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魏靖亭被邱豐年救出來後就直接去到了三原,因為傷重,他便幹脆在善騎營的本部養了數日的傷。

這位忠武将軍身上的傷各式各樣,刀兵器械類可謂應有盡有,直讓太醫軍醫圍着他日夜打轉,各種好藥更是源源不斷的盡着用,可如今同司馬玄一行人回來長安之後,他的狀态看起來卻還是有些不大好。

翌日傍晚,司馬玄下值之後就同曹徽一起,領着龍鳳胎來了忠武将軍府探望。

一家四口被将軍府內院的嬷嬷引着走進來主卧房的時候,魏靖亭正半靠在床頭,由司馬英親手喂藥吃。

“你們來了啊,”司馬英手裏的動作沒有停,只是随意的朝旁邊的矮榻努了努嘴:“快坐罷——鈴铛,給二舅爺和夫人上茶。”

名喚鈴铛的女使過來與荊陵侯兩口子奉了茶,然後就規矩的退到了屏風隔斷之外。

龍鳳胎與姑母姑爹都親近,見魏靖亭躺在床上,兩個小可愛便自覺的上前與姑爹說話。

司馬英總是覺得,這倆孩子頂是懂事的,健談開朗又讨人喜歡,比他們那個一棍子打不出來個屁的老子爹司馬玄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但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兩人同姑母和姑爹說了幾句話,便被司馬玄喚了玉煙進來,帶兩人到外頭找表兄弟們玩耍去了。

倆孩子離開後,司馬玄捧起茶盞吃了幾口新煮好的熱茶,一雙狹長的眸子閑适的眯了起來。

她道:“今日下值時候,打馬在禦街上碰見為姐夫瞧傷的葛太醫,便拉着他問了兩句,老頭兒說姐夫的傷且需些時候恢複,我便拉媛容一起過來瞧瞧。”

“你這臉皮厚似城牆的家夥,倒是敢有臉說這個!”司馬英将藥碗裏最後一口藥喂到自己相公嘴裏,扭過頭來目光鋒利的剜了司馬玄一眼:“你姐夫要是落下甚的病根兒,你看我怎麽抽你!”

大姐姐就嘴皮子厲害,刀子嘴豆腐心的哪兒舍得抽人啊,司馬玄悻悻的摸摸鼻子,轉而用眼神向曹徽求助。

“昨日午朝上的那番争執,我聽說了些許,”魏靖亭靠在軟枕上,不過才過去多久的時間,他已經瘦的顴骨都顯了出來,直襯的堅毅的眉眼更加深邃:

“我覺着,其實元初你是不用出面攔着的,如今事已至此,但凡能折了那些個鷹爪,便是随意哪個都成的。”

“那怎麽成!”司馬玄沙啞的聲音驟然拔高了半個調:“你将計就計以命相搏,結果險死還生,還被打成這個樣子,此時關鍵,最不宜打草驚蛇,我固然要攔一攔太子,我要等,便是等那致命一擊來時,我決計不會放過任何一個!”

司馬英放下藥碗,噗嗤一聲就樂了,她睨着司馬玄,道:“怎麽把媳婦兒找回來了你卻愈發的小孩子心性了呢,跑這裏來當着我的面兒同你姐夫表決心,當真是害怕阿姊不留你們一家四口在将軍府裏用晚飯?”

司馬玄一愣,輕輕挑眉:“那可不是麽,大姐姐你又不是沒趕過我。”

司馬英和魏靖亭相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曾經有一次,司馬玄獨自在外頭吃酒,宵禁之後她自己一個人在街上晃蕩,結果被巡夜的巡防營兄弟捆起來扔進了巡防營大牢,根據相關律法規定,但凡是因為宵禁之後在外晃蕩而被扔進巡防營大牢的人,都得由家人保釋出來,即便是爵位在身的司馬玄也不例外。

慶徐王一方面覺得自己的一張老臉丢回了老家,另一方面覺得“兒子”因為曹氏一事頹廢實在不該,便勒令家中不準有人去保司馬玄出來,最後還是魏靖亭連夜悄悄去巡防營大牢裏,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給撈出來帶回了将軍府。

司馬玄醉酒未醒——誰知道呢,或許這人本沒有吃罪,只是不願意清醒,回來後在将軍府裏大哭了一場,結果翌日一早就被司馬英給趕了出去,連早飯都沒讓她吃。

想起素日那些既酸澀又讓人忍俊不禁的過往,司馬英欣慰的笑了開來:“這次不趕你走了,就看在弟妹和倆孩子的份兒上!走罷,我們荊陵君侯,您請移步明堂?”

“那姐夫呢?”司馬玄邊起身邊問司馬英到:“他不同我們一起過去?”

“他腿上傷的不輕,還下不來床呢,咱們吃咱們的就是。”司馬英給魏靖亭掖好被角,起身過去挽着曹徽就往外走去。

瞧着大姐姐拉着曹徽離開,司馬玄一個轉身來到魏靖亭跟前,她壓低了聲音,語速頗快:“你的案子被東宮搶了主理權,太子/黨至少會辦了寶信王府次席謀士詹田則,他料定你不敢開口,姐夫你也只管順着往下走,咬死……”

“元初?!”司馬英的聲音适時的從外頭傳來:“吃個飯罷了又不是逼你上花轎,怎的跟個大姑娘似的磨磨蹭蹭的?快些給我出來,莫打攪你姐夫休息!”

“——哎來了!”司馬玄回了司馬英一嗓子,她聽懂了素來粗枝大葉的大姐姐給的提醒,便沒再說話,只是彎下腰連着在魏靖亭的小臂上輕輕拍了三下,而後就跑了出去。

司馬玄跑出去後,魏靖亭的另一只手搭到這只胳膊的小臂上,重複着司馬玄的動作,原封不動的也拍了三下。

緩緩的,他靠在軟枕裏閉上了眼睛——元初的意思是他此番要一舉扳倒皇三子寶信親王趙清迒,可是,時機成熟了麽?趙清迒在朝廷裏的勢力不是一朝一夕養出來的,哪兒那麽容易說扳倒就扳倒——等等!

魏靖亭倏然睜開了眼,一雙棕色的眸子裏驟然聚起了驚濤駭浪——元初他莫不是要打算……

主卧明堂裏:

飯桌擺在側堂,桌前圍坐大大小小好幾個人,桌上碗筷食碟擺放諸多,看着都覺熱鬧。

将軍府裏的女主人是司馬英,魏靖亭忠妻,身邊連個妾室或者通房都沒有,雖然他因為這件事而私下裏沒少被朝中同僚笑話,但司馬英一連給将軍府添了三個兒子,這便是許多女人都羨慕不來的福分了。

司馬英的長子魏廣七歲,已然會帶着弟弟妹妹們自行吃飯了,将軍府的小公子老三魏濮今秋也才兩歲不到,此刻,他正坐在母親司馬英的腿上,由司馬英親自喂着飯吃。

她司馬英不是平常人家裏那種心思細膩的婦人,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将軍夫人,甚至都算不上是個稱職的母親,她不太會照顧孩子,便依着腦子裏對養母姜氏照顧自己與元初的記憶,只要有時間就會親自帶孩子。

司馬玄在刑部官署裏當了一日的差,早已餓的不行,她埋頭往嘴裏扒着飯,邊不時的擡手幫坐在她身邊的小晴兒往碟子裏布菜。

小魏濮眼下兩歲,正是百般淘氣的時候,這小子吃飯不老實,曹徽便坐在司馬英旁邊幫她喂孩子。

司馬英好不容易的将一口吹溫的粥喂進小兒子的嘴裏,連聲同曹徽感嘆到:“我家這前兩個小子都還算好生養,随他們爹長,安生又話少,可偏生這到了老三這兒,皮實鬧騰的簡直同元初小時候一模一樣,這外甥随舅長果然是沒錯……”

曹徽拿帕子擦去被魏濮用舌頭頂出來的銀耳,邊用小勺子将煮雞蛋的蛋黃碾碎,一并拌進魏濮的粥裏。

“濮兒,來張嘴,舅母喂一口沒有銀耳的~”她吹溫一口拌着蛋黃的白米粥,話語溫柔,輕而易的就喂進了魏濮的嘴裏。

曹徽似乎很喜歡小孩子,她看着魏濮,臉上笑容清淺,眸子裏溫柔平靜:“男孩子嘛,或早或晚大抵都會有一陣子特別調皮的罷。”

魏濮悉數咽下了舅母喂的蛋黃白粥,曹徽喜,接着喂他第二口。

見弟媳婦對孩子如此耐心,司馬英瞧了一眼正在幫小晴兒以及她家老二魏邝夾菜的司馬玄,然後用手悄悄捅了捅曹徽的胳膊。

曹徽擡眼看過來,司馬英往她這邊湊了湊,在一片由孩童們制造出來的喧鬧聲中,壓低聲音同曹徽說道:

“龍鳳胎無辜,乃是元初年少時不懂事,不甚在北境惹下的風流債,他心裏始終裝着你,就直接沒讓那個女人出現過,你如今既回來了,總不能就只養了他兩個,自己落個膝下空空罷?打算什麽時候要一個?啧,一個是不行的,怎麽也得多要幾個,你只管生,他司馬元初養的起!”

“……”曹徽一張白淨的臉瞬間就紅了起來,她低斂眉眼,嘴角赧起不可抑制的羞澀笑意。

……

禮部尚書查良赫案以及忠武将軍魏靖亭遇劫案都要經刑部之手,魏靖亭的案子由太子主理,還相對容易查證一些,可查良赫案卻是麻煩的很了。

查良赫十八歲步入朝堂,至今為官數十載,乃是當年太/祖朝過來的為數不多的老臣之一,查良赫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整個刑部為此忙的通宵達旦。

但這些忙成狗的人裏頭卻不飽含右侍郎司馬玄。

照司馬玄的話來說,她就是個連《晁律》都沒有讀完過的法盲,這種時候她要是還待在刑部,那除了礙事兒她就沒別的作用。

以至于一家四口從将軍府回到荀府時,正好在門口遇見了剛從內閣辦公回來的荀潤。

“父親。”

“岳父大人。”

曹徽和司馬玄懷裏各抱着一個迷迷糊糊打瞌睡得孩子,齊齊同剛從馬車裏走下來的荀潤問禮。

“這麽晚了,才回來?”荀潤将手裏的官帽交給身後的小厮拿着,走過來分別摸了摸雙胞胎頭頂的軟發。

趴在爹爹肩頭的小桓兒尚未睡熟,察覺有人揉自己的頭,他努力的将沉沉的眼皮掀開一條縫,然後就看見了自己的外祖。

小家夥扭頭換了邊臉趴在爹爹肩頭,嗫嚅到:“外外好……”

荀潤揚起嘴角,笑容慈祥,臉上的疲憊看起來似乎都跟着也消減了幾分,“好孩子,到家了,睡罷。”

聲落,荀潤朝家裏擡了擡寬大的官袍廣袖,神色溫和的領着小輩兒們回了家。

“今日我在宮裏見着你父親了,元初,”荀潤走在前頭,溫聲同後側方抱着小桓兒的人說:“我知道自己一個外人,不适合置喙你的家事,可畢竟過去的事它已經過去了,人都是朝前看的,你沒法兒老是抓着過去不放啊。”

“我省得岳父大人的好心,”司馬玄利用身高優勢,偷偷的瞧了曹徽一眼,別有深意的說:“只是這種事情因人而異,過去的一些事該不該抓、能不能抓、甚至是要抓多久,我心裏終究是有自己的計較。”

眼看着已經走到了西院和北院的分岔口上,荀潤停下步子回過了頭來。

他看着眼前的一家四口,心裏終于又可以分踏實之感,他擡手拍了一下司馬玄的上臂,“你有自己的計較就最好,回去歇着罷,之後的日子只會更忙,珍惜。”

司馬玄黑沉沉的眼睛在燈籠光的照映下微不可察的閃了閃,她向荀潤颔首:“大人亦然,告退。”

曹徽随之同荀潤告退:“父親早些安置,女兒告退。”

荀潤點了點頭,負着手轉身朝北院走去。

照顧小孩子是個體力活,曹徽不過是在晚飯過後同大姑姐司馬英一起陪着幾個孩子玩了一會兒,回來後就累的一動也不想動。

看着曹徽這副模樣,司馬玄似笑非笑的喚了聽竹等人進來時候曹徽洗漱更衣,她自己則那些東西去了門外的回廊下洗漱。

終于,一刻鐘後,等司馬玄在趿着木屐推門進來的時候,曹徽已經躺在床榻上“挺屍”了。

司馬玄滅了屋裏的燈,依舊只留下了床頭這一盞,她挨着床沿躺下來,并沒有做出任何試圖親昵的舉動。

“用晚飯時大姐姐同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司馬玄屈起一手枕在腦後,另一只手随意搭在了自己的腹部:“我知道你喜歡孩子,若是你真的想要自己的,我可以……可以……可以成全你。”

是的,成全,就像她成全了一個又一個人卻終究成全不了自己那樣的,成全曹徽。

“你放心好了,但凡是你的孩子,我都會疼她愛她,待她絲毫不會比桓兒與晴兒差的。”

曹徽側起身來躺着,她枕着一只胳膊,面對着司馬玄,問:“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喜歡我愛着我卻不能像普通人一樣予我天倫之樂而覺着愧疚?”

司馬玄盯着床頂上的空間,沒有說話——因為曹徽所言正是她心中所想。

“那你未免也太小瞧自己了罷司馬玄,”曹徽伸出一截雪白的小腿,毫不客氣在司馬玄的大腿上踹了一腳,怒到:“你這個無賴,莫不是想提上褲子就不認賬罷!”

“……”被踹了一腳的司馬玄并不閃躲,甚至都沒感覺到被踹疼,她偏過頭來看曹徽,并擡手在曹徽的眼前晃了晃,漆黑如墨的眸子裏一派認真,并無半點揶揄:“我提不提褲子倒沒關系的罷?——哎呦!”

第二腳費了曹徽八分的力氣,終于踹的司馬玄知道了疼,并疼的她消減了許多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曹徽卻隐隐有了惱怒之意。

她掀了被子翻身騎在了司馬玄身上,直将司馬玄吓了一跳,下意識的就要抱着她坐起來。

結果上半身才離開身下的床褥,司馬玄就被曹徽一把給摁了回去。

這個喚作曹徽的女人怒了,她兩手揪着被她壓在身下的司馬玄的中衣衣領,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絕對威懾警告道:“我今日只警告你一次司馬元初,從今以後若是再讓我聽見你說這種不知所謂的屁話,你這一輩子就休想再碰老娘一根頭發絲兒!”

司馬玄深感意外——忍不住于心中贊嘆夫人威武。

然而有些人素來記吃不記打,贊嘆是贊嘆,她修長的手指已經将曹徽垂在身前的青絲發尾繞在了之間,“我只是怕将來有一日自己不在了,不能再陪你的時候,你身邊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你又說什麽瘋話呢!”曹徽撒開司馬玄的衣領,兩只手全捂在了司馬玄的一張嘴上:“你不在我身邊那我便親自去尋你就是了,這麽簡單的事何必還要勞煩別人!”

“十六歲嫁與你的那一年裏,你在北境駐守,我在長安生活,便是知道戰場厮殺最是生死無常,可我也始終沒對你存過什麽貞烈的想法,”曹徽微微怔了怔,緩緩的松開了司馬玄,半是回憶半是憧憬的說:“可景初七年年底,你從北境回來,挨了板子,讓我曉得了你的身份,我便在心裏埋下了一句話。”

“如若君埋泉下泥銷骨,莫獨留我寄人間雪滿頭。”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的一些誤會也要慢慢解開了。

司馬玄玄喜迎春天,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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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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