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皇上不想臣去,又想臣去
第66章 皇上不想臣去,又想臣去
梁徽從對方清澈坦然的眼中清晰照見貪婪卑劣、怯懦無能的自己,心底湧上一陣鋪天蓋地的羞愧和悲哀,是,他是什麽都想要,城關裏那些婦孺的性命、遙遠的哭聲把他高高架在了火刑架上。
郎夷如惡虎伺機觀望,若蜀中失守定會馬上撕毀條約卷士重來,西南屏障一旦破防,中原則如無人之境一馬平川任人宰割,屆時直逼都京皇城,大半江山都岌岌可危,他要當掌握主動權的那個人,他絕不能作砧上魚肉任人宰割。
可反過來,只要一收複西南這塊外姓王的遼闊封地便可以徹底打碎藩王與東部世家的結盟,開啓一統皇權的宏圖篇章。
贏了這一仗他就可以将蕃軍收入麾下手握實權坐穩那個位置重整朝綱徹底擊碎相黨長達數十載根深蒂固的統治,贏了這一仗就可以一舉南下攻破郎夷開疆擴土。
一步,只差一步,進一步,退一步,天差地別,攻一步,守一步,成王敗寇,一切都在這千鈞一發的這一步,最艱險也是最攸關的這一步,不能出任何差錯,命運已經把他架在了弓梁上,沒有回頭箭。
從京中出發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他不能灰溜溜撤軍歸北,不能再讓京中那群酒囊飯袋把控朝勢,他不能再做一個下道谕旨都要看人臉色的傀儡。
但他也想要祝知宜,也希望自己在祝知宜心裏不那麽卑劣、不那麽功利、不那麽自私。
所以他是比鐘延更陰私自利的小人,抓着祝知宜這個善良的笨蛋可勁欺負。
鐘延惡事做盡好歹還敢作敢當,而他機關算盡僞善至極卻還希望祝知宜心中對他抱有期望,好像這樣就能證明他在對方心裏也不是那麽自私殘酷,甚至希望借對方之口給自己一個留下他的借口。
好像只要祝知宜開了口,他就有了不去下這道命令的理由。
梁徽閉了閉眼,藏起眸底的痛苦之色,陰鸷無賴地告訴對:“是,朕就是什麽都想要。”
他以為自己下得了這道命令,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但這一次,好像真的不行,仿佛有兩雙手直接伸進他的腦中極力拉扯、撕裂,梁徽道:“祝知宜,我找了與你身形相似的死士,易容後你教他——”
“兒戲!”祝知宜匪夷所思打斷他,不相信這是從梁徽能想出的法子,無可奈何地皺起眉:“皇上這是在做什麽?其實你也明明知道這絕不可行的,鐘延是什麽人?精明狡詐,又與我同窗數載,若是随随便便一個死士便能佯裝臣偏過他那雙眼,也不會有今日這一仗可打了,這樣只會越發激怒他,皇上怎麽敢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去賭?”
梁徽閉了口,拳頭狠狠砸在案牍上,桌角生生裂開了一個縫隙。
是,他也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法子,可是限時未到,他就還想做最後一絲掙紮,憑什麽祝知宜自己大義凜然大公無私,他就要做那個不仁不義眼都不眨下命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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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每一秒都是鮮活的生命,鐘延已經喪盡天良,他們沒有猶豫的時間,祝知宜再顧不得禮儀規矩板起臉嚴肅提高聲音教育優柔寡斷的一國之君:“國君绶命于天,衡社稷之平、懷天下之憂,何如為一己弊私草菅人命置黎明蒼生于兒戲?!皇上,這是你的責任,也是臣的使命,皇上避不了,臣也避不了,別讓臣看不起你!”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震耳發聩,小小帳內,氣氛瞬時劍拔弩張,仿佛凝滞起來。
祝知宜平素溫和無争,一斂起面色便顯得肅穆嚴厲不近人情。梁徽手攢成拳,眸心是化不開的濃稠的深黑,像被激怒的狼一樣盯緊祝知宜的每一個表情亟待反擊。
祝知宜絲毫不懼,這天下就沒有比他更能說服人的人:“還是,皇上也覺得臣此次前往就只是做一個人質麽?臣從不這麽覺得。”
“臣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探兵、一個前卒、一個可以接近敵方的反間,臣絲毫不覺得屈辱!也不覺得任何難堪!每一個百姓,都有護衛家國的責任,每一個将士都有服從軍令的義務,臣只是這些大梁百姓、梁軍将士中一個,這也只是出征中萬千任務中的一個,有何不可為之?”
“皇上若是真被鐘延那點無恥話術蒙蔽,那才真是目光短淺,被人牽着鼻子走,失去了主動權!”
祝知宜義正言辭有理有據:“在臣看來,此反倒是個絕好良機,不破不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恰是我們徹底擊潰對方鏟除隐患的唯一機會,因為——”
祝知宜擡起下巴問梁徽,“皇上怎麽就确定,臣是對方的人質,而非鐘延是臣的人質呢?誰控制誰還未可知,皇上未免太小瞧臣。”
梁徽牙關咬緊,仍是沒有松口的意思,祝知宜只得冷下臉,将早呈上去的批令“啪”一聲攤在他面前,催促,甚至是威脅:“臣是心甘情願前往的,生死安危絕不怨皇上半句,還望皇上速速安排人馬送臣啓程,勿要擾了時機。若是皇上再遲遲不下令,那就勿怪臣違抗軍規了。”
梁徽沒有表情的臉終于露出一絲震怒:“怎麽?難不成你還想兵谏?”
祝知宜不說是也不否認,故意道:“皇上,時間無多了,您若是真的擔心臣的安危,還不如派兵配合,若是等臣自作主張,既要防您又要對付鐘延,一心二用,更不可測。”
梁徽眸心狠狠一縮:“祝知宜!!”
這個人大概天生會拿捏他的七寸和痛處,梁徽瞳仁在搖曳的燭光中顯得幽深不見底:“祝知宜,你拿你自己威脅朕?”
祝知宜抿起嘴不說話。
許久。
“清規非去不可是麽?”
“是。”
“那清規回答朕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朕只問一次,以後也不會再提。”
祝知宜看他退讓,便也緩了面色:“皇上請說。”
“你真的……從來沒有一秒怨過我麽?”
祝知宜脫口便要說沒有,梁徽止住他:“我想要一句實話。”
“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不要扯那些大仁大義,對我……是怎麽想的,我只想要一句實話。”
祝知宜有些疑惑地看他,梁徽的眼神少見地誠懇與偏執,甚至是……哀求,使他不得不鄭重思考。
他當然不怨梁徽,這是真的,若是梁徽因私情置江山百姓于不顧他反倒覺得遇上了庸愚之君,會讓他看不起。
祝知宜想了想,說:“那在臣回答皇上之前,皇上先回答臣的問題。”
“你問。”
祝知宜目光清明地望着他:“在城門前,臣看到皇上幾乎是在鐘延說完話就即刻招了影衛。”
梁徽也很坦誠:“是。”
“皇上問了什麽?”
梁徽知道他知道了,自嘲一笑,祝知宜啊祝知宜,多麽體察入微的一個人,一雙清明眼,七巧玲珑心,梁徽往日的百般算計巧言辭令都通通散了個幹淨,坦誠地說出頗為傷人的事實:“問他們從內城到峻岷峰的最短腳程。”
祝知宜點點頭,至少這一次梁徽沒有對他說謊。
那他也沒有對梁徽撒謊,他對梁徽真的沒有一絲怨恨,或許……他只是感到有點驚訝——或許連梁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下意識、出于本能反應地做好了選擇——即便最後也确實是這個結果。
從那時起他就己經在為祝知宜找脫身的退路了——峻岷峰山巒疊嶂,是唯一的突破口。
也就是說,從鐘延提出條件的那一刻,他便已經下意識做好了決定。
祝知宜震驚于梁徽那種脫胎于血骨和本性中的果決取舍、趨利避害,也感到佩服和欣慰,或許有一點微乎其微的……失落,他必須承認,如果梁徽非要那麽較真地問他的話。
他以為,梁徽至少會遲疑那麽一下,雖然他們都明白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但是祝知宜覺得換做是他,或許在有人拿梁徽威脅他的時候,他已經做不到那麽當機立斷的警醒和反應。
梁徽反應得……太快了。
而祝知宜又太觀察入微了。
但此些種種也不過是祝知宜的稍許好奇和訝異,不至于埋怨,更談不上什麽怨恨,祝知宜很少會埋怨怨恨什麽,不怨天不尤人是他的本性。
何況,這本就是他想做的、他應該做的。
祝門家學自小教育祝知宜立心立命開萬世太平,他自小到大兢兢業業,一刻不敢負先輩所望,存聖心、立仁德,為官為後,都不敢有一絲懈怠,這種事關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的關頭,他更不可能當貪生怕死的逃兵。
那種與生俱來和自小耳濡目染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告訴他,這就是他的本職和義務,去當人質就是他應該做的,當仁不讓舍他其誰,理應如此。
他不欲深究這些,很多事情都經不起深究,祝知宜努力跟自己說不用太在乎這些,人之常情。
可況這世上還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在家國動亂、蒼生浮亂面前,任何個人那些細微朦胧的情緒感受都顯得微不足道。
只是被梁徽問得太深、太真,他也把自己心中那點無足輕重的好奇和疑惑一并敞開問了罷了。
他這麽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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