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祝知宜,是不是? (一更)

第80章 祝知宜,是不是? (一更)

梁徽手一頓,側頭怔怔凝視着祝知宜,腦中一片空白,如平地起驚雷,六月飛霜雪。

他停頓得有點太久了,久到祝知宜莫名地心慌和不忍,梁徽看向他的眼裏滿是震驚、不解和許多…複雜的、他讀不懂的東西,那些情愫太濃太滿,刺得祝知宜心裏莫名發沉、生痛,卻依舊不解。

是太突然了嗎?或許他不該拖這麽久的,可前些日子太醫根本不讓他下床,不許随意移動,更不可能出宮,好不容易身體有了些起色,是快刀斬亂麻的好時機,若是這個時候不說,再陷深一些他便說不出口了。

梁徽嘴唇抿得極緊,落寞地站在那兒,不像個萬人之上的君王,像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聲音有些啞:“是我哪裏做得不好麽?”

祝知宜一怔:“沒有。”

梁徽還是一動不動地,他又低聲說了一遍:“沒有。”

只是這是他回京之前就作好的決定。

“我、你……,”梁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垂着眼,小心翼翼問,“清規知道我的心意麽?”

這句愛與喜歡,他本是想等祝知宜身體好起來後在鄭重地正式地告知對方,要春花秋月,要高山流水,要給他一切的浪漫和盛大,要他完全沒有心理負擔和後顧之憂地接下。

祝知宜值得這世間最好的一切,可是他還沒把這些給出去,祝知宜就先推開手說他不想要了。

祝知宜坦直說:“大概知道一些。”

“那是……清規不喜歡我嗎?”梁徽心髒發疼,眼睫垂下。

祝知宜虛虛地撇過眼含糊道:“我們這種人談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梁徽眯起眼,祝知宜直直迎上他的視線,一字一句輕聲說:“皇上應該是最明白我意思的,對吧。”

雖然他們一直沒有敞開地說過,可他相信梁徽是懂的,他們這樣的兩個人其實是很難真心、平等、毫無保留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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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徽渾身一僵,似是被他的話狠狠擊中,眸中光彩喪然盡失,如被丢棄的敗家之犬。

祝知宜不忍看,無論再看多少眼,他都還是會被梁徽那張臉擊中心髒,但他們君臣的身份處境決定了彼此之間永遠會充斥着天然對抗、利益取舍、猜忌算計、博弈角力。

自古帝王多薄幸,人性是經不起深究的,祝知宜知道梁徽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多疑、功利、野心,他清楚梁徽的本性,依然被他吸引,這是他保護自己的犬牙和蛇信,即便犬牙也漂亮,蛇信他也愛慕,可這并不代表祝知宜願意以身飼虎。

祝知宜愛他的牙爪,也怕他的牙爪。

梁徽之于他像一柄珍貴的寶劍,漂亮、鋒利、充滿吸引力,但無法貼身佩戴,否則會被銳刃反傷其身。

祝知宜從來都不是梁徽的對手,從前那般虛假逢迎、你試我探無可厚非,梁徽的估量算計、偶爾的半真半假他也覺得理所當然,本來就是交換合作,這很公平。

但若是他真的決定了要和一個人在一起,便會全情投入毫無保留地交付真心,但梁徽應該不會。

梁徽永遠留有餘地、永遠游刃有餘,但這不能怪梁徽,這是刻進他血骨裏的天性,也是他在荊棘叢林中修煉出來的铠甲,甚至是他的迷人之處,丢了這些,那便不是梁徽了。

夫妻與君臣不同,至情至性的人遇上工于心計的人是滅頂之災,祝知宜甚至比梁徽本人還了解梁徽,祝知宜坦然承認自已喜歡他,但不能作繭自縛任人魚肉。

在這樣的位置,愛這樣一個人是一場豪賭,帝王之幸,如春露朝逝,把真心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一個帝王無疑是一個賠上身家性命的賭注。

祝知宜生來審慎規矩,萬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從前他不懂情愛,後來梁徽教會了他,他也不是沒有幻想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但梁徽最不可能是這個人。

一國帝君的身份和開枝散葉傳宗接代的責任也決定了他不可能和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只得一心人,相守共白頭”。

祝知宜從小到大都沒為自己求過什麽,可在喜歡上梁徽之後,第一次有了私心、妄念、嫉妒和得失心,這很可怕,這讓他變得嫉妒、苦澀、扭曲,變得不像祝知宜,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從前不懂、不喜歡、不在乎,所以無所謂,甚至很大方,可真的愛上一個人,好像就不行了,祝知宜沒有辦法再做回從前那個心胸寬容慷慨得體的君後,也沒有辦法看着他心愛的人和別的女子金玉滿堂。

他做不到和那麽多人分享自己喜歡的人,這是他的底線,很不現實,從他的身份來說也很可笑,是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求,就當是……就當是他即便嫁入帝王家也最後為自己保留的一點天真和妄想吧。

這些橫亘在他們之間的身份、地位、祖制、禮法,就像不可跨越的山海鴻溝,祝知宜相信梁徽是明白的。

梁徽應該是最清醒、最明白的那個人。

梁徽沉默了很久,道:“清規不能原諒我對嗎?從我把你推出去那一刻——”

祝知宜馬上道:“不是!我從來就沒有怪過皇上!”

“真的。”他誠懇道。

是他自己要去當人質的,就算梁徽沒做這個決定他也會先斬後奏去,他非去不可,這是他的責任和使命,誰也攔不住。

他與梁徽不适合在一起和這件事沒有關系,是他們的身份、天性使然。

不是這場錦渡城之戰、也會有下一場錦官城之戰、錦繡城之戰,人生那麽長,之後會有無數場戰役,或者沙塵滾滾,或者沒有硝煙,每場戰役都考驗人心人性。

祝知宜向來是最體面的人,不欲這段尚算刻骨銘心的溫情在一次次對抗博弈、算計取舍中變得面目全非,因愛生恨是世間最可惜最爛俗的事情,他不願自己的感情落得這樣悲哀的下場。

梁徽心髒如焚火煎熬,目光幽深晦澀,又含着平靜的偏執:“那清規是不信我麽?不信我的喜歡,不信我的愛意。”

他想到自己過去種種行徑在對方那裏的确是難有信譽可言,戴着面具,表裏不一,半真摻假,多情似無情,祝知宜早就不相信他了。

梁徽聲音低下去,苦澀無奈,自嘲一笑:“祝知宜,你不會知道你不在我過的是什麽日子,也不會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他擡起眼直直注視祝知宜,眼底洶湧的熾熱能将人灼傷,“因為從前的我也不知道。”

這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的悲寂和酸楚仿佛一瞬間有重新回到梁徽的身體瘋狂叫嚣,鬓發被急出的細汗染濕,更顯得眉目漆黑誠懇:“祝知宜,我知道自己心性僞劣,并非良人,配不上你一片坦誠磊落、純善丹心。”

“我可以改,從前是我不懂,自以為是,被權勢浮華迷了心惘了眼,不知道自己最想要、最重要的是什麽,現在我知道了,從你失去音訊那一刻我便知道了。”

那樣一個玉樹蘭芝、豐神俊朗的人沉默而痛苦立在那兒,烏睫垂着微顫,牙關咬緊,得而複失的恐慌和濃重的悲傷幾乎将他壓垮:“你是最重要的,我再也不會懷疑你、試探你、為難你、舍棄你,我會把你看得比我的命還重,即便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早就把你看得比我的命還重。”

“沒有你,一切都沒有意義,祝知宜,你不喜歡的,都告訴我,我都改,好不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祝知宜着急地、誠懇地婉拒,那些性格是梁徽的“特質”,不是一種“錯誤”,不需要改。

只是這種“特質”使得他們不合适在一起,祝知宜向來是最會講道理的:“皇上很好,只是玉山金石,方圓難砌,铿玉易碎,不能強求。”

祝知宜這個人總能用無比平靜溫和的語氣說出自以為能寬慰人但其實是最絕決的話:“皇上和臣,做一對君臣就很好。”

比起夫妻,君臣不遠不近,和而不同,可進可退,雖不親密,可也不需要占有,不需要占有的關系,就會得體很多。

他與梁徽某種程度上志同道合、意趣投契,良臣遇君,共守盛世太平也不失為另一種圓滿。

祝知宜态度溫和堅定,向他保證:“若臣真的能好起來,重回朝堂,定會盡職盡責,鞠躬盡瘁,用其一生,效勞皇上,誓死守衛大梁。”

“就當是臣……換一種方式陪着皇上,不好嗎?”

梁徽眼尾倏地紅了:“不好。”

他面色蒼白血色盡,自暴自棄扯了扯唇角,自嘲低喃:“那你不如殺了我吧。”

“??”祝知宜吓一跳,睜大眼瞪他,對方眸中的陰鸷和偏執很陌生,如潭如淵,深千百尺,叫人心驚。

連同他這個人也在祝知宜心中變得陌生起來,梁徽的眼睛裏哀意濃稠,似有洶湧暗河在流,又似漫天大雪在下,叫人不忍。

“反正你消失那一刻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不,不,”梁徽一步一步逼近,很緩地歪了下頭,平靜而死寂的目光緊緊鎖着祝知宜,俊美的一張臉頹敗又落寞,嘴角勾起一點古怪詭異的笑,輕聲告訴他,“你不在這些天,我已經死過百次千次了。”

“只是一想到還沒有找到你,不甘心,也不敢死,怕我死了就真的沒人找你了,怕我死了你要是回來了要怎麽辦,所以不敢死,我茍活了一天又一天,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

他笑容詭異陰晦,他的眸心藏着深淵:“可是看來你好像不需要,也不想要。”

梁徽垂下眼喃喃:“不想要我遲到的愛,不想要我雙手奉上的真心,不想要留在我身邊,最不想要……我,是不是?”

“祝知宜,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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