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香堂

第85章 香堂

廂房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香堂,卻不立佛像、不事祭拜。

四柱九梁、楠木懸宇上,巨幅版畫、水墨、工筆、钿金壁畫,巨像玉雕、木塑、石像,皆是同一個人。

執筆習字的祝知宜、月下舞劍的祝知宜、低首飲茶的祝知宜,逛廟會的、放花燈的、昂首策馬的……

一幀幀一幅幅栩栩如生生動通真,彷如昨日重現,和梁徽的點點滴滴也如畫卷層層級級鋪展開來。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巨幅龐物給人巨大的沖擊感和震撼感。

角角落落每一幀、每一件都飽含梁徽濃烈、壓抑、洶湧的、緘默的情感,結成一張網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将祝知宜包圍,他想逃脫而不能。

祝知宜身置廟宇,仿佛真的在梁徽的手中重生,幻化成那些個仙子騰雲的、持柳蓮座的、九天觀音像的神明,靜觀自己最虔誠的信徒為他打造的輝煌堂殿。

他沒有那麽好,也沒有那麽美,是梁徽在記憶中把他美化了。

梁徽那種沖動直接的表達處處透着一種糾結的矛盾感,哀美、悲痛、壓抑,卻又透着強烈不可摧毀的生機和希冀。

筆腳蒼勁、幹脆利落、甚至勾劃狠厲,卻讓玉器、雕像面朝着陽,被金色日光烘着暖意,仿佛很随意,但每個細節極體貼周到,仿佛是他嘔心瀝血、用無限精力和血汗雕琢供養着的珍寶。

祝知宜看了許久才懂得,梁徽是把死寂的絕望留給作畫作像的人,把一切光明和溫暖的希望都留給了神像。

一種至深至厚至遠、澎湃激烈難抑的情感無聲無息抵達他的心底。

梁徽畫神、畫形,也畫蠱,心蠱情蠱,祝知宜感知到了危險,卻無處可逃、清醒淪陷。

那種無邊遼闊的深情叫嚣着軟化他的筋骨意志、侵蝕他的懷疑不安,溫柔又強勢地将他一步一步拖進梁徽的繞指柔裏,不将他一顆心髒磨軟誓不罷體。

明明這個屋子裏畫的、雕的、刻的全是他自己,祝知宜卻像誤入別家藏室的小賊窺探別人的秘密,不敢驚動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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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就在他的腳下,梁徽還掘了整整一個地宮陵庫,存放的也全是他的玉雕金像,被後人發現時舉世震驚,如此精湛的工藝古物被定級為世界級奇觀。

這是後話了。

一些畫紙、石像上隐約能看出幹涸的血跡,調色上也不像是顏膏石能調出來的朱赭,血腥味從石膏中隐秘洩露。

祝知宜心重重一跳,腦中忽而浮出一個令人心驚的猜測,梁徽不會……

他這樣沉穩淡然的一個人竟也難得慌亂起來,寬袖碰掉了案牍上的筆箋,手指微抖着撿拾,卻發現了熟悉的字跡——他自己的。

可他記憶中從未寫過“數奉手書,敬悉康知”、他也不會寫“暌違日久、谒望疏深”、更不會寫“烈寒料峭,幸自攝衛,起居諒必佳勝”,越看越蹊跷,心跳得也越快。

當意識到這是梁徽模仿他的筆跡給自己寫信的時候,祝知宜眼底倏地一濕。

事到如今,他終于不能再騙自己梁徽過去三年過得很好。

模仿的信箋、梅林的牌符、手臂內側的烙印……處處都在表露着梁徽過得不好,非常不好……他從未提過,只是将一腔哀絕通通關在這間昏暗曠寂的祠堂裏。

他把他自己也永遠地關在這裏了。

祝知宜愧疚,是他不好。

不忍再看,他匆匆尋了自己的筆,走出香堂,去了太傅廟。

太傅廟香火極盛,雖是先前被判了罪,但公道自在人心。

祝知宜跪在堂前,聲音很低:“孫兒不孝,沒能在您仙逝之前為祝門雪冤,遲來的公理終究算不得大義,但孫兒自認盡力了,這還要多謝梁君庭,他也盡力了,求您莫怪一一”

“小時候您教導我說,君臣相處,要面遠心近,外诤裏和,萬事萬物皆以公道天理為繩,切莫摻以私心私情,凡動心動念則禍患加身,臣不懂,亦不勇,若或許是位不同尋常的君王呢——”

正殿之上的太傅像白眉長須,沉默地凝視他,不做應答。

下了朝,梁徽沒回風随宮,太醫院的人在禦書房候着。

“君後體內母蠱雜亂,派去南疆的探兵說早已找不到原始的蠱體,又幾經變異和繁衍,南邊的蠱師亦無能為力,如此,只能靠中原的法子來治。”

首席将幾帖舉院之力、日以繼夜研究出來的藥方呈給梁徽:“皇上,臣與諸位同僚研制出三帖清除君後體內之蠱的方子,各有長短,待皇上決定。”

“第一方,長在保守,藥物易尋,只是療愈時日較長,其間反複,勞形傷身,折磨心性神志,需得君後又堅定的信念與過人意志。”

梁徽皺了皺眉,醫正馬上說第二方:“次方長在見效快,但療法劍走偏鋒,風險頗大,且施針期間病患或會痛不欲生極度折磨——”

梁徽馬上打斷他:“下一方。”

醫正為難道:“最後一方,保險,見效亦不算久,只是需要大量珍貴藥材,寸兩寸金,還有——”

梁徽沒有半點猶豫:“這個不妨事,你們只管開方子,要仙物朕也搭天梯闖仙殿給你們取來。”

醫正嘆道:“若是要仙物那反而好辦,如今這三味藥非錢財所能換取,金線蓮、紅景天、孤茗鴻片都是義貞山特有之物,義貞山掌門是——義貞道人。”

梁徽一怔,眉皺起來,心下即刻狠狠暗罵先帝數十遍。

先帝曾廢黜百道,獨尊佛家,義貞道人乃道派,門族香火被滅、弟子也被官家遣散流放。

此後,此人性情大變、乖張邪僻、狷狂桀骜,視權貴、王公、富賈如豬狗糞土,立言此生絕不給官家走狗看診救命,要笑看天家皇族死絕。

但梁徽只在乎祝知宜的性命,譏諷一笑:“天下之濱莫非皇土,他不給朕難道就沒有法子了麽?”

醫正知他那混世魔王的性子,忙勸阻道:“陛下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金線蓮長于山巅,稀世罕見,物性嬌貴,天下種植此物的不少,但近世唯有義貞道派以秘方培育得以種活,橘生淮北則為枳,若是陛下強行掠取挪種,亦不能維持其生命效力,屆時便再無仙丹可除君後之蠱。”

梁徽嘴角緊抿,眸心深冷,醫正頂着壓力繼續道:“且那孤茗鴻片半藥半毒,便是臣也不見得完全了解它的習性效用、使用方法,用法用量都取決于每朵的生長周期和年歲大小。”

“這世上最熱悉并且能分辨出每一朵草植差別的人唯有那位道人,差之毫米,謬之千裏,多一分少一克,救命仙丹也能變索命砒霜,若無義貞道人如實相告在旁指導,臣制藥便同盲人摸瞎,乃醫中大忌。望皇上三思!”

醫正情真意切字字铿锵,唯恐梁徽一個沖動命人抓拿了義貞道人,屆時使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君後。

梁徽手指點着案牍,道:“那朕去求他。”

醫正深知那道人視天家為滅族世仇又不畏權貴,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會松口,緘默片刻,只道:“或許,皇上可以考慮第一方治法,保險、簡單,療程雖久些,但臣是有信心最終可保痊愈的——”

梁徽想都沒想就搖頭,既然有更好的選擇,他就絕不會讓祝知宜将就退而求其次,能減少一分一秒祝知宜的痛苦,再多再難的代價他也願意付出,祝知宜值得最好的一切。

“不了,朕明日就去尋那道人。”

“……”醫正欲言又止,還是如實相告,“皇上,還有一事,這是蠱不是病,蠱是有自己的邪性在的,屆時還要精氣神健之人三碗心頭血做引子,需得是與君後朝夕相處肌膚之親之人,氣性方合,不會排異。”

要剜天子滿一碗心頭血這等大不諱殺身之言他是萬萬不敢明說的,梁徽自已說:“取聯的。”就是要他以命換命他也二話不說。

“你便先按第一方給君後治着,等朕的消息。”雙管齊下,即便最後那義貞寧死不屈也不會浪費了祝知宜治療的時間。

“是。”

戌時,鳳随宮燈火暖融。

梁徽照常為祝知宜上藥,祝知宜身體已經養得漸有起色,毒蠱不發作時與常人無異,但梁徽總還是拿他當琉璃做的,捧在手心都怕化了。

祝知宜拗不過,只得随他,梁徽半跪在地,給他的腳塗了藥再紮上一圈絹布,結也打得極好。

雲紋錦紗把祝知宜一雙修長白足襯得如一尊上珍玉品,只是那結打得不像給傷患系的,倒像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小姐玩樂打扮裝飾的。

祝知宜腳趾泛粉,蜷了蜷,梁徽把它握在手心,一點點揉舒展開,十分正經道:“藥都掉了。”

“……”祝知宜腳趾頭又紅了些。

梁徽收拾醫具:“清規,近來幾日我白天許要出宮,上藥、膳食我都交代了玉屏跟喬一,你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陪你用晚膳,好不好?”

祝知宜問:“出了什麽事?

梁徽笑笑:“沒什麽事,就是那礦,你可還記得?近日開采,茲事涉地行天象,欽天監算出一卦需得天子命理壓陣,此礦又歷來是官家商賈江湖紛争之地,我也理應親自過去看一眼。”

祝知宜點頭,木蘭春獵那礦他自然記得,彼時還是個只存在于人口風聲中的傳聞,如今都要開采了,時間過得太快了。

“路上小心。”

梁徽扭了帕子給他擦臉:“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吃藥複建,若是悶了,便在宮中走走,好些地方我都改了番模樣,不知你會不會喜歡。”

祝知宜忽然問:“梁君庭,你在宮中閑暇時都做些什麽?”

梁徽一怔,移開視線自然道:“也不做什麽,偶爾畫畫、刻些小玩意兒打發時間罷了。”

祝知宜追根究底:“什麽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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