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千裏紫星(一)

第四十七章·千裏紫星(一)

第四十七章·千裏紫星(一)

寶船堵塞,白銀流水。

廣信乃東南沿海富饒之地,長途商旅都愛在這裏進行合法的貿易。沿海貿易總比榷場貿易要安全些,起碼來訪的使臣皆都有“禮”為之,這一對比倒能些許能體現出榷場貿易危機四伏的可能。

“什麽貨?”市舶司的小官正拿着紙和筆詢問着船上的商販。

船上的商販用蹩腳的漢語,漢語中包含着濃濃的異域風味,于是說:“遠東送來的......”似乎不知道這個詞如何說,便猶豫了一陣,才慢慢憋出幾個字,“盛、産、茶、葉。”

市舶司的小官聽到“茶葉”兩個字時,眉頭微蹙起來。

實話說來,北明天下從來不缺茶葉。臨安西湖龍井在北明境內更是頗負盛名,其味道可比遠東而來的“盛産茶葉”好多了。而且,近些年來,異域商販總是送茶葉,身為寬宏大量的北明人士,自然也不好拒絕,只好迎着笑臉接收,可是接收之後卻成為了衆人茶餘飯後的小水。

“幾箱?”

船上的商販比了個“五”,又說道:“遠東君主說的,五十箱。”

市舶司的小官:“......那先放船上,待會我派人接收。”

就在這時,小官身後慢慢地出現一個人影。此人名叫賈秋實,此刻他正手握帖子對着那名商販仰頭對視了一眼,又低頭看了一眼伛偻身子的小官,大概過了不久,又問道:“子永還未來?”

賈秋實說完沒過一會兒,就看見遠處的海平面上浮現了一艘巨大的船,揚起的帆上寫着“明”一字,賈秋實收起帖子,放于衣袖中,在不知名的地方勾了勾唇角。

而那市舶司的小官早就離開了賈秋實,此刻正和其他人一起從異域商販的商船上絡繹不絕地搬動着五十箱遠東茶葉。

等了許久,站到賈秋實腿都有些酸麻了,遠處那艘大船才堪堪停岸。船夫朝岸邊的木樁處扔了幾根巨大的繩子,将螺旋處套上木樁,巨大的船才被鎖住,不會随波逐流,随浪漂泊。賈秋實也在此時此刻,漸漸地走到了大船之下,微微眯着眼睛細細打量着從船上走下來的一行人。

“見過袁大使。”賈秋實抱拳躬身,“從晏都到廣信恐怕得行個數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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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義山是跟在君虞身後出來的,也是大船中出來的最後一名乘客。船夫又慢慢地将木門關閉,跟随着旁人,找到了那邊落單的異域商販,宛若一見如故一般,一拍即合,閑談至久。

“賈司使。”袁義山同樣對賈秋實抱拳躬身,同時也擡手示意他那些寒暄之話莫不要再說了,要立刻切入正題。

于是,賈秋實會意,他眨了眨眼睛,退後一步,他擡手相讓,柔和地道:“那就請二位随我到議事廳吧!”

一陣裹挾着鹹腥的海風吹來,君虞順着風吹來的方向遠遠望去。他視力不好,遠處看到的東西永遠都是模模糊糊的,但是他絕對沒有看錯——方才那名異域商販正和市舶司小官道了別,又輾轉回到商船上,來到陰暗的角落,打開遺落的那個木箱子。

紫星子散發出來的刺鼻氣息此刻正順着海風吹來,讓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什麽味?”袁義山揉了揉鼻子,不可名狀地道。

賈秋實面露驚恐,于是立刻提起衣袍,跑下長階,帶着袁義山和君虞重返碼頭處,來到方才異域商販的商船前。

“你。”賈秋實擡眼看向異域商販,命令他走下商船,“下來的同時別忘帶了你方才打開的木箱子。”

木箱子搖搖晃晃地被異域商販提下了商船,随着距離的不斷拉近,周圍彌漫着的紫星子刺鼻的氣味就越來越濃。袁義山用手帕捂住口鼻,默默地用視線跟随着異域商販的移動步伐,直到那個木箱子來到了三個人的面前。

裏面的紫星子散發着奪目的紫光,如果不細看的話還以為是哪裏的華貴珠寶,然而它的氣味奪走了屬于華貴珠寶的美麗。此時,方才市舶司的小官也帶着人将那五十箱“茶葉”堆疊到那一個孤零零的箱子面前。

賈秋實一揮衣袖,小官和其他官員便“刷拉”一下,五十箱箱子的蓋子全都一一打開,扔到街巷的未知的角落。五十箱箱子裏哪裏裝的是茶葉,哪怕是遠東“久負盛名”的茶葉都沒有看到一點兒,全都散發着奪目的紫光。

不用多說也知道,那是紫星子。可致人迷幻,奪人命數的紫星子。

“我再問你一遍,你是哪裏人?”賈秋實走上前,瞳孔灼熱,閃耀着不易察覺的怒火。一股莫名的巨大的饑餓越上心頭,他有一股沖動——想要将這位異域商販撕碎。

異域商販立刻跪倒在地,他匍匐上前,抓住賈秋實的衣袍,可憐兮兮地道:“小的是遠東人!真的是遠東人!”

賈秋實往後退了一步,拒絕了異域商販的無禮。

他忍着怒氣,将自己的聲音放平,又說:“遠東哪裏的?”

“天竺。”異域商販小聲地道。

“天竺?”袁義山驚呼道,又湊上前,問道,“你是‘梧塘’的人?”

異域商販聽到“梧塘”兩個字時,猛然擡起頭,又默默地低下頭,搖頭否認道:“‘梧塘’?‘梧塘’是什麽,是何物,珠寶嗎?我不知道!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賈秋實“哼”了一聲,莫名其妙又似是而非地點點頭,他冷冷地道,“好。居然敢對市舶司的司使撒謊。看你這熟門熟路的樣子,應當來過廣信之地很久,自然懂得市舶司立下的規矩。”

異域商販聽完,“哇”的一聲,淚流不止,大哭道:“司使莫要生氣!司使莫要生氣!司使莫要生氣!”

賈秋實又問道:“‘梧塘’可是專門販售紫星子之行隊。”他接過市舶司小官遞來的紙,看了一會兒,又還給了小官,戲谑地道,“本來是不易被發現的,只可惜你這個人太冒失了。”他頓了頓,接着道,“跟官員報備是五十箱‘茶葉’,最後清點的時候,才後知後覺發現少拿了一箱。

“你很聰明。”他用指尖戳了戳異域商販的額頭,又掐住異域商販的脖頸,示以威脅。

他又接着道:“看你和官員熟絡的模樣,我可以推斷出你經常來到廣信的碼頭處進行交易。你知道北明境內根本不缺茶葉,同時你也在時日發現了如果商販送來茶葉,市舶司的官員基本不會開箱查驗。而你,恰好抓住了這等把柄,特意捏造了個謊言。然而卻發現你漏了一箱——你又很傻,明明知道漏了一箱沒有擡下船,偏要打開看看,窺見一下紫星子是何等風貌。

“現在你也看到了,這紫星子就是這般風貌。紫星子劇毒烈燒,一旦點燃,将會經久不熄,從而對東南之地産生深遠的災難。”賈秋實滑動眼珠,和小官對視一眼,咬牙切齒地道,“一部分人将五十箱紫星子沉入海底,另一部分人帶商販按照市舶司的規矩,嚴厲懲罰。”

雖然耽誤了點時辰,但最終處理完方才“茶葉”一案時,已經到了日薄西山之時。一行人行路匆匆,許久未進食,肚子餓到咕咕叫。賈秋實算是個實在人,立刻帶他們去最好的飯館,點最好的海鮮,喝最烈的酒。

喝酒吃肉罷了,賈秋實又帶着他們看了一場民間表演。

舞臺上的演員此刻正在表演名叫《狐假虎威》的節目,而這故事的主角正是陳應闌和韓軻。“狐貍”指代陳應闌,“老虎”指代韓軻。具體的情節顧名思義,就是惡意醜化且無腦的劇情,缤紛上演,雖然是假的,但百姓卻為此爆發出激烈的掌聲。

袁義山看完,只是搖頭作罷,他欲要張口,卻轉念間想到前幾日在晏都的宮殿之間,周博雲站在高臺,坐在龍椅上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

現在看來,無論是陳應闌還是韓軻皆都是“将死之人”,所以誰是“狐貍”而誰又是“老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世間的是非功過,是否全憑旁人說還是有待商榷之事。畢竟,在袁義山眼底,這陳應闌和韓軻都是強勁的對手。

可是周博雲曾有計劃鏟除東廠的——想到這裏,袁義山只是沉默不語,他不由得在心裏嘶吼這周博雲才半大點,東廠的生命都比他大多了。還想以一己之力鏟除東廠這個強大的勢力,以周博雲的身板,普通廠衛的一關周博雲都過不了,更別提還想殺掉韓軻呢!

“都是假的。”賈秋實無奈地笑了笑,而後又說,“吃飽喝足,且去議事廳商議正事了。”

侍從在三個人的杯中添上了熱茶,便在賈秋實一個眼神之中退下了。燈火搖曳,環境昏黃,外面是碧海熒濤,屋內是風雨周旋,而在碧海熒濤之下,沉淪着五十箱紫星子。

“‘梧塘’重新入世并不是一個好兆頭。”賈秋實沉思良久,又說,“現在廣信地區的節度使已經不是當年的廣信地區節度使了,若是‘梧塘’真的打着吞并東南之地的計謀而來,到時候北明的東南疆土被海寇占領,實在是有辱先帝豐功偉業。”

“他們想以紫星子之名讓東南之地的百姓再度蠶食殆盡,但是這等傷害,在一百年前東南之地的百姓就曾經歷過,在此後市舶司更是嚴查貨物。”君虞卻在此時開口,他看了一眼袁義山和賈秋實。

袁義山正低頭喝着熱茶,而賈秋實顯得十分憔悴。他的眼周之外青黑,面色蒼白,顴骨下的皮膚全陷在陰影裏,這是一種病态的憔悴。

“賈司使,晝時那五十箱紫星子沒對您的身體造成什麽影響吧?”君虞關切地反問道。

聽到這裏,賈秋實本來沉重、有些昏昏欲睡的渾濁雙眼立刻清澈起來,他怔愣了片刻,随後又說:“無妨無妨,這種事情經歷多了。只是因為‘紫星子’一案,我已經幾天沒睡了。不是不想睡,只是閉眼就能回到百年前的黑暗裏,一夜無眠。”

從漠北陳家滅門後漠北生靈塗炭,再到東南紫星子走私後東南陷入混亂,一個邊疆,一個沿海,皆都是北明眼下的重要地區。無論是與漠北對峙的厥缁,還是與東南争霸的梧塘,都不是令人放心的事物。

賈秋實這等心情,袁義山自然能明白。

然而,很多事情并不是想這汪洋海水漂浮于表面的。從天順十五年起,北明就顯得更加不太平。荊青雲的死、沈木衾的死、魏德賢的死、薛雀的死、解時臣的死、裴念唐的死......這些人緊湊的死去,不能只停留在表面——是誰殺得誰,二人之間究竟有何瓜葛,這些已經不是重點了。

朦胧間,袁義山覺得有些喘不上來氣,不應該這樣的。這些盤根錯節的勢力不過是北明朝廷、東廠和索命門之間的勾結糾葛。

但他又領悟到什麽,天順十五年,北明多了一個影衛,名字叫“謝忱”。不過後來自己猜得沒錯,“謝忱”就是陳應闌,那個早已消失五年的禦史大夫,那個早就坐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置上的陳應闌,那個被稱為“一代傳奇”、“死”後被加封為“建安侯”的陳應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才得以鋪墊和發展。

而陳應闌又是為何平白無故消失了五年之久。再追根溯源,是天順十年時,臨安十四州節度使集體叛亂!

“嘭”的一聲巨響,袁義山猛然又兀自地将茶杯摔在了議事廳的桌子上,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和賈秋實、君虞各自對視了一眼,想到了什麽,語氣急促飛快:“市舶司這裏有存天順十年時那起叛亂嗎?”

“你是說......”賈秋實猶豫了一陣,似乎有什麽難以啓齒,但其實什麽都沒有,只是出自于心裏對那場叛亂的懼怕,“臨安十四州節度使集體叛亂!?”

“正是!”袁義山站起身,座椅在地板上拉出劃痕。

他咳嗽了一陣,繞着議事廳的四周疾步行走,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将腳步平穩地停在了之前站的位置。

“市舶司有存那天的任何文獻記載嗎?”

賈秋實搖搖頭:“市舶司主要是管理對外貿易之職,對于文獻記載,恐怕只能去找一趟廣信地區的節度使了。”他頓了頓,說,“現在的廣信地區節度使曾是參與了六年前那場集體叛亂的節度使之一。”

也正是因為天順十年臨安十四州節度使集體叛亂,攻上晏都之後,雖然最後歸于平息,地方各地節度使協助朝廷禁軍一起攻破節度使,但這起事件造成的後果難以預料。在此之後,每隔幾個月各個地方的節度使就會和朝中禁軍一般,定期更換地方。有從南方調到北方,也有從北方調到南方;有從東方調到西方,也有從西方調到東方的。

而這個月初,地方節度使剛更換完,現在廣信地區的節度使正是司馬煜。

君虞沉思許久,默默地擡起頭,他聲音有些幹涸嘶啞:“所以,袁大使認為‘梧塘’只是對于‘紫星子走私’一案的表象,更深層的是從六年前的那場駭人聽聞的叛亂開始,幕後之人便開始在暗處導演着這一切。”

良久,補充道:“袁大使,我猜的對不對?”

此情此景,君虞心底不禁浮現出唐朝時期李白所寫的一首詩——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說了這麽久,想必二位都渴了吧。”賈秋實這個時候,命侍從将早已冷掉的茶水換新,于是繼續道,“‘紫星子走私’一案牽扯到‘梧塘’,而墜落百年的‘梧塘’竟然在北明身處內憂外患之局,水深火熱之中複出,這背後之人看來極為聰明。”

“賈司使又是什麽高見?”袁義山明知故問。

賈秋實挑眉,歪嘴笑道:“動一辄而牽萬卒,乃是兵家常态。”他用指尖敲打了一下厚實的桌面,發出細微的響動,“他既引導我們步步走近他,又在走近他的路上将我們一一殺掉。我們都是他的棋子,是他的籠中鳥——所以這條追查真相的道路注定是條通天道,困難無比,也可能會遭遇任何不測,無法預料的那種。”

袁義山往後靠到椅背上,此刻他的姿态頗為悠閑:“我知你崇尚儒學,可我不一樣,比起仁政之儒,我更喜歡清淡之道。老子有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他頓了頓,指尖憑空比劃了幾下,“這個世間禍福相依,禍福相惜,哪怕最後我們都會死,可總會有人活。”

“我們會在廣信多逗留幾日,足夠将‘紫星子走私’一案探查清楚,如果再幸運一點,或許能夠撥開六年前的迷霧,獲得一點線索。”袁義山站起身,走到議事廳的門口,對賈秋實說道,“多謝今晚之招待,下次賈司使想來晏都,不妨寫信告訴我,我自然會更好地招待賈司使。”

走出議事廳,遠處是一望無盡的海。在清冷的月光下,浮動着皎潔的光斑,熠熠生輝,是蒼穹掉落下來的星光。

天上有星子,地上也有星子。

都可以讓人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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