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金堂匾,玉白階
第30章 金堂匾,玉白階
午時。
祝知宜從督察院回宮直奔禦書房,沒坐車攆,沒叫随侍,自己抱着一沓實甸甸的卷宗,春末夏初的風是煦的,日頭也暖,他額上沁出點細密的汗。
每一步都走得腳踏實地,禦殿長廊,金堂匾,玉白階,多少讀書人夢裏都走過。
祝知宜向來恪守禮制,休沐在後宮時他是尊貴的君後,在前朝當值他只是個官職品級不高的從五品,想見一面皇帝還要請人層層通報。
梁徽早給過他覲見的特谕,除非有急事特報,祝知宜沒逾越過。
張福海只覺自己折了壽,匆匆領他進了大殿,祝知宜請了個安便開始禀報:“皇上,前日工部在朝上報的汴京河道旱澇淤堵之患,臣親自去看了,乃武帝臺司使修壩——”
“還有,吏部舉陳栅就江浙鹽道司一職的賬簿纰漏,臣經核查發現——”
“皇上,臣鬥膽,科考之制萬不可再大肆沿用舉薦制,臣做了統計,自元武十四年開舉薦——”
梁徽根本沒聽他說什麽,看着瘦了許多的人,皺了眉心,轉頭朝張福海擡了擡下巴,張福海趕緊退了下去,不多時,宮人陸續端上碧梗蓮葉羹、合意酥、吉祥果和招汁鮑魚四喜盒。
梁徽将人拉至跟前,捏了捏手:“先用膳。”
祝知宜懷裏還抱着一捧卷宗,怔了怔,這才發現已晌午:“臣——”
梁徽知道他又要說什麽于理不合,索性直接抱走他懷裏那幾本卷宗,親自将人按在座上,掏出塊帕子遞他,溫聲道:“擦擦汗。”
祝知宜看他都屏退了宮人,也不忸怩。
朝堂共事了一段時間,他發現梁徽其實不是難說話的人,除去少數對方莫名其妙陰陽怪氣的時刻,大部分時間他們都相處融洽合作愉快。
祝知宜甚至覺得自己比他的父兄、他的祖父都幸運,梁徽的确不是一個仁厚清白的真君子,但是一個殺伐決斷、智勇謀略的君主,他不唬弄,想要什麽也明确得很,自己想做什麽也都毫無條件地支持。
祝知宜吃個飯也心系天下蒼生:“皇上,臣方才提議之事還望皇上三思,宗室本就臃沉繁苛,尾大不掉,再延舉薦三年五載——”
梁徽不說話,擡眼凝他,祝知宜這人,你說他有官瘾吧,也不是,前些日子他提議給他提督察院使司,升一升位階,祝知宜拒了,繼續領五品芝麻官的俸祿操丞相的心,福沒享半分,惹一群眼熱的狼,天生的勞碌命。
“皇上?皇上?”
梁徽回過神,對他笑了下,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态:“朕聽着,清規繼續說。”
祝知宜又叨叨絮絮同他禀了好幾件他棘手已久的事,祝知宜都一一解決了,祝知宜是不怕別人戳脊梁骨的。
梁徽親手為他舀了碗羹,垂眼片刻,道:“蘭臺拟修的前朝志祿本清規看了麽?”
祝知宜執筷的手頓住,志祿本是用于對王公将相蓋棺定論的冊記,成王敗寇,歷史是由勝利者來書寫的,這也是他為梁徽賣命賣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至少最開始時是。
相黨和世家聯手給他祝門一族按上了“謀逆”的污名,祖父三九寒冬大雪被押、三千門生英魂慘死,世代清白毀于一旦。
但對于朝野重臣的清正平反皇帝一個人說話是不夠的,皇權榜落江河日下,只有鏟除相權黨羽他祖父和師見弟們才有沉冤得雪的可能。
“清規來拟審如何?”梁徽眼神很溫和,好似很信任他似的。
祝知宜卻沒有被這近乎溫柔的溫和迷了眼,忽而擡眼,目光清明道:“皇上可以直說的。”
梁徽挑眉。
沒想到祝知宜腦子轉得這樣快。
雖然他早就知道這人旁的事都不解風情木滞得很,但辦起正事來又自有他的靈通——他自成一派的、固執的靈通。
有時候梁徽都在想,祝知宜的慧敏靈智是不是全都用在了政事上了,要不然為何旁的事愚木鈍讷至此,說起政事又如此敏感聰敏。
說起正事祝知宜就沒心思用膳了,放下筷子:“皇上想讓臣重查江津鹽運庫帳?”
并非是個疑問句。
如今這個志祿官禾豐調任之前是江津鹽運薄司,梁徽表面看上去是給了祝知宜審拟權,其實是讓他這個欽定的拟審官和志祿官拿捏彼此的命門,相互制衡——禾豐寫先太傅的史,他審禾豐以前的賬。
而梁徽這個殺父弒兄、半路橫空出世名不正言不順、很有可能被寫得極為不堪的皇帝可以躲在後頭坐收漁翁之利。
祝知宜垂眸思忖,梁徽的手都開始伸到江南去了。
江津鹽運庫帳是一筆冗沉多年的爛賬,當年大批銀鈔黃金稅賬遺失不知所蹤,富庶之地天高皇帝遠,上頭鞭長莫及,若是祝知宜去重查,無異于搗世家老巢,以得罪完利益盤根錯節的江南重臣的代價換得一個把關史筆如何撰寫他們祝門的權限。
梁徽是個自私、锱铢必較、從不做虧本買賣的人,這筆買賣其實不是那麽公平,對祝知宜不太劃得來,他是一箭雙雕一石二鳥,高坐明堂不費吹灰之力,祝知宜卻要當那個得罪江南重臣的人,更別說先太傅早年在江南開創私學普及教化,備受尊崇,簇擁者衆,叫祝知宜去當這個惡人,無疑是叫他親手自斬羽翼、自斷後路,從此在朝堂就更茕茕獨影,伶仃困囿。
祝知宜倒不覺不公或不快,利落道:“臣即刻到工部調取近十年的卷宗流水。”
那态度太過順從自然,仿佛對方謀劃的這筆于他有些劃不來的買賣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梁徽蹙了蹙眉,道:“不急,先把飯吃了。”
祝知宜執行力強,他至少要比禾豐早一步:“臣用好了,趁工部——”
“清規。”梁徽聲音緩而沉,含着制止意味。
祝知宜起身到一半又定住,看向梁徽,面露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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