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李詩怡

第20章李詩怡

被子那一側還傳來男人的餘溫,此時吳聰正在上廁所,隔間門傳來從喉嚨裏咳出的漱痰聲,唏哩呼嚕地咔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水聲。孩子還沒醒,李詩怡懶了一會兒,光着身子膩在被子裏,吳聰出來後看見她,隔着被子往她屁股上拍了下,有點親昵,她吃吃地笑了下,歪着腦袋看她的丈夫。

身為普通人,李詩怡對普通的幸福甘之如饴。結婚之前還和顧一辭做過一些去國外結婚的美夢,坐到相親的舞臺上時就把美夢都捏碎了,剩下平淡的日子。

吳聰這些日子對她很好,恩愛得像是重新相了一遍親,男人吃起回頭草來有點吓人,她覺得自己被啃得七零八落的,忘了點什麽要緊的東西。

有一天她忽然想起來了,吳聰又回來得很早,她還沒弄好晚飯。男人玩手機刷得無趣,她建議說一起做個飯吧,腦子裏驀地想起顧一辭操持內外的身影,于是知道了,自己忘記安慰住顧一辭,顧一辭不聯系她,是真鬧了脾氣。

朋友圈還能看見,沒将她屏蔽,就發了一條游戲戰績。她想,這是要自己先低頭。顧一辭要面子,有點高貴的尊嚴,但她不,就這樣吧。

但吳聰早早回來的秘密終于揭開了,她還沒睡下,剛把吳小昭伺候着睡着了,電話就撥過來,是她婆婆劈頭蓋臉地問她:“這麽大的事你就替他兜着?一天到晚不知道你幹些什麽,管不住自己男人。”

什麽事?她像是給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呆愣愣地聽着那頭喂喂喂地喊,半晌她說,啊,什麽,什麽事?對方就挂斷了電話。

她追着吳聰問,吳聰側躺着看手機,被子皺成木耳狀,她努力地拍他:“你媽打電話過來,說有大事,你瞞着我什麽?”

“沒有什麽,”吳聰随口應付,手機熄屏,關了燈,“趕緊睡吧,昭昭睡下了你就睡,每天五點起來做飯還不早點睡,白天又睡,黑白颠倒的。”

“誰白天睡覺了?家裏頭裏裏外外哪一件不是我做?倒是給你看見我偷懶了?”

她委屈着,吳聰猛地翻身起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別過頭準備躲閃一巴掌。

想象中的拳頭沒落下來,吳聰盤腿坐着,語氣出奇地好:“我又不打你,你躲什麽,你不是想知道麽,我就告訴你,可別後悔。”

到底是後悔了,原來吳聰丢了工作,又背着她欠了四十萬的債。一開始倒也沒有跟她張口,自己在外頭打零工,最後覺得不算回事,還是跟父母拿錢。

她呆愣了片刻,吳聰撓撓頭:“經濟不景氣,沒辦法,操心這也沒用,睡吧。”

“那你找到工作沒有?或者,我也出去工作,叫你媽過來帶昭昭,我一個人走不開。”她就想着辦法,已經把四十萬債扛了下來,夫妻兩個共同承擔,她能跑不成?吳聰這段時間對她好,她也願意和他一起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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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聰猛地坐起來,推了她一下:“別說了!”

“我知道你心煩,但我怎麽睡得着,有問題一起解決呀!”

“有什麽好解決的,你能掙幾個錢,連班也沒上過,普通二本,哪個單位要你?應屆生一大把,你着急有什麽用,不如睡大覺!”

他這話又看輕她,她想起自己确實沒有正經上過班,只去實習了三個月,拿了證明,覺得苦又累,後面就是打零工躺了平,還好顧一辭那時候還在上班,上班加上副業,手頭格外寬裕,多她一張嘴也不是問題。

但被說破就惱怒,她猛地說:“那還不是因為你,跟你結了婚生了孩子,你媽呢,你媽有說過來帶孩子嗎?什麽都扔給我,我工作,我哪有時間去工作?我家裏這些事你也看不見,你也不來幫我一下。”

吳聰猛地大笑起來,掀開被子,換了個姿勢坐:“是,有你的小女朋友養你,你怎麽知道上班我有多累?上班的苦你吃不了,在這兒跟我抱怨什麽,我跟你說還債的事了?還是我又伸手打你了?別他媽的在這兒叽叽歪歪,讓你睡覺不睡覺的,給臉不要臉的。”

說完,吳聰直接倒下去睡覺了,沒打她,勝似在她臉上掴了一巴掌。她不服氣,拽着被子要讨個說法,她做了那麽多家務,什麽叫她不吃上班的苦?她懷孕了!她有什麽辦法!

最後鬧出個雞飛狗跳,吳聰說她折磨他,成心不讓他睡覺。又憤憤然地說她是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就是欠打,打得雞飛狗跳孩子哭,她躲在角落裏抱着哭泣的小孩,連哄孩子的聲音都不敢太大,怨恨着吳聰,怨恨着自己,熬到天亮,吳聰沒吃早飯——她也沒做,就匆匆出去了。

這才是生活的常态,她相信人生是由現實構成的,寫作現實讀作苦難,母親對她說人活着就是要吃苦,她起先不信,後來發現自己也走上了母親差不多的道路,母女之間傳承着同一種苦難,即便這樣,母親對她的理解但也有限。

“票你給改簽下,下個禮拜日,或者再晚點過去。學校臨時有通知,補了幾天課。”

她到底也沒把自己這小家的事情給母親說,說了也無濟于事。

人生就是順應天時,順着吃苦,順着就會安全,她一旦想要支棱起來,比如說還債,就會被痛打一頓。據說科學家做過一個實驗,是把狗還是小白鼠似的放在籠子裏,裏面的小東西想要往外走就會被電擊,久而久之哪怕撤掉了那個電擊的裝置,裏頭的家夥也再也不會想要走出來了。

她已經是被電得狼狽不堪的人了,她也不是沒伸出過自己的爪子,結果就是淤青一片,疼得入骨,傷疤在骨頭上,是用鋸子左右左右地切開的,她斷了條無形的腿,坐在那裏,空想着。

吳聰又是提早回來的,今天不知道去哪裏消磨了一天,或者真的是去打了份工,回來時帶着陰沉沉的兩個人,黑面婆婆和讪讪的公公,婆婆掃過家裏的一片狼藉,挑剔地坐下了,吳聰說:“正好這會兒做飯吧。”

公公是個懦弱的男人,躲在婆婆後頭當好人,笑得有點勉強:“我去做飯吧。”

吳聰就生氣了,咳嗽了一聲,她就立即站起來把孩子交付二老,自己鑽進了廚房。

什麽話都得在餐桌上說,存着心讓人添堵吃不下去,得了胃癌死了算了,她知道自己怨天尤人,但沒辦法,控制不住,她總是沒辦法。

婆婆先說:“我就醜話說在前頭吧,兒子養了這麽大我也算是養出來了,養廢了,我有責任。但我把我兒子交給你,新娘新娘,你得管着他,他欠了四十萬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該盡到責任了。”

昭昭在公公懷裏就沒消停過,公公對這個孫女有點陌生,一會兒過來問奶瓶在哪裏,一會兒過來問這又是怎麽了,吳聰接過去,兩個男人擺弄着女嬰像是掂弄着一個玩具。小孩哭得很厲害,她匆匆忙忙站起來接過,小孩嗚哇嗚哇地嘀嘀咕咕地說點什麽像是在告狀,她掀開小孩的衣領子,昭昭喘過氣來感覺好些了,蜷縮在她懷裏安安靜靜。

她想知道自己的責任到底是什麽,她什麽都不知道,責任和權利是相輔相成的,在這裏只剩下了責任,責任是股份制的,權利是有限的,僅限于吃面條還是吃餃子的權利,她坐在原地,婆婆說什麽,如從天外來。

絮叨着責備過了她,又象征性地罵了幾句吳聰:“這麽大的人了還叫人操心,四十萬的窟窿我跟你爸賣血也給你堵不住,買房花了多少?疫情以來你又賠了多少?你自己把賬算算,我死了你也把我的骨頭扛着去賣吧,看看能值幾個錢?”

吳聰就低着頭不吭聲,公公就出來說:“今天你媽就是想讓你表個态,下次別再犯了。”

“他還敢有下次?”

“不敢了。”吳聰立馬說,婆婆面色微霁,敲了敲桌子:“但你這四十萬,我還不上!”

吳聰立馬跪下了:“媽,你救救我,我是真沒辦法,你看我倆又年輕,沒掙着幾個錢,還有孩子……詩怡也沒工作,你不救我我就真的完了呀!”

後來的話,李詩怡有點不記得了,只記得婆婆又斥責了他,公公在旁邊當和事佬也被罵了,索性坐在旁邊哭泣,婆婆說你哭什麽,咱倆一起死了吧,有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你們吳家的好子弟,都是你慣壞的!公公就一個勁兒嘆氣。

最後的結果是,老兩口拿出全部積蓄,填補上二十萬的窟窿。

剩下的二十萬,叫他們自己想辦法。

吃完飯婆婆就着急着走,連孫女也并不多看一眼,帶把的把是香火爐的把,昭昭并不值得她多留一晚上,吳聰也不值得,婆婆行色匆匆,公公唯唯諾諾,仿佛公公是個好人,但她知道錢都是婆婆掙的,掙來散去,是婆婆一個人的日出日落。公公是香火冊上的陪襯品,仿佛婆婆和事業是愛人,和他只是形婚。

她能理解婆婆恨吳聰恨她也恨這屋子裏的所有人,婆婆罵她的時候她有點清醒,知道婆婆罵她不對,是在洩憤,是出乎意料的醍醐灌頂,但婆婆一走她就陷入渾渾噩噩,痛苦環繞周身,不知道在痛苦什麽,只是單純地難受。

摳走了這二十萬,吳聰稍微放松了神情坐在沙發上抽煙,屋子裏煙霧缭繞,她說小孩還在別抽了,吳聰瞪她一眼,她戰戰兢兢,但還是抱緊孩子瞪回去,吳聰就随手挑了個盤子把煙頭摁進去了。

“其實我還想到個事兒,跟你商量下。”吳聰忽然擡起頭說,語氣很平靜。

“什麽?”

“你不是說跟我一起承擔?也是,債務是夫妻共同承擔……我記得你結婚那會兒不是挺有錢麽,酒店一晚上多少錢?哎,還剩多少?能支援我多少?”

吳聰忽然問起她打了水漂給她狠狠地撐起面子的那堆錢,她呆了一下,吳聰又低下頭:“我父母拿出二十萬,你父母要不借我十萬?錢是我欠的,我不多要,你們家我沒虧待過你媽,我遇到困難了,你們不表示一下?”

“我弟弟……今年就上大學了,哪裏拿得出錢?”

“這不是還沒到九月?再說現在大學生助學貸款都方便,你讓你弟弟申請一下,到時候申請貧困補助也方便,還能多拿一筆錢。”

她沒想到吳聰說話能這麽直接坦然。

她媽手裏攥着多少,她一毛也拿不到,她手機裏還有一萬兩千塊,一萬塊借了顧一辭的,已經飛到了下個星期,給她媽媽和弟弟買東西,為了不讓她們住在家裏惹吳聰麻煩還要去訂酒店,來這裏還要玩一玩,又是一筆開銷——

不知道哪裏來的水忽然淹到了喉嚨,她喘不上氣,如果不是懷中抱着女兒昭昭,她只覺得自己的腳踩不到地,會噗通一聲跌進漆黑的深淵。

但她緊緊拽住了小孩,吳聰斜着眼,像是在說“怎麽樣”?

“我拿不出來。”她顫抖着說,預想到狂風暴雨,已經聳起肩膀微微側身,把小孩護在懷中。

“誰要打你了?我們講道理,你別那麽摳,結個婚你那麽大排場,你沒錢?我不信。你不是還有你那小女朋友麽?她不是家裏挺有錢,小中産?老給你買東西的,你問她借點呗,打借條,我又不白拿,幫幫忙好吧?”

吳聰談起顧一辭的時候甚至都不在乎那算是個第三者,仿佛老婆的女朋友也只是個朋友而已,只要不是男小三,他就會戴着眼鏡把綠帽子看成紅的。

然後她陷入恐懼。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和顧一辭有聯絡?

可她實在拿不出錢,那婚姻的大手筆,是她掏空了兩人賬號的盈利給自己的體面,家裏不會給她體面。

想體面點也大錯特錯了,吳聰無論如何也不信她是真的沒有錢,奪過手機解鎖,看見她的餘額。

“反正你就是個愛撒謊的女的,結了婚還勾三搭四的我都懶得說你,家務家務幹不好,孩子也帶不好,也不上班靠老子養你,自己在這兒藏小金庫。”

吳聰逼着她把這筆錢轉過來。

“我媽下個禮拜來……我不能給你……”

眼前一黑,她只記得把昭昭攬在懷中。

能留住的,不是錢,不是體面,什麽也沒有,只留下滿身的淤痕與污漬。

有一筆不存在的錢在自己的賬戶裏,吳聰不相信它不存在,要讓她從虛空中變出來解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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