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次日是刑部右侍郎司馬元初參加早朝的日子,寅時三刻,曹徽睡的正熟,沒睡醒的司馬玄頂着倆黑眼圈兒,蹑手蹑腳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卯時不到,天光尚未大亮,長街上已有了不少出門謀生的人,路兩邊那些擺食水攤子的小販也出攤了,街上已有熱鬧之勢,司馬玄坐在馬車裏,側耳可聞外頭各式各樣的叫賣聲,尤賣炊餅的最為甚。
這條路是荀潤每日入朝的必經之路,只是這次從荀家駛出來的不只有他一個人的車架——在街上行人的注視下,上柱國荊陵侯的車架,與內閣首輔大相公的車架一并從長安城的西南民坊裏駛了出來。
香街寶馬嘶瓊轡,錦衣甲胄壓道衛。此實乃是大晁開國以來長安西南民坊裏從未有過的壯觀景象,直叫人嘆為觀止。
司馬玄并不是一個喜歡擺排場的人,只是宣老國公楊開泰的外孫子楊丞甫如今還在她的手裏羁押着,掐指頭算算時間的話,這次早朝也該是老國公出手的時候了。
宣老國公所代表的朝廷老一輩勳貴實在是不容小觑,若此次不能一舉動搖東宮在宣國公等人心裏的地位,那往後的事就會更加艱難了,司馬玄心裏隐隐有些緊張,只好拉出超品列侯的架子來給自己壯膽兒。
早朝時辰不到,天色朦胧,道路兩旁的宮人五步一崗的拿着宮燈将這條長路照亮,衆臣工正順着光亮三三兩兩的往皇極門這邊趕着。
皇極門還沒開,雙手抄在廣袖裏的荀潤突然扭過頭來,溫溫的向自家“姑爺”這邊看了幾眼。
片刻後,內閣首輔抖了抖落在衣袖上的露水濕氣,信步往武将的隊列這邊靠近了一些。
“四境安穩,天下升平,君侯在擔心什麽?”荀潤笑着問到——他一雙銳利的眸子被低垂的眼皮擋住光芒,看起來十分的面善。
因要防止一些身體特征被人看出來,司馬玄所有的衣袍都不是量體裁衣的合身,而是稍微大上了那麽一點點,眼下她身上的銀繡麒麟黑披夏制君侯袍自然也不例外。
久未穿過這件袍子了,發現它竟然變得更加寬松了些,司馬玄把白玉笏板插在腰間,垂眸整理着衣袖,開口,聲音沙啞,鼻音略重:“孟子下同有雲:上之為政,得下之情則治,不得下情則亂,只是孤不知岳父大人口中所言之升平,是否包含了這些。”
荀潤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右手裏拿着自己的笏板,并用笏板輕輕斂了一下衣袍左袖,道:“今日我就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元初,剩下的路你自己走罷,不要回頭。”
言罷,八大相公之首的內閣首輔荀潤轉身回到了文臣班列之首。
司馬玄還未能反應過來荀潤此話之中的含義,那廂,皇極門開,黃門站在不遠處的臺基上重重的甩了三下長鞭,鞭聲回蕩在信長的宮道上,久久沒有散去——百官要登朝了。
慶徐王司馬德祖今日告假未朝,原本位于武将班列第三個的司馬玄補上了父親的空缺,她眼眸低垂的列在班列之次上,不緊不慢的跟在鎮海王張超的後面一路往早朝的場所通和門走去。
從這個角度瞧過去,她看不太清楚走在文臣之首的荀潤,幾番擡眼過去,她都只是瞥見了荀公身上那擺動的朱袍衣角,不知怎的,司馬玄覺得這樣子的荀潤讓她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是的,莫名的熟悉,不是對荀潤的,而是一種脫離了荀潤本人的感知,包括方才荀公說話時的語氣與神情,甚至包括她看見的荀公的清瘦背影……
終于,旭日東升晨霧散,第一縷天光乍破之時,已經單腳邁上通和殿臺階的司馬玄猛然想起來了對荀潤的那股熟悉究竟來自何人——那人便是曹徽的父親,一品輔國公,前內閣首輔大相公——曹克!
曹公此人風骨決然,素來和氣從容,謙虛內斂。
景初四年冬,她曾有幸随着父親登上朝堂,那時天子正在力主改革軍制朝政,朝堂上有太多守舊的勳貴抱起團來攻擊以內閣首輔為首的改革派。
那次回去之後,司馬玄曾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的父親,為何那些老勳貴們敢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當庭争執?為何曹公在遭到那些人百般的刁難後,反駁時卻連大聲說話都不曾有?曹公是文臣,莫不是高階的文臣從來比那些油滑的京官好欺負?
然而,父親告訴她,和氣從容并不是軟弱無力,謙虛內斂亦不代表任人欺淩。
時隔多年,司馬玄再度于如今的內閣首輔荀公身上感受到這種氣場時,她才恍然明白了父親當年說過的那些話,以及皇極門前荀公與她說的那些內容。
——今日我就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元初,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不要回頭。
司馬玄的腳步突然就踉跄了一下,險些一腳踏空,直接從通和殿前的百級高階上摔下去!
“君侯小心!”替父早朝的明遠侯邱豐年走在荊陵侯身後,他踏上一步臺階,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司馬玄的胳膊。
“哦,多謝小明遠侯了。”司馬玄站穩身子,微微擡手,掌心朝下的向下做了個按壓的動作,暗暗的給了邱豐年一個暗示。
走在前頭的張超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時,司馬玄已然垂下了手。
“賢侄小心些罷,”張超說,“殿階高的很,摔下去可就麻煩了。”
司馬玄微微擡眼看了一眼張超的背影,語氣沉穩:“是,多謝王爺提醒。”
……
皇城之外,西南民坊:
曹徽今日要複診,太醫署的首席醫官嚴孚嚴老太醫是掐着時間踏進荀府的。
“恭候嚴太醫多時了,”玉煙于府門裏頭迎上來,恭恭敬敬的向嚴孚行了禮:“太醫裏頭請罷,我家夫人已經在等着了。”
嚴孚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輕輕的向荊陵侯府掌事大丫鬟玉煙颔了一下首:“有勞。”
西院的卧房裏,曹徽吃了司馬仁特意調制的藥丸後,第七次扭頭去看那邊的刻漏,最終還是忍不住的問聽竹到:“你再去看看人來了沒。”
“是,奴婢這就去。”小丫鬟聽竹應聲跑了出去。
曹徽坐靠在床上,忍不住從枕頭下摸出來一面手心大的銀鏡,再度查看起自己的面色。
還好,确實是蒼白無血色,看起來像是個氣血虧虛郁結于中的病人。
在司馬玄和荀公這“翁婿”兩人的商量下,原本身體康健的“荀姑娘”曹徽趁着在娘家小住而對外稱病,荊陵侯府無人主事,司馬玄就理直氣壯的帶着孩子直接住在了荀府。
可曹徽沒有想到,天家竟然會如此關心她的健康,不僅以慰問荀潤的名義賞賜了許多補品,還特意派了太醫署的首席太醫嚴孚來給她診病。
好在,無藥堂堂主司馬仁的本事不是平白吹出來的——他給曹徽拿來了幾顆紅豆大的小藥丸,曹徽只要每次在太醫給她診病前半個時辰吃上那麽一顆,她的脈象就會同真正卧病在床的人一樣的虛弱。
可嚴孚是誰?雲集天下名醫的太醫署首席太醫!司馬仁的藥丸能騙過去他老人家一次,那麽是否還能騙過第二次呢?
嚴孚很快就在玉煙和聽竹的陪同下走了進來,只是,他老先生的身後,依舊跟着一位從宮裏來的綠袍司錄小官。
或許是醫術愈高的人搭脈的時間就愈久,當曹徽覺得自己的整個手腕都被嚴老太醫摁麻的時候,嚴孚終于給曹徽搭好了脈。
嚴孚慢吞吞的收起自己帶來的青色脈枕,習慣性的擡手撚着自己的胡須,問:“夫人今日心情如何?”
“也說不清楚心情如何,”曹徽微微垂下眼皮,眉心輕蹙,幾乎是随口的就嘆了一聲氣:“只是總覺得胸口發悶,老是想嘆氣。”
嚴孚用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點了點頭,又恭敬的給曹徽拱手:“醫家冒昧,敢請觀君夫人舌苔之色?”
“……”曹徽搭在隐幾上的手下意識的抽動了一下,她複嘆一口氣,終于搖了搖頭:“實不相瞞,我的臉毀在了那次事情裏,至今都不想讓人見到自己如今的模樣,嚴老太醫,還請見諒……”
女人好看的眉眼中染上了某種不忍提及的悲傷,嚴孚向曹徽揖了個禮,果然沒有堅持。
老大夫轉而又盡心盡力的問曹徽了一些別的情況,而後就由玉煙引領着去明堂改藥方去了。
曹徽白擔心了許久——因為直到送走嚴孚等人,她身上的藥勁似乎該沒下去。她依舊覺得的精神有些不太好,手腳亦有些無力。
她取下遮面的素紗擡手按了按自己隐隐發脹的額角,幽幽的嘆了口氣,問玉煙到:“桓兒和晴兒呢?”
“賈嬷嬷帶着小公子和二姑娘出門逛街去了,”玉煙過去将窗戶打開一半,散着卧房裏的苦澀藥味,道:“主子說夫人身上病着,宜靜養,不便讓小公子和二姑娘過來鬧夫人。”
“她倒是想的周到……”曹徽要笑不笑的說了句反話,并沒有要嗔怪司馬玄的意味,只是吩咐玉煙道:“将床桌拿上來罷,我看會兒書。”
曹徽平日裏用的那些東西悉都放在手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玉煙将床桌搬上來,又将曹徽今日一直在看的幾本書冊拿來放到曹徽手邊,甚至她還周到的将茶壺與茶盞都放在了曹徽觸手可及的地方。
臉色有些蒼白的年輕婦人随手捏起書冊看書,玉煙将香籠裏的香續了一些,然後就安靜的退出去,忠心的守在了門外……
閱覽對常人來說極其晦澀難懂的佛家經文,對于曹徽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可今次不知怎的了,她看着書頁間的梵文,注意力漸漸分散,不知不覺的,她就靠大在軟枕裏頭歪頭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睡的并不安穩,睡眠中的她走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境。
這個夢境裏沒有往日噩夢裏常見的沖天大火和血腥屠戮,這裏只有一片薄霧彌漫的灌木林子,她不停的奔跑穿梭在林子裏,卻怎麽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來來回回的在林子裏轉圈,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可能是睡夠了,也可能是司馬仁給的那藥丸藥效過去了,夢中被薄霧困住的女人平靜無波的醒來,她拖長了聲音,哼着慵懶的聲調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卻發現床沿安靜的躺着一個人,曹徽驚覺,她身邊躺着的這個人似乎從來都是這樣安靜,安靜的出現,安靜的消失,安靜的守在某個地方,無論你何時回頭,都會發現她就在身後。
“你下朝回來了呀,”她揉揉有些酸澀的眼睛,親昵的翻過身來将手臂搭在了對方的肚子上,好看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揚起一個弧度,聲音帶着才睡醒迷糊與某種撒嬌的糯軟:“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呀?你餓麽?——你等我起來給你做飯。”
“剛過了未時一刻,”司馬玄握住了曹徽搭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只手,帶着薄繭的拇指指腹輕輕挲摩着曹徽那不知何時變粗糙了的手背:“我回來前同荀公一起在外頭用過午飯了,玉煙說你晌午前就睡下了,現下是要起了麽?”
“唔,不想起來啊……”曹徽打小就愛賴床,在萬安寺那幾年時确實是将這個壞毛病改掉了的,卻不知為何,現在又輕而易舉的将這毛病再度撿了回來。
“那便不起罷,”司馬玄始終閉着眼睛,眉間似有疲憊之态:“再陪我小憩一會兒,我困。”
曹徽忍不住用那只被司馬玄握在手裏的手去摳對方溫暖的手心,結果司馬玄握在她的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并不打算放開她。
“我要去更衣!”曹徽終于淺淺的笑出聲音來:“回來再陪你睡一會兒,可好?”
聞言,司馬玄緩緩睜開了眼。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曹徽,一雙狹長的眸子裏瞳仁漆黑,裏外皆攢了魇足的溫良笑意。
“好,”司馬玄說,“我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室友在滋哇亂叫的吃雞,然後倆人争着往哪裏跳傘,然後決定跳河靜,然後我就聽着河靜這個詞有點熟悉……
“十七生誕收河鏡,三千虎旅慶勒山。”
(聳肩聳肩)
司馬玄: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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