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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此一生,滿手血腥,一身正氣,爵封郡王,帥印在握,抗匈奴擊北蠻,平叛勤王護長安,慶徐王司馬修已然是個可以名留汗青的英豪人物了。
如今英豪春秋漸高,兒女皆有出息,家族亦是興盛,他戎馬倥偬,征戰半生,終歸也想過一過書上寫的那些“閉門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的惬意日子,可卻如何都無法順心遂意。
今次宮中特意加開午朝,論議他家姑爺魏靖亭被劫囚一案,可見宮中那位是忍了許久,終于不打算再放任東宮政權對大通和殿構成的威脅了。
官複原職後的司馬修在家裏尋思了許久,這才找到今日的這個機會,下帖喚自己的“兒媳婦”過府問安。
曹徽跟着何統來到王府前廳的時候,司馬修夫婦并着剛結束牢獄之災不久的司馬昆都已在廳裏坐着。
“二嫂嫂回來了!”司馬昆從椅子裏站起身,并提步過來向曹徽迎過來,她給曹徽拱手揖禮,言行舉止間已然斂去了少年人的肆意張狂,似乎是一夜之間就變得穩重自持起來了。
曹徽徑直來到堂下,她先恭敬的向司馬修與趙氏拜了大禮,請問了康安,而後才側過身來同司馬昆屈膝問好。
“二嫂嫂可是取道朱雀街過來的罷?”司馬昆笑容燦爛的偏頭同曹徽說話:“聽聞今日朱雀街上有禮佛的花船游街,二嫂嫂可是見着了?”
“老二媳婦,你坐啊,這是回家來了的,莫要見外客氣哈。”趙氏笑容和善的叫曹徽坐,還吩咐她的貼身女使親自給曹徽斟茶。
曹徽屈膝謝了禮,委身坐到了旁邊的圓椅中,她先向趙氏道了謝,方扭過頭來同司馬昆道:“見是見着了的,但街上人太多,我也不過就是遠遠的見了個朦胧的人影。”
“人影?”司馬昆随着曹徽而轉身坐到了與她隔着一個茶幾的另一張椅子裏,好奇的追問到:“是個什麽樣的人影呢?”
曹徽眉眼含笑的看向司馬修,直到她從司馬修的神情裏得了允可,她才開口同司馬昆說:“與以往那些用來供奉的花魁并無二致罷,也是輕紗廣袖,曳地長裙,立在游街花船上,仙子一般的模樣。”
“沒,沒什麽特別的嗎?”司馬昆似乎有點失落,“比如說長的特別好看?”
“……”曹徽的視線這次落向了趙氏那邊,趙氏笑而不語,低頭吃茶。
曹徽斂袖,眼角眉梢含了溫柔笑意:“花魁乃我國各州各道競選出來的獨一無二之人,最後經由太子親自挑選成為花魁,用以侍奉佛祖為國祈福,每年一個,除了都是漂亮的甚,別的我也沒瞧出來有什麽大不同的,或許你可以去問問你二哥哥,你們看事務的角度總是與我這個內宅婦人不同的。”
“……”司馬昆白淨的臉上隐約浮起一抹羞赧,她抖了抖袖子,同曹徽打了兩聲哈哈。
端坐在堂的司馬修卻哈的笑了一聲,中年的他本就消瘦,又常年面容嚴肅,總給人一種威懾性的疏離壓迫之感,眼下他突然朗笑一聲,竟叫曹徽出現了一瞬間的錯覺。
——她就在想啊,若等司馬玄将來老了的時候,她會不會同她父親一樣,是如今的這個模樣呢?當然,她應該不會有胡須的。
“哈!寡人家的元祉小兒終于長大了,”司馬修半眯起眼睛,趣味十足的撚着自己的須髯:“我兒既撇了貪玩兒的心性,如今也終于知道對姑娘感興趣了呢,啧啧啧,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呢!”
“……”司馬昆果然羞成了一個大紅臉,她捏着耳垂咧嘴,底氣不足的同她老子辯駁到:“爹您不興這麽說兒子的,兒子還小,兒子要讀書考功名的!”
“哎呦嘿,這都十七了還小呢!你二哥哥十七歲的這個時候就已經娶媳婦大半年了,你小子,十七了都還是個雛兒,啧啧啧……”司馬修揪着讓小兒子司馬昆娶媳婦的事,心情愉悅的拿小兒子尋開心。
這位行伍出身的大元帥似乎什麽話都敢往外說,渾然不顧及這是當着自己現任二兒媳婦的面。
還是慶徐王妃趙氏終于忍不住插了嘴,她笑意盈盈道:“元初今日有午朝,想是不回來同咱們一起用午膳的,眼下時候也不早了,你們父子也別只顧着閑聊,咱們到飯廳去坐罷,老二媳婦你說呢?”
曹徽斂眉垂目,看起來溫順又恭謹:“但聽婆母吩咐。”
趙氏似乎對這個兒媳婦極滿意,她點點頭,用和善的笑容遮掩下了心中的這份忐忑——每次司馬修同元祉說起成親之事,都會讓她隐隐的覺着心中焦灼,坐立不安。
司馬家一門武将,素來就對那些食不言寝不語的說法不甚上心,在外頭的時候或可勉強裝裝樣子,但凡一家子在家中吃飯,那些什麽諸如“筷箸不碰碗碟響,一菜不重食再三”的破規矩都是通通不作數的。
偌大的一座慶徐王府啊,占地将近一百五十畝,刨除規制下的兩千府兵之外,府中還養了近二百人的家仆傭人,可即便如此,說到底這府裏終究也只有三個主子,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用飯的時候甚至都還沒有荊陵侯府裏來的熱鬧。
好在,小世子司馬昆是個熱情開朗又健談的人,有她在,大的有些空曠的飯廳才不至于顯得太過清冷。
因此在慶徐王府裏的這一餐午飯,曹徽用的大體也算順心。
飯後,趙氏言說身體原因便回內院歇息去了,司馬修似乎有話要同曹徽說,但卻怎麽都趕不走元祉這個熊孩子。
王府小書房裏:
司馬修甚至都氣得喊來了何統進來,言明讓何副将把元祉這倒黴孩子拎出去。
紫袍金冠的小世子司馬昆不願意退下去,最後只好熊抱着多物架不撒手,邊嚷嚷着自己是個大人了邊努力向曹徽使眼色,要曹徽幫忙讓她留下來。
誰知會意的曹徽還沒開口,端坐在書案後的司馬修就嘆一口氣,幽幽的朝何統擺了擺手:“罷了罷了,為父的又豈能為他計一輩子,要留下便就留下來聽罷,”
何統會意的退下,并安排人守好了小書房。
這廂,司馬修說着話,邊擡眼看向依舊抱着多物架的小兒子,他開口,總是冰冷的眉眼裏似乎融出了淡淡的溫情與自豪:“你二哥哥十七歲的時候,已然在沙場上同閻王爺争了将近十年的陽壽了,”
他搖搖頭,冷硬的語氣也帶上了些許的不舍:“你在王府裏平平安安長這麽大,若再不經歷些許的風浪,遭遇些惡毒的豺狼,待為父百年之後,你這實心眼兒孩子可要如何是好啊!”
“爹,爹爹……”司馬昆從多物架上滑落了下來,呆滞的跌坐在了地上。
少年世子突然感到了一絲無能為力的害怕與無助,這種感覺不同于她坐牢時感到的那種害怕與無助,而是一種無法言喻無法抗拒的束手無策——
她猛然發現,眼前這個被她奉若神明的父親,她高大偉岸的,大山一般給她無盡溫暖依靠和安全的父親,原來有一日竟然是會離她而去的,就像所有的生與死一樣,父親有一天是會離她而去的。
司馬修不忍看見小兒子臉上這種無法接受的震驚與錯愕,他別開臉去,音容很快就恢複了平素的冰冷堅毅。
他說:“老二媳婦,我大抵已經猜到了你們兩口子如今在做什麽,那些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亦都悉數知道了,你,你便把臉上的素紗取下來罷。”
雖然心中早有定數,可司馬修的話說出口之後,曹徽隐在袖子裏的手還是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父親,”她輕輕開口,喚出了一個舊日的稱呼:“兒容貌已毀,還請父親擔待,請世子擔待。”
說着,曹徽緩緩擡手,徐徐取下了遮在臉上的素紗——素紗取下,一張好看的臉同司馬修記憶裏那個兒媳婦并沒無有太大區別,只是右臉頰上那塊疤痕讓人看着心疼。
“……”司馬昆似乎也被曹徽臉上的那塊疤痕吓到了,她呆呆的盯着曹徽看了許久,她歪起頭,有些木然的掙紮着想從地上站起來,結果就在快爬起來的時候又因為不小心踩到衣裾而再次跌坐在地,木制地板被她砸出一聲悶響。
小世子卻渾不在意自己是否摔疼了,她顫顫巍巍的擡起手,廣袖滑下,露出一小截白淨細膩的手腕,她指着面前這個儀态端莊的坐在方椅裏的女人,抖的嘴裏的牙齒互相碰撞咯咯作響。
“二,二二二……二嫂嫂?!”
此“二嫂”非彼“二嫂”,回應司馬昆的,依舊是曹徽輕輕的颔首:“世子,是我。”
司馬昆幾乎是連滾再爬的跑來的曹徽跟前,她抓着曹徽的手,湊近過來,反複且認真的看曹徽。
俄而,她松開曹徽,連連擺手往後退去,嘴裏嘟嘟哝哝的否認到:“不不不不,我依稀記得我曹二嫂嫂右眼角有一顆朱紅淚痣,就,就與敬慧公主眼角的那顆相似,你見過敬慧公主的罷?她就是憑那顆淚痣走進我二哥哥的眼裏的,
還還有啊,我當時雖然年幼,但也還是記得的,我二嫂嫂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就像嵌了天上的星星,明亮又好看,你沒有啊,你的眼睛雖然也很好看甚至,似乎也與我二嫂嫂有些像,但是你的眼睛黑沉沉的,沒有光,沒有呀,不不,你怎麽會是我二嫂嫂呢,不對不對你是我二嫂嫂,可你怎麽會是我曹二嫂嫂呢?你不是的呀!你不是首輔荀公的女兒嗎?你——”
“元祉,”那廂,司馬修終于沉着聲音打斷了小兒子司馬昆的不斷否定與質疑,他站起身子,一步步從書案後頭走了過來:“荊陵侯府,你二哥哥的崇光院卧房裏,東牆上挂着的那幅畫像,你是見過的罷。”
“兒,兒子自然是見過的,”司馬昆驀然擡頭看過來,眼眶已然有些泛紅了:“所以兒子才敢否認啊,荀二嫂嫂不是曹二嫂嫂,她們不一樣啊!”
“世子七歲時,你曹二嫂嫂送你的生辰禮世子可還記得是甚麽?”曹徽平靜的問:“那世子可還記得你曹二嫂嫂當時對你說了甚麽?”
司馬昆當然是記得的,她自幼時便不太受二哥哥待見,她以為曹二嫂嫂也會同二哥哥一起不待見她,可曹二嫂嫂卻在知道她的心願後提前半年,路途遙遠的親自跑去軍器監,央了專門為她二哥哥打造兵器的老師傅,特意為她鍛造了一把小弓和一套專屬的箭頭,在她七歲生辰時送給了她。
那把小弓上面鑄着她的名——昆,那些箭頭上還融有他們北境軍的圖騰神獸——兵戈之神——勾陳。
勾陳者,黃龍之位也。勾陳之象,鹿首龍身,權司戊日,表殺伐剛猛,乃兵戈之神也。
那時,曹二嫂嫂對她說說,她的二哥哥雖然常年遠在北境,但心裏都是一直記挂着她這個“幼弟”的,這把弓送給她,便是希冀司馬昆有朝一日能長成比她二哥哥還要強大的大将軍……
她的母親不喜歡她與二哥哥一家來往,于是那把弓以及那些話沒有別人知道,此時,司馬昆腦海深處的那些話,竟然不差分毫的被荀二嫂嫂給複述了出來。
“我未死在萬安寺大火之中,”曹徽沒有給司馬昆留下太多緩沖的時間,她說:“你二哥哥将我救出并且帶回長安,讓我躲在荀公家裏,替真正的荀姑娘活了下來。”
……
一個時辰後,談話結束的司馬修和曹徽各自坐在椅子裏吃茶,留司馬昆颠三倒四的癱坐在一旁,兩只手捧着心髒,獨自的目瞪口呆着。
在司馬昆這十七年的人生裏,幾乎是屬于那種人間處處有大愛的天下太平,雖然她也見過不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但她的生活環境讓她始終堅信自己看到的強盛與正義是真實的,是大流的。
然而自從經歷了那場無妄的牢獄之災後,她似乎覺得自己将某個巨大的簾幕掀開了一角,并且心驚膽顫的窺探到了簾幕後頭的東西,可是如今,還未待她準備好去接受那些東西的存在,她爹和她二嫂嫂就聯起手來,一腳将她的一半身子踹進了這個巨大的簾幕後頭。
吓得她渾身冷汗,手腳發軟。
“當當當。”何統的聲音從門下傳進來:“王爺,二公子回來了。”
屋裏,還未待司馬修開口喊進,小書房的門就被人踹開了。
初秋的午後,明媚的陽光包裹着那個身形消瘦的人一并出現在衆人面前,這人逆光而立,長袍玉冠,氣質清貴。
“你怎麽來了?!”曹徽一時沒能愣怔過來,司馬玄此刻不是應該在宮裏嗎?難道今日的事又被天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然而,這人只是看着曹徽,溫溫開口,聲音沙啞,略帶着鼻音:“我來接你回家。”
司馬修:“……”狗日的小兔崽子,有了媳婦忘了爹!
作者有話要說:
emmmm謝謝閱覽呀
【小劇場】
司馬玄:我覺得我來遲了。
司馬昆:我覺得我白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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