨雨雪,她的整條左腿就會發疼,疼的她死去活來,”

“北境傳着一首歌謠,裏頭有一句話被蘇老學士寫進了他的詩,夫人可知是哪一句?”

曹徽隐在袖子裏的一雙手微微顫抖起來,那句詩聞名天下,她怎麽會不知道?她還曾因一時怒火而用那句詩諷刺過司馬玄呢,“十七生誕收河鏡,三千虎旅慶勒山。”

“是啊,八歲被送進北境軍,十七歲就替晁國兩代帝王完成了他們都不曾竟的心願,可是她換來了什麽結果?——她說自己連最親近的人都守不住,不知道活着還能做些什麽,”司馬仁在自己的左耳垂上重重點了幾下,苦笑着問到:“夫人知道元初的這只耳朵,是因為什麽完全聽不見了嗎?”

因,因為……因為……她,她被,被人……曹徽心裏突然有個風輕雲淡般的聲音響起,這聲音帶着某種無法用語言來具體形容的平和與釋然,神奇的經由她的嘴說了出來,“因為她被人打了。”

司馬仁一愣,好像對曹徽知道這個而感到有些詫異,但旋即,他再次問到:“元初乃天子親封上柱國超品列侯,食邑荊陵郡,敕造荊陵侯府,拜北境軍副帥,尊貴顯赫之至,夫人可想過,如此一個朝廷新貴,大晁國內,有誰人敢打她?而她又是因何挨的打?”

這時,曹徽心中的那個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在她的耳邊輕輕呢喃着溫柔的話語,那個聲音說:“那些東西不好,太讓人痛苦,你不記得最好不過,甚至更也無需太過了解……”

不,不!

曹徽單手撐住額頭——她為什麽不需要了解這些?她不記得的又是什麽?她為什麽會知道司馬玄左耳失聰的原因?

還有,她不是在問司馬懷英先生問題嗎?怎麽會突然扯到這些問題上來?

“懷英先生,您想說什麽?”曹徽不是遇事毫無主見的人,方才那一瞬間的萬千紛亂思緒,讓她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司馬懷英為何突然給自己說這個?難道是因為……

“草民以一介布衣之身份托大說句不敬之話,夫人見諒。”司馬仁從椅子裏站起身,理理衣袍,恭敬的給曹徽揖了一禮。

曹徽颔首:“懷英叔叔請講。”

司馬仁的目光閃了閃,沉聲道:“夫人以一女子之力曾幾番于危難之中救下元初,在下感佩之至,然,夫人您負元初之處亦實在良多,司馬家此番逢難,司馬仁敢請君侯夫人看在元初的份上!不要趕盡殺絕。”

曹徽靜靜的看了堂下立着的司馬仁一會兒,片刻後,她倏然就笑了,隔着素淨的白紗,氣質斐然的女人笑得眉眼彎彎,眸色映着前廳裏的各色華麗裝飾,流光溢彩:“懷英叔叔此話言重了,我乃司馬家之婦,必是與司馬家榮辱一體,何故就要趕盡殺絕?”

……

玉煙一直守在門窗大敞的前廳門口,她家夫人與懷英老爺在裏頭說了很久的話,後來,懷英老爺面色沉重的離開了,夫人卻溫聲将她喚了進去。

夫人問:“大理寺那邊可傳回來了什麽消息?”

玉煙趕忙将方才夫人同懷英老爺說話時,府中親衛成勳回來了一趟的事情禀告:“留生派親衛成勳回來禀告,說三司二度開堂會審,已經将世子案與文昌伯衛海舟殺人滅口案并在一起審理了,留生的口信是事情紛亂,君侯中午估計回不來了。”

說的是留生的口信,可留生素來奉誰的令那還不是明擺着的?曹徽心知肚明的笑了笑,招呼玉煙同她一道回安和居下小廚房去了。

小一個時辰後,玉煙捧着一個木胎大漆雕花卉紋捧盒,奉夫人之命去了外院找方勇——主母要她把捧盒送去大理寺給主子,因為主子離開時沒用早飯。

“夫人,還剩的這些點心呢?”聽竹立在一旁,歪着頭認真的看着蒸籠裏這些還沒來得及拿出來的,還冒着騰騰熱氣的各式各樣的糕點——不禁再次由衷的感嘆,夫人的手藝實在太好,單單是聞着味道就讓人一個勁兒的吞口水。

曹徽解下身上的襜衣,讓廚裏的小孩兒把架子上那個雕百子圖紅漆大提盒取了下來。

食盒這類東西在荊陵侯府裏同那些研經判史的書冊一樣,都是屬于束之高閣的類別,眼前的這個食盒雖然被放在架子最上頭,但拿下來後發現它裏外都是幹淨的,像是天天都有人用似的,一塵不染。

“盒子倒是幹淨。”曹徽在食盒的浮雕圖繪上多看了兩眼。

一旁的胖廚娘雙手疊放在自己的身子前,向曹徽欠身到:“主母容禀,主子雖平日裏忙于公務,無暇顧及府裏四司六局及諸多雜務,但奴婢們多受主子大恩,并不敢因主子信任而懈怠。”

曹徽讓荀家跟過來的陪嫁丫鬟小純帶人取來些多賞錢,悉數分發到了廚房所有人手裏。

見大家有些膽怯的收了賞錢,曹徽親自動手将一些拾好的糕點分門別類的放進食盒,溫聲到:“你們不必膽怯懼怕,我聽聞君侯往日在北境時便是以賞罰分明統兵的,前些時日前院杖斃的那些東西,明面上給侯府辦事,暗地裏卻貳主給別人忠心效勞去了,所以才會落得那種下場……”

說起前些日子前院裏杖斃的那些下人,廚房裏的大小老少們不禁再度想起那日不絕于耳的慘叫哀嚎與皮開肉綻的血肉紛飛,個個面褪血色噤若寒蟬,除此之外,廚裏幾個年長的廚娘婆子,甚至隐隐覺得這位新夫人身上有種莫名的熟悉之感,好似以前在哪裏見過,或者說,是自己以前曾在這位的手下讨過生活?

“不說這些了,”曹徽輕輕嘆了一聲,在聽竹的幫助下将食盒裝好,她吩咐聽竹到:“讓小純的父親老徐給你套個馬車,你同小純一起将這個送去王府,就說請王爺王妃嘗個鮮。”

廚房裏這些在侯府待了多年的老人兒,在聽到“王府”兩個字的時候就下意識的把頭低的更甚了一些,小純不知曉這裏頭的意思,只管奉命提着食盒,拉聽竹一起出了門。

場面一度沉默,周遭只有竈下的火舌跳躍着舔着鍋底,蒸在火上的高籠屜發着呲呲呲的聲響,邊吐着濃重的蒸霧。

衣袖高挽的廚娘輕輕的問了一聲:“主母,今日府裏還沒有買新鮮的魚類,那這道蒸魚的話……”

“無妨,”曹徽淡淡看向廚娘,“備上漁具,且随我後園一行。”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哈哈然而今天并沒有坐火車走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母後大人原話:鐘啊,你看看能不能再搶訂一張高鐵票,直接坐高鐵走吧,雖然你也是站那兒挺像回事,但火車站人那麽多,你一個人坐火車再轉乘我不放心啊。

站那兒還挺像回事的作者君被母後大人冷不丁的煽情感動的悶進被子裏哭成狗。。。

【小劇場】

常文鐘:“不像回事不像回事,站那兒坐那兒都不像回事,嗚嗚嗚孩子好感動……”

司馬桓(費勁的抱着小胖胳膊,一臉高傲喚來司馬晴兒):“妹妹,你的衣服是誰幫你穿的?”

司馬晴兒(笑的燦爛):“是娘親。”

司馬桓:“妹妹,是誰給你洗臉淨牙的?”

司馬晴兒(笑):“是娘親。”

司馬桓:“妹妹,是誰喂你吃的飯?”

司馬晴:“……是娘親。”

司馬桓:“妹妹,是誰——”

“哥哥!”被司馬晴打斷:“說罷,你是不是在嫉妒娘親更愛我?”

司馬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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