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回

第二回

陸喬第一次見到謝骞，是在一個老舊居民區的小巷子裏，她站在樓道口借着路燈的光看書，遠處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時間已經不早了，深秋的夜裏寒意深重，這條巷子又地處偏僻，因此，路上連一個行人都沒有。

腳步漸漸近了，轉角處一個高高的黑發少年疾步跑來，他身後仍有雜亂的腳步聲，隐約還聽見有人在喊——

“別讓他跑了！”

少年顯然也沒有想到這裏會有人，視線與她對上，兩人俱是一怔。

微黃的路燈光暈下，女孩子身姿纖弱，手捧着一本中學英語教材，小小的瓷白面容清秀美麗。

而少年因着長時間的奔跑多少有些狼狽，喘息很急，眉眼間卻仍是帶着幾分冷戾桀骜。

沒時間多想，他匆匆越過她繼續向前跑去，卻還是遲了，巷口的另一端，出現了三兩個人的身影，他折轉身，想要往回跑，來時的那條路上，一直緊追的幾個人卻也已經趕到。

逼仄的窄巷裏，他被兩頭的來人圍堵，無路可退，下意識的往方才那女孩站的位置看去，卻發現那兒空空蕩蕩，早已沒了人影。

心下倒是一松，這幫人可不是什麽好人，她能避開，自然更好，他于是便心無旁骛的迎上對方成群結隊揮舞過來的拳頭。

陸喬一路小跑着爬上三樓，心跳和喘息都很急，耳邊猶自傳來少年們鬥毆的聲音，她掏出鑰匙，顫抖着手打開門，一直到進了屋，把門關上，方才靠着門板松了一口氣。

老舊狹小的房間裏，一片狼藉，酒瓶杯子碎了一地，幸而鼾聲也如雷般響起，今夜終可得以消停。

她沒有開燈，害怕吵醒醉後睡去的人，借着月光去陽臺上拿掃帚打算清理殘局。

樓下的打鬥聲仍持續傳來，她忍不住，往下看去。

高高的黑發少年被一群發色各異的混混圍在中心，帥氣的臉上已然帶傷，卻仍是發狠的揮拳還擊，不肯示弱。

她微微蹙了下眉，這裏是老舊偏僻的居民區，因着破敗和不方便，原有的住戶陸續搬走，大多數屋子都是空置着等有朝一日的拆遷。便是有零星的租戶，這樣冷的天，這樣深的夜，也早早進入了夢鄉，即使聽到有響動，事不關己，也絕不願意從溫暖的被窩裏爬出來多管閑事。

她沒有遲疑太久，回到客廳拿起電話，撥通了110。

警笛聲由遠及近的時候，謝骞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他雖然學過跆拳道，卻并沒有多少實戰經驗，又面對數倍于己的對手，雙拳再硬，也難敵四手，他能抗到現在，全憑一股子不服輸的桀骜氣性在硬撐着。

當然，他也沒讓對方太好過就是了。

圍攻他的混混們聽見警笛聲，狠狠咒罵了幾句，到底有所顧忌，便作鳥獸狀散了開去。

他也不願意進警局，便忍着渾身的疼痛想要離開，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一擡頭，便看到了方才在路燈下看書的少女，站在三樓的陽臺上。

月色下，她的黑發軟軟的披在肩上，眉目皎潔。

她并沒有料到他會擡頭看到自己，吃了一驚，很快退回沒有開燈的屋內。

謝骞低下頭，在越來越近的警笛聲中疾步離開。

陸喬第二次見到謝骞，是在全市物理競賽的考場外。

他穿着一中的校服，卻神色懶散，手裏夾一支煙。

她有些不确定這個高高的黑發少年，是不是幾個月前曾在小巷裏玩命打架的那一個，這也并不重要，于是她收回目光，便要從他身邊走過。

“骞哥，你的咖啡——”

“呀——”

前方不知道從哪兒竄出個大塊頭男生，恰與她撞了個正着，那人手裏的咖啡一時沒拿穩脫出手去，而她更狼狽，被他撞得直接跌倒在地，還被掉落在地的咖啡濺了一身。

“搞什麽你！沒長眼睛啊！” 宋楠怒道，卻在看見摔倒在地的陸喬之後噤了聲，沒再繼續發作。

這姑娘長得也太他媽好看了，瓷白的小臉，秀長的睫毛，一雙眼睛尤為漂亮，像是能把人的魂都吸進去。

她摔得很不輕，被咖啡濺了一身，狼狽不堪，可是除了最開始猝不及防的低呼之外，她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扶着地面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腳踝太疼，使不上力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宋楠正尋思自己是不是該搭一把手，卻見一旁的謝骞動了，他随手按滅了手中的煙，向那女孩走去。

陸喬眼前的光忽然被擋住，巨大的陰影下，少年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施力，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謝謝。”她輕聲道謝，同時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他并沒有理會，也沒有放手，只是皺眉看向她被咖啡濺紅的手背，開口：“紙。”

宋楠以及原本跟在謝骞周圍的幾個少年都忙不疊的翻找，可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誰又會随身帶着紙巾？

“骞哥，沒有，我這就去買。”一個少年匆匆向便利店跑去。

謝骞沒有說話，也不阻止，徑自開始動作，他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擦去女孩子手上的咖啡。

一中的校服是白色的，因此沾上的咖啡漬顯得極其明顯。

陸喬慌忙縮手，“不用，我包裏有紙……”

他卻盯着她看了幾秒，彎了彎唇角，“那天，是你報的警？”

其他幾個留在原地的少年都有點兒懵，認識的？所以他今天才這麽反常？

陸喬想起那天夜裏少年揮舞拳頭時周身不要命的狠戾氣息，想起方才他指間的煙，以及一衆少年對他惟命是從的樣子，搖了搖頭，“你認錯人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她不想與他扯上關系，只想快一點兒進到考場考試。

謝骞正在脫外套的手一頓，眯眼道：“你再說一遍。”

陸喬有點兒怕他，卻還是硬着頭皮道：“你認錯人了，我不——呀——”

本要給她擦拭身上咖啡漬的外套被他摔在地上，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陸喬掙紮道：“你放開我……”

可她那點兒力氣對他來說就像小貓一樣。

很快，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過來，謝骞拖着陸喬就往車邊走。

這裏是考場的背面，并沒有老師和保安，時間又早，只有來參賽的學生和三兩行人。

雖是見着了，又事不關己的匆匆而過，或是猶豫着駐足想要阻止又舉棋不定，或默默拿出手機準備随事态的發展看要不要報警處理。

“哎，你……”

有人剛剛發聲，卻被同伴一把拉住——

“你別管，知道那是誰嗎，一中的謝骞，老師都不管他的。”

陸喬這時真的慌了，“你放開我，放開……”

謝骞冷笑，毫不動搖地拖着她繼續往車邊走，“不知道我在說什麽？那我們到事發現場看看說不定你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天之後，其實已經過了很久，偶爾他會想起那個寒夜裏的纖柔身影，卻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原以為，也就是一次偶遇，很快他就會抛到腦後。

可是，宋楠撞倒了她，他的視線掃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她被燙紅的手會覺得有些不舒服，而她說他認錯人了，不願和他扯上關系，又會讓他莫名生氣。

司機停好車便下來給他拉開車門，見狀有些不對，大着膽子道：“骞少，謝總讓你好好考試的……”

謝骞一個眼神看過去，司機立刻不說話了。

得，這一個混世魔王，他老子都降不住他，他一個外人多什麽嘴。

陸喬還在掙紮，謝骞已經一把将她推進車內，她的腳踝本就扭到，又被謝骞強行拖行了一段，越發覺得鑽心的疼，這時又氣又急，眼淚一下子就不受控制掉了下來。

“你放開我，是，那天是我報的警！”

她的嗓音微顫，卻又很識時務的承認了自己與他曾經的牽連，謝骞冷戾的氣息漸漸平息下來。

他伸手拉起摔在後座上的她，扶她坐好，那一雙纖細的小腿在車外輕晃，他在她跟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彎了彎唇角，“現在知道我在說什麽了？”

她含着眼淚，點頭。

他看見她努力忍淚的樣子，皺了下眉，“別哭了。”

陸喬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她并不愛哭的，多日以來積攢在心的情緒仿佛藉由這個契機，得以宣洩。

她的聲音裏微有哽意，“那你讓我去考試。”

謝骞笑了起來，“這個破考試就那麽重要啊？”

她看着他，忽然很認真的開口：“是，對你來說或許不算什麽，可是對我很重要，這次競賽的前三名，可以保送一中。”

她看了一眼被他扔在地上的一中校服，忽然有些難過，“你知不知道你擁有的東西，是別人拼盡全力也不一定能得到的，你能在一中上學，為什麽不好好珍惜呢？”

一中是這個城市裏最好的學校，無論師資還是各種軟硬件設施，都是其他學校所望塵莫及的，就讀的學生不是有着一流的成績，就是有着一流的家世。

謝骞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瓷白的小臉，眼睛裏有些難過有些羨慕，認認真真問他，你能在一中上學，為什麽不好好珍惜呢？

他從來沒有被人這麽問過。

在少年的世界裏，在哪裏上學，擁有了什麽，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所毫不在意，甚至厭惡的，會是眼前這個姑娘那麽渴望的。

這時考場內傳來了允許進場的預備鈴聲，陸喬着急的站了起來，腳踝卻一陣刺痛，一時站立不穩。

謝骞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皺了下眉，“能走嗎？”

陸喬立刻點頭，“能。”

謝骞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伸手取過她的書包，又随手扔給其中一個少年，眼見陸喬變了的臉色，“啧”了一聲開口：“急什麽，送你去考場，還不走？”

陸喬猶豫幾秒，輕聲開口：“那走吧。”

她忍着疼，慢慢邁開腳步，跟着他們往考場走，沒有再試圖搶奪自己的書包，就好像，當它不存在一樣，也沒有露出任何一絲疼痛的跡象。

謝骞看了一眼她的腳，知道剛才那一下多少還是傷着了，不然以她此刻急于考試的心情，怎麽可能還這麽慢騰騰的走。

不過，既然還能走，以他從小打架打到大的經驗來看，那就說明也沒什麽太大問題，他便也只是調整步伐，慢騰騰的陪着她往考場走。

林維揚看看自己手裏的書包，愣了半天，再看宋楠他們幾個早就是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的樣子了，不是，這姑娘是好看，可是以前也有好看的姑娘貼過來，骞少可從來不帶理會的啊，這是撞了邪了難道？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驚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卻還是按着謝骞的意思，一路跟在他們身後，提着書包把人姑娘送到了考場。

“考完我來接你，“他拿過林維揚手裏的包遞給她，看了一眼她的腳，“送你回去。”

眼見她在座位上坐好，謝骞思索一瞬，便又邁步走向自己的考場。

反正也要等她，那不如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考試讓她那麽在意，說不定考下來他的分數比她還高，他倒很想看看那時她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他進考場的時候心情很好，答題的時候也很順暢，全部答完，還剩十多分鐘才結束，他懶得等，提前交了試卷。

想要去那姑娘考場外等她考完，卻到底還是沒有能接到她。

一出考場才走了幾步，便看見氣急敗壞的謝岳生迎面走來，身後跟着一個保養得極好的美麗女子和一個比他小上幾歲的男孩子，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中年人，想是學校的領導。

謝岳生是接到司機的電話後趕過來的，他過來的時候謝骞已經進到考場，他在外面等了沒多久，考試結束的鈴聲還沒響，便見兒子提前交卷出來了。

謝岳生皺眉，“你又胡鬧些什麽，讓你來考個試，你倒好，當街騷擾人家小姑娘，把我的臉都丢光了！不好好答題，提前交什麽卷？你都寫完了？檢查過了嗎？”

謝骞不說話，冷冷越過他們往前走去。

卻聽身後的女子柔柔開口，對着謝岳生，“岳生，你快別為難孩子了，他肯乖乖來參加考試已經很好了。”

而她身側的男孩子也開口道：“爸，你別怪哥，哥本來就招女孩子喜歡，說不定是那個女的纏着他的。”

謝岳生聞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不好好念書也就算了，還成天鬧事，招惹小姑娘，像什麽話？

正要說話，卻見謝骞回過頭來，眼神冷冽，掃過他身後的兩人，“再廢話一個字試試？”

謝岳生怒道：“你這是什麽态度？”

而謝钰仗着父親在場，躲在他身後，得意而挑釁地看向謝骞，口中卻道：“爸爸你別生氣，哥是在和我開玩笑的，他剛才說我再廢話一個字試試，可你看我現在說了那麽多他也沒——”

他的話沒有說完，誰也沒有看清謝骞是怎麽動作的，他已經一把扯出謝岳生身後的謝钰，拳頭狠狠砸上了他的臉。

慘叫聲，驚呼聲，咒罵聲，勸說聲，聲聲不絕。

這個世界如此精彩，讓人不得清淨。

待到他終于被人拉開，不去看謝钰鼻青臉腫的慘狀和那女人的惺惺作态，也不理會謝岳生的憤怒和失望，一個人走向陸喬考試的教室。

其實已經有預感，可等真正看到空蕩蕩的教室時，心情卻更加的糟糕了。

他這才想起，他連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讀書的學校和她的電話號碼。

後來，他也曾去那條小巷找過她，可是房門緊鎖，鄰居說，這家人已經搬走了。

競賽的結果出來以後他特意去看了，不為自己，而是為她，可獲獎的三個人裏，兩個男生，一個女生，而那女生，是在一中。

他懷着僥幸的心思去找了那個得獎的女生，女孩子從教室裏面出來的時候掩不住的激動和緊張，可他在那一瞬間，失望透頂，不是她，早該知道的，不是嗎，卻還是非要親自确認才肯死心。

這個城市那麽大，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裏。

從那一天起，他再次徹底失去了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