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裴暮願意的

裴暮願意的

季子清承受過一次不被信任的滋味,他不想在驚蟄這裏,再辜負第二次的真心。

如果驚蟄不願意說,他自是不會強迫于她,但從今往後,他與驚蟄之間,就有了一層隔閡,這層隔閡也許看不見摸不着,但勢必會将他們越推越遠。

“是蠱印。蠱蟲殘留之印。”

驚蟄索性将衣袖捋了上來,露出整節白藕似的手臂。她按上手腕上那條蠱印,逐漸向上蜿蜒,像是體內的血管走到了肌膚上,越往上,分支越多,呈現出樹杈的形狀,這蠱毒已經順着她的血液,遍布全身了。

醫者不自醫,這是老大夫告訴她的道理。

說起驚蟄學醫實則是有個契機的,當初她被桃溪村那個老大夫撿到的時候,對醫術毫無興趣。

那時的驚蟄在想,如果她的任務不是死于裴暮之手,而是與江潇月争奪帝位的話,是用功讀書參加科舉,進入廟堂之中積攢勢力和江潇月直接幹的可能性更大,還是學武功,幹脆地把江潇月約到小樹林裏埋了她的可能性更大。

前者傷腦子,驚蟄沒自信能背得下那麽多生澀難懂的冗長文章,後者傷身體,驚蟄也沒有裴暮那般不要命地接受殘酷訓練的勇氣。

會很疼的。

就在驚蟄思索着是否有第三條道路可走的時候,被老大夫騙着去學了醫,她崩潰地發現學醫是既傷腦子又傷身體,她記那些藥理知識記得頭昏腦漲,又因為學針灸,把自己紮得宛若一棵仙人掌!

學醫的過程痛苦折磨,但時間會帶給她回報。

驚蟄出師的那一天,老大夫感嘆着她的醫術早已勝過了他,已經沒什麽好教的了。那一日向來少言的老大夫說了很多話,驚蟄只記得其中一句。

“奪人性命是很容易的事情,救人性命卻很難,你能做到這點就很了不起了。若有一日,你珍重之人身受重傷或重病纏身,你會慶幸自己還能為了救他而付出努力,而不是……”

後面的話,老大夫沒有說完就已經淚流滿面,驚蟄也陪着他一起流淚。

——她那艱苦的學醫生涯終于告一段落了。

聽聞老大夫以前是個說書的,日子不算富裕,但也過得下去,只是他的妻兒在一次瘟疫中雙雙離世。後來,這世上就少了一個說書人,多了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有一線生機的話,你還能去争取,去掙紮。可若是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就會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什麽也做不到。

在這樣的時代中發生瘟疫是可怕的事情,能夠提供的醫療條件和人員都太稀缺了,驚蟄能明白老大夫那時的無奈。

他的妻兒不是死在了瘟疫中,而是死在了無人救治中。

在與江潇月對抗這件事上,學醫是最無用的道路。

但驚蟄是為了彌補老大夫當初的那一份無力,也許正如老大夫所說,她的醫術在以後的歲月中,會為她留住珍重之人的性命而發揮作用,只是不知道真到了那樣的時候,她還能不能記得她會醫術這件事了。

沒想到到了最後,她如願地救下了天下人的性命,卻救不了她自己的。

老大夫說她的悟性差,人也不夠機靈讨喜,好在做一件事就能堅持下去,愚鈍但永不放棄,所以她才能學得比任何人都出色。

老大夫還說,他在撿到她時,猶豫着是将她當女兒,還是當徒兒。當女兒就學武,當徒兒就學醫,因為學武是為了保護自己,學醫是為了醫治他人。

醫者無法自救,但驚蟄并不後悔學了醫。如果她不是一名大夫,哪怕武功絕冠天下,也無法解救蠱人,無法醫治舟緒,更無法與裴暮桃溪重逢。

驚蟄只是懊惱,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在“江闵月”死後的數十年裏,裴暮要如何度過呢?

“是你之前,為解噬心之毒而留下的嗎?”

季子清打斷了驚蟄的沉思,驚蟄重新将衣袖拉了回去,輕輕點了點頭。“季子清,你當真以為我将所有的政事交給你,只是為了偷懶嗎?”

“我希望,你能成為帝王。”

……

近幾日的時間,驚蟄幾乎都和季子清待在一處,她将她腦海內所記得的所有知識告訴季子清,季子清則是将其編繕完整,等到構建起整個框架後,季子清感到了無比震撼。

前無古人之舉,在驚蟄的口中變得那樣簡易,而且那些陳規舊矩,一一被打破。

如果說潇月只是将那個新世界的概念擺在了他的面前,而驚蟄是真的将它實現了,先破後立。雖然當前還只是微小的改變,但如一棵稚嫩的幼苗,逐漸有生長為參天大樹的趨勢。

唯一的遺憾是,驚蟄的身體已經開始慢慢承受不住了。

裴暮卻還對這一切毫無所知。

“你真的,不告訴他?”

又是一日,季子清批閱完了所有的奏文,不無擔憂地問道。

他終于明白那日驚蟄突然擁抱他的原因,不是戲作,而是為了給裴暮看,她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裴暮離開她。裴暮果真沒有再來尋驚蟄,只是有時看見他獨自一人站在室外,他不推門,而驚蟄則是待在室內,她不開門。

只是一扇門而已,就隔絕了他們之間的所有。

季子清縱有擎天架海之才,也無法在感情上左右他人。對于驚蟄的做法,季子清沒有資格去評判什麽,哪怕他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正如驚蟄所說,她的時間不多了。

那她是不是更應該利用起這段時間,去和她真正相愛的人在一起。莫要錯過了,方知後悔。

“不告訴。”

驚蟄搖了搖頭,聲音悶悶地道:“他總會忘記我的,他該有一個能與他攜手白發的妻子,而不是我。”

“可裴暮愛的是你!”

季子清忍不住聲音稍大了些,這一句話說出口,他才遲鈍地意識到他失了公子風範,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平靜下來,“過去十年裏,你知道裴暮過得是什麽樣的生活嗎?用行屍走肉來說,也不為過,你想要讓他重新成為那樣的人嗎?”

細細聽季子清說起過往一切,在他眼中的裴暮是什麽樣子的。

季子清說,直到她的出現,他才在裴暮死寂的臉上看見了生機。

是夜,驚蟄還未就寝,裴暮求見。

見裴暮的狀态不對,驚蟄又想起季子清和她說過的那些話。心有不忍,去拉他的衣角,反倒被裴暮就勢扯住她的手,轉身将她抵在房間的木柱上,原本身姿高挑的驚蟄在裴暮面前顯得格外嬌小,整個人都陷入到了他懷中。

裴暮用的力氣不算大,但驚蟄身體因蟲毒變得虛弱,四肢乏力,就是這樣輕輕地一磕碰,都是痛苦至極。

感覺到了驚蟄的不适,裴暮動作一頓,用力更輕了幾分,以一種親近但不冒犯的姿勢環着她。

驚蟄與他不過咫尺距離,甚至能感覺到對方呼吸時溫熱的氣息,帶着一種纏綿的意味。

而那雙如夜色沉寂的幽深眼眸不知為何蘊藏着怒火,還有一絲隐忍的欲望,他的指尖冰冷,搭在驚蟄的掌心中,勾起絲絲癢意。

莫名的,驚蟄感覺裴暮現在就像是一匹受傷的狼,他将所有的痛楚都隐藏在深處。

等驚蟄反應過來時,她的另外一只手,竟然搭在了裴暮的頭頂上,順着他光滑細膩好似上好綢緞的發絲揉了揉。

驚蟄用的力氣很輕柔,在這樣的舒緩情況下,裴暮好似也恢複了冷靜,渾身散發的戾氣收了回去。

他偏過臉,刻意回避了驚蟄的視線,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與不滿,“裴暮,不知是做錯了什麽。”

驚蟄的心一疼,拼了命地搖了搖頭。

“你什麽都沒有做錯,是我不對。”

她自以為離開裴暮,就是對他好,卻忽視了裴暮真正想要得到的。要和裴暮說實話嗎?說她将不久于人世,說她其實不是裴暮所愛着的那個江闵月,而是驚蟄,僅僅是驚蟄。

就在驚蟄躇躊的時候,裴暮抿了抿唇,道:“裴暮願意的。”

“季公子博聞強識,确是不二人才,有他為君後,便如小姐左膀右臂,裴暮不貪求其他,只要小姐身邊一個小小的位置,以身為刃,為小姐斬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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