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
第70章 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
熙慶三年隆冬,大梁與郎夷再次簽署條約,郎夷承諾永不向大梁境內運送毒蠱,且每年向大梁朝貢,并無條件竭盡所能為大梁在西域尋人。
至此,梁軍班師回朝。
三年後,夏露。
都京張燈結彩,游人如織,荷園亭臺、紙鳶龍舟,一派昌盛繁華。
宮中冷清靜谧,掌事姑姑吩咐幾個小宮女:“你們把這兒掃幹淨了就去尚宮局領俸賞吧,今天過節,都出去玩會兒,宮禁之前回來就行。”
幾個小宮女喜上眉梢。
自從三年前皇上遣散後宮,宮裏就閑了下來,就皇上一個主子,用不了那麽人伺候,司禮監把一大半到年齡的都放出去了。
“謝姑姑。”幾個小宮女叽叽喳喳笑着走了,經過鳳随宮的時候都不自覺放輕了腳步,聽說這是現在宮裏唯一的主子爺住的地方。
皇上深居簡出,喜靜,身邊不愛留人,那麽大一個鳳随宮只有海公公、玉屏姑姑和喬侍衛,噢還有一頭銀耳狼。
她們這些新來的只遠遠瞻仰過天顏。
“聽說鳳随宮以前是君後住的。”
“君後不是——”
“噓,不要命了你。”這是宮裏的忌諱。
其中一個左右望望,喉嚨滾了滾,細聲道:“那個,有一天我值夜,好似聽見鳳随宮阆苑有人在哭,也、也不是哭,就是一種……”她斟酌着形容,“一種……特別傷心的聲音。”
那種從胸腔裏擠出來的、真真切切的悲傷,碾過喉嚨,變成不成聲的哽咽,泣不成泣淚不成淚的,小宮女回想起來都有些不忍,“真的特別特別傷心,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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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這麽傷心呢?是家人去世了麽?要不這宮裏也沒什麽值得這麽難過的事了呀,沒有勾心鬥角刁難下人的主子,掌權的公公嬷嬷也都是寬和好說話的,俸祿豐厚,活也不多,這日子夠好的了。
“不、不會是女鬼吧?”
“不是女的!”
其餘幾人傻眼:“男的?”一男的哭這麽傷心啊?
那小宮女忙道:“也、也不一定。”她沒聽得太清楚,有時候悲痛超過了人類的承受阈值就變得雌雄不辨,眼淚和傷心是不分性別的,管你男的女的,苦起來一樣叫人心神俱滅痛不欲生。
“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其餘幾人篤定道,“那就是海公公呗!”
“……”
“那、那我也說一個,有段時間我在宮祠當值,就、就那位被禁足過的那個宮祠,每天晚上都聽到有人在裏邊說話,叨叨絮絮,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有時候還又哭又笑,吓死個人。”
“別說了別說了,瘆人,大過節的,咱們趕緊去領了俸賞出宮買花燈!今夜護城河肯定特別熱鬧。”
“走走走!”
鳳随宮。
玉屏拿了月白雲紋袍在書房外候着:“皇上,時辰到了,欽天監掌司在百松園侯着。”
梁徽手上雕木的刻筆一歪,食指腹被劃了個口子,滲出血,他沒理會,只皺起眉摩挲着那未完成的木雕。
啧,不能用了。
他将廢品扔到案牍上——沒地兒擱了,青玉案已經被各式各樣的木雕鋪滿。
桃木架、茶座、棋盤也都是,還有許多畫,大幅大幅挂了滿牆。
這屋子裏雕的、刻的、畫的、泥捏的、玉琢的、陶瓷烤的皆是同一人。
那人一面百相,有眉間紅痣似玉觀音的、溫潤純善似三月春風的、橫眉冷目不搭理人的、雍容端坐侃侃而談的、病時脆弱如柔軟飛絮的……
一千二百六十五天,一百八十三幅畫,兩百五十四枚木刻。
這偌大的宮裏,那個人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
梁徽看了好一會兒畫才緩過勁兒來,面無表情扔下刻筆,出了門。
他早不過勞什子夏露節了,彼時帝王君後龍舟同游的光景還歷歷在目。
三年過去,外頭說書人說的不再是帝後情緣,戲子伶人也不再唱君後觀音祝門青天,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受不了這個。
但今年夏露遇上農神誕辰,要到宮祠祭拜,這是君後的活兒,他不想假手于人,便親自過去。
百松園。
好些宗親王爺都攜孫帶女地來了,這幾年他們想見梁徽難如登天。
梁徽早不是那個笑意盈盈溫文爾雅的少年帝王,西南一役回來後性情大變,越發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朝野宗室沒人敢惹他。
梁徽嫌人多,吵,上完香躲到阆道,盯着池裏亭亭的荷,不知在想什麽。
來了個小孩兒,梁徽剛想讓他滾,一擡眼,又止了聲。
有點那個人小時候的模樣,錦衣玉帶的小仙君,眉眼板正,唇紅齒白,不知是哪個皇親家的小公子下人沒看穩。
那小孩兒也不怕生,竟然主動同他搭話:“哥哥,你怎麽自己在這兒?”
梁徽挑了下眉,這些年他除了上朝顯少見人,祭祀、宮宴、園會一概不去,這麽小一輩的不認得他也不奇怪。
梁徽兇神惡煞地:“我不能自己在這兒?”
小童君委屈一噎:“不是,那個漂亮哥哥呢?”
梁徽一怔,這話若是出自別人之口只怕現下已經被他命人拖下去處理了,多疑的本性讓他甚至有一刻懷疑這孩童是不是有心之士派來套話的細作。
可那雙三分像的眼讓他起了些許恻隐之心,他冷着臉睨矮矮的小人:“你見過他?”
小孩兒說:“見過呀,你們不是一起劃船嗎?”
三年前,也是今天,他一大早就被娘親叫起來倒饬,又被兄姐拉着抱着擠到人山人海的護城河畔搶位置,說是看神仙。
神仙是真好看,高些那位為另一位打傘、斟茶、搖扇。
他從沒見過那麽俊的人,風儀俊美、顧盼神飛,如天上人谪中仙,他還朝他們許願了,竟是靈驗的!
可是為什麽只能看一年?後邊就沒有了。
後面兩年的夏露節他還每年都去問娘親今年能不能看神仙,娘親捂住他的嘴巴讓他出去別提這事,眼中有他看不懂的嘆息。
他不明白,他兄長每逢考試都要拜那位神仙哥哥的畫像,他長姐總看些什麽不能讓爹娘知道的話本子,那話本子上就有眼前這位和那位。
但都是偷偷地。
今年終于又見到了神仙了,可是——怎麽只有一個?
小孩兒的想法很簡單,因為他第一次見梁徽的時候對方是同祝知宜在一起的,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梁徽再一次出現也應該和祝知宜一起。
梁徽張了張唇,不知道怎麽回他,眸色黯然地将小豆芽拉近一些,唇抿成一條線:“他走了。”
小豆丁眼睛睜大:“去哪兒了?”
“不知道。”
“為什麽走了?”
梁徽喉嚨滾了滾,心髒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捏着:“因為……我惹他生氣了,我讓他傷心了。”
“啊?”小孩兒一臉“你怎麽這樣”的表情,“可、可是他這樣好看——”
梁徽自嘲一笑:“是啊,他這麽好,我怎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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