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斜風細雨(一)

第三十四章·斜風細雨(一)

第三十四章·斜風細雨(一)

天順十六年,初春,雨絲微涼,天色冷淡。

自從天順十五年十二月月底後,那些人早已各奔東西,恰如飛霜一般,不知去向。距那時,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衢州的雨水似乎很濃烈,來勢洶湧滾滾,去勢又悄無聲息。

陳應闌兩個月前所寄出的信到現在還是杳無音訊。

他一直認為是信使背包裏的信件太多了,稍有漏失,但是前些天在衢州碰到信使後,信使又翻找了下行囊,那封信還堆積在背包裏。

對此,信使只當是搖搖頭,無奈道:“漠北都護府找了,無他。漠北陳府也找了,無他。我也詢問了一些漠北官人,但都是搖搖頭,連陳府主的毫毛都未找見。今日,你我剛好重逢,不如我将此信給你,待你找到陳府主後,你親手交給對方。”

事已至此,也只好這樣了。

衢州府坐落在距離城門不遠處,所以打馬行過,冒着雨絲,其實也沾不濕什麽衣裳。兩個月後,陳應闌憑借着以前的為官,倒是成了衢州按察使,用來監察衢州官人的好賴敗壞。

和信使道了別後,他便來到了按察司。

傅旻正舉着傘,屹立在司門外。陳應闌下了馬,他就一擁而上,舉步往前,替陳應闌乘上了傘。

傅旻道:“方才節度使李謹丞送來的令函,邀陳大人晚上前去挽斛樓,共赴夜宴。”

接過令函,陳應闌看着信紙,雨滴滴在信紙上,暈染了些許墨跡,紙張也變得揉皺起來。他微微皺起眉頭,摩挲着信紙,擡起頭看着巷尾,望眼欲穿。

他想起臨走前,信使再次叫住自己。

“诶!大人,您是衢州官啊?”信使從背後叫住欲要離開的陳應闌,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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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應闌轉過身,不知可否:“以前曾在甘州當影衛,後來調到衢州來了。”

信使走上前,領略了一番陳應闌的眉目,道:“倒是骨相好看,我要有你這副皮囊,我也不會斜風細雨地前來送信,早就去挽斛樓當花魁喽!”他頓了頓,看着陳應闌的臉色,面露菜色,于是信使将話鋒一轉,“兩個月前在漠北,我和官人見過的。”

“自然不忘。”陳應闌輕聲地道。

“那就好。”信使從口袋裏拿出一副羅盤,擺弄了一陣,而後擡起頭,看着暗沉的天色,無奈地搖搖頭,嘆息,“不好不好。”

陳應闌面無表情地看着信使用着活色生香,惟妙惟肖的演技上演出一幕看樣子要經歷無數生離死別的戲份,不禁有些想笑。

兩個月前,信使曾對自己說:“天有卦象,不測風雲,下一年恐怕是個不平年。若是有任何閃失,怕是會落得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下場。”

然而,他并不相信,而且直到現在也不會相信。

自從自己和陳自寒重逢後,在諸多朝廷百官前,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去後,這一路來兩個月的腥風血雨,似乎比他這二十多年來所經歷的一切都要深重。

一個人的下落不明,一個人的生死未蔔......腦海裏那兩個月來的諸多身影,在自己的眼前吉光片羽般的紛飛。他不知道陳自寒身在何處,同樣他也不知道韓軻身體如何。

“官人啊,我知曉占蔔,通古略今,上有星辰下有天河,無不于我的羅盤之內。”信使又道,“你莫不要看我的送信的,就不把我的話當真。近幾年這天下确實不太平,現如今晏都境內,朝廷上下,自從韓督主登上高位後,開始洗穢東廠,專攻事業。現在朝中形成‘戚韓黨争’的局面。”

陳應闌聽到“韓督主”三個字後,目光明亮了一瞬間,他上前握住信使的肩膀,使勁地搖晃着信使消瘦的身軀,仿佛要将他肚子裏的所有話都搖晃出來一樣。

陳應闌:“韓督主身體康複了?”

信使肯定道:“我游歷四方,四方之事,無論大小,一問便知。聽說是上個月從滄州跑來一個神醫,自稱是懂得天法,能開天眼,所見不周山。然後他就把昏迷好幾日的韓督主治好了。韓督主醒來後,一方面是料理東廠,管理內家,另一方面他一直在尋一個人。”

“尋一個人?”陳應闌覺得頗有些許不明覺厲。

信使:“的确是尋一個人。新年那會兒,這豫北侯程朝賦還說要将自家侯府千金女許配給韓督主,也被韓督主義正詞嚴拒絕了。話說這程氏千金對韓督主頗有好感,兩個人好比佳人,閑聊徹夜,可是第二天,這程氏千金卻是哭着回來的。”

信使繼續道:“程氏千金對豫北侯程朝賦說,韓督主心有某人,不要再浪費人家的心意了。然則這程朝賦也沒說什麽,送給東廠幾個新年禮物,也兩方告辭。”他滴溜溜轉了轉雙眸,又道,“據說,韓督主似是失了憶,他知道他心上有一個人,說要去追尋他,但是音容相貌全都忘記了,只能時而吐出一個‘陳’字,至于其他的,小的也無從知曉,無可奉告了。”

只能時而吐出一個“陳”字。

這讓陳應闌心中多慮了起來,也就是說韓軻的心上人姓“陳”,但是這“陳”和“程”的發音也很像,全然不知程氏千金的啼哭是不是真實的。倘若是真實的,那這個“陳”又是何人?

心中隐隐約約升起一個答案。

陳應闌。

是他自己。

他本可以去晏都找韓軻問清楚,但是他卻膽怯了。現如今幾乎大家都成為了他們想成為的人,自己也好不容易結束了漂泊,在衢州站穩腳,按察司那些人對待自己也如親友一般,就連衢州節度使李謹丞都對自己千好萬好。

畢竟緣分這個東西,兜兜轉轉總會遇到的。若是那個人真的是自己的話,他的不出現,也可以不讓韓軻分心,畢竟朝中為重。他現在深陷“戚韓黨争”争執不休,有勞身心,不出現還是最好的,起碼他不會擁有軟肋。

他轉過身,對傅旻道:“那就——阿旻,有勞你幫忙安排周駕了。”

*

挽斛樓外,有一處園林,裏面有着九曲回廊,镂空的,廊橋下是清澈的池水,還有游魚幾條。

一人身着甲胄,甲胄外面套着金縷袍,半面開領,看得出富貴繁華——這大抵是衢州最好的布料了。

聽聞有腳步聲逼近,那個人轉過頭,恰好對上了陳應闌烏黑的眸子。

此時已是夜晚,風微涼,霜微冷,雨剛停不久。柳樹剛剛勃發嫩芽,沾上了些許雨珠,随着風輕輕吹過,柳條搖曳,雨珠紛紛而下。

陳應闌來路匆忙,眉間已經沾了不少雨水,印刻着挽斛樓昏黃色的燈火,乍一看格外的熠熠生輝。

這不是李謹丞第一次見到陳應闌,但李謹丞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陳應闌的景象。

那日,是在大年初一,衢州下了好大一場雪。市坊裏小吃布滿一條街,華燈初上,映照着寒冷的風雪都變得溫暖起來。

在如此紙醉金迷的光景裏,衆人皆都被富麗堂皇粉飾太平,唯獨一個人,如潑如墨地站在橋上,身前身後都是風雪迢迢。他手握着青花劍,孤身一人平淡地漠視着一切。

李謹丞不過是站在橋下,驚鴻一瞥,心神俱休。

“敢問小主為何形單影只地站在這裏?大年初一的夜晚,為何不和家人依偎在一起?”李謹丞走上前,站在了陳應闌的身後。

對此,陳應闌只是轉過頭,而後對着李謹丞搖搖頭,便飛速地跑開了。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鹿,他的膽怯和退縮,也恰恰使李謹丞其人對方才站在自己眼前的那個人産生了好奇。

他對身後的一人道:“傅永安,派你去查一查這個人,好好地查,徹徹底底地查。”

自此,傅旻便成了陳應闌的得力助手,也是李謹丞所觀察陳應闌一舉一動的唯一眼線。

“驚澤。”李謹丞微微一笑,随後背着手走過來,站定于陳應闌不近不遠處,“既然來了,那就......且随我進去吧。”

挽斛樓內更是歌舞升平,舞女在正中央垂着紗幕的舞臺上正跳着舞,中間站着一位琵琶女,她抱着琵琶,手指迅速地撥動着琴弦。

見李謹丞一行人到來,她便對着李謹丞莞爾一笑,随後又将目光轉移到琵琶上。

臺下的客觀也都醉到嘴裏念念有詞,有些左擁右抱,有些飲酒吃肉,還對着三四好友吹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牛皮。

衢州的挽斛樓和晏都的曲仙樓還是不一樣的,曲仙樓許是花滿樓經營妥當,基本都是純吃飯的飯館,然而挽斛樓不同——他們有酒女也有歌女,吃的飯也多是糕點糖水。

在轉角上去頂樓包間的時候,陳應闌的思緒再次回到了兩個月前。

那個時候,韓軻還只是一名東廠刑官兼指揮使,和陳應闌高談闊論自己的理想,也和陳應闌訴說着自己命數的不幸和不公。而陳應闌也沒有發現他的蠱毒深重,同樣他還是那個可以口出狂言之人,只是現在恐怕只能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下去了。

李謹丞替陳應闌拉開一張座椅,自己坐在了他的對面。他讓身後的侍衛前去廚房端菜,待侍衛走後,整個房間只剩下李謹丞和陳應闌兩個人。

“見過李大人。”陳應闌畢恭畢敬地道,“今日衢州大雨,現如今雨剛停,不知李大人這時召我過來作甚?”

李謹丞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陳應闌,而後又笑了,倒是笑得狡黠,笑得奸詐。

“我已經派人查過你了,用了兩個月的時間。”這時,侍衛替二人端來一盤米糕和一壺梨花雪,李謹丞将糕點和酒統統遞給了陳應闌的面前,“我知曉你以前愛喝酒,愛吃甜食。今日來挽斛樓,讓你先吃個夠兒。”

陳應闌并沒有動筷子,而是波瀾不驚地對着李謹丞的雙眼,道:“派人來查我?确實是李大人的作風。”

“以前,只知道‘陳應闌’是五年前臨安十四州節度使集體叛亂後,攻下晏都,所餘留的餘子。”李謹丞覺察着陳應闌的神色,見沒什麽變化,便又道,“後來,我有知道你是漠北陳府的餘子。驚澤其人,經歷半生風霜,然命數大幸,幾次浩劫你都逃過了。”

“我也查了你的關系圈,陳府主不是你的親哥哥,甚至說你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你是被前府主陳從連和桓玄侯大小姐戚鶴堂撿回來的。還有一點,兩個月前,你和現任東廠督主——韓軻,走得很近。”

陳應闌的眉頭緊皺起來,這也恰好符合了李謹丞的預期,他輕哼一聲,又道:“然而你現在在衢州好好待着,莫要再往晏都和漠北跑是最安全的抉擇。我自認你是可以做成一番大事業的,護好你也是我唯一的職責。晏都如今暗潮湧動,戚、韓兩大勢力交錯,不分勝負。漠北如今城內大亂,厥缁鐵騎在城郭處瘋狂試探。而衢州——地處中原,處于漠北和晏都之間,較為風平浪靜。”

陳應闌喝了一口茶,反唇相譏:“李大人真是犀利,我何德何能能被李大人派人徹查兩個月之久。”

“我還查到一個重要的消息。”李謹丞不急不滿地道。

對于他來說,似乎徹查一個人,并不是代表對這個人的不信任,反倒是出于好奇,但是目的十分不簡單。表面上是不尊重陳應闌的人格,內地裏或許是想牽絲引線,找出棋盤的牽動者。

李謹丞擔任衢州節度使也有十幾年了,徹查過的人不止陳應闌一個。但是他自認為,陳應闌的背後一定藏着些許什麽天羅地網,值得他去追捕搜獲。

在擔任衢州節度使這些年,他表面上不觊觎任何權勢,對于晏都裏面的那些明争暗鬥,也只當是茶餘飯後的樂子,聽聽也就罷了。但是內心裏卻在思考,如何将這些權勢一網打盡,一旦一網打盡,又可以扯出臉皮,對于常人百姓和身居宮人矢口否認,将自己滿身污垢洗淨,手握更多的權勢。

他想去晏都看看。

是以京城武将的身份,領略朱牆內的風光。

陳應闌淡淡道:“李大人莫不要賣關子,請說一下便好了。”

李謹丞道:“有關于你真正的父母的。”

“锒铛”一聲,手中的茶杯聞聲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地。李謹丞給一旁站着不動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又跪下身子,握着抹布,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陳應闌腳邊的方寸之地。

“二十五年前,也就是晏平十七年。在滄州一帶,有一富賈商人,花重金建了一座精妙絕倫的府邸。然好景不長,這座府邸建成沒多久,便被人抄了滿門。只留下一個襁褓,夜深人靜時還有時時的啼哭。”

李謹丞勾起嘴角,顯得邪魅。

“晏平十七年,恰好陳從連和戚鶴堂在滄州待了六日,不知目的。”

“所以,你的父母可能并不是含冤而亡,而是他們犯了滔天大罪。”李謹丞又道,“罪不饒人,也不寬恕于人。”

陳應闌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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