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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3)

她還在這裏見到了路倩夫妻。路倩永遠都是那麽優雅儀态風度翩然,但她說出來的話也永遠都好像帶着一根刺一樣。她微笑着說:“周太太曉維,還記得我家于海波先生嗎?哎喲,瞧你,他可是一直記挂着你呢。”

于海波還是笑得那麽憨:“曉維,見到你很高興。”

曉維與他們寒喧幾句,趕緊找借口告辭。

她去吃了幾塊點心,又去飲料桶那邊倒橙汁。橙汁剩了最後一點,裏面有些殘渣。侍者抱歉地說:“新橙汁還得等幾分鐘。給您倒杯葡萄汁可以嗎?”

“我再等一會兒,不要緊。”

剛說完這話,有人已将滿滿的一杯橙汁遞到她面前,擡頭一看,路倩的老公于海波,或者也可以說是她的前男友,雖然她常常忘記這個人,又出現了。

“剛倒的,還沒喝。”于海波說。

“不用,謝謝。我去倒杯葡萄汁。”

曉維倒滿一杯葡萄汁,轉身見到于海波還站在原地,表情說不上失落還是尴尬。她又改變主意,從他手裏拿過那杯橙汁,把葡萄汁塞到他手裏,朝他笑笑:“謝謝你。”

于海波又露出他招牌式的很憨的笑,用手摸了摸耳朵,曉維隐約記得這是他有些局促時的習慣動作。“曉維,你的脾氣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很堅持,但又很替人着想。”

曉維不知該怎麽接下去,想了想說,“你現在的工作還好吧?我猜你差不多該是副教授了吧。”于海波很好學,家裏小有後臺,又有一位強勢妻子,曉維想他應該很順利。

“那個,我辭職了。現在我辦了一所培訓學校。我以為你知道。”于海波開始摸口袋掏名片,把上衣褲子摸了個遍才找到。他鄭重地遞給曉維一張,“辦了兩年了,如果你有需要,”想了想不妥,又改口說,“如果你的朋友有需要,盡管來找我,我一定給最大的折扣。”

曉維一看,那家兒童特長培訓學校在本市很有名氣,電視報紙整天在播廣告,公益活動也做了不少。曉維偶爾會在他們的報紙軟文上見到于海波校長的名字,但沒想過可能是同一人。在她的認知中,于海波是那種按部就班生活緩慢休閑的人,當年寧可頂着父母的怒火,看着家裏公司的權力旁落到親戚手中,也一定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離開大學創業,我想叔叔阿姨一定很高興。”

“他們很生氣,覺得我胡鬧。這學校是我自己辦的,跟家裏的企業沒關系。我爸巴不得早一點倒閉,還好有小倩……我是說我太太,給我一些支持。”

“啊,這樣子。”曉維連着兩次搞不清狀況,不敢随便起話題了。

“對了曉維,我辦學校還是受你啓發。你記不記得以前你說,官辦的培訓學校管理太教條,以後如果有錢又有閑,可以自己辦一個,肯定受歡迎。”

“你很适合管理學校,一定會越辦越好的。你要不要水果?”曉維繞開話題,擡頭一瞥卻瞧見周然與路倩正挨得很近在說話。路倩的手在周然肩上停留了一會兒。

曉維轉頭,想找個新話題引開于海波的注意力,不料于海波也看見了,懦懦地說:“我真的覺得他倆看起來很相配……”他頓然醒悟,趕緊又解釋,“曉維,你別生氣,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曉維很了解他,知道他說出此番話必定是因為面對路倩有壓力,而不是針對她。

“我知道你會了解。”于海波的表情很欣慰。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曉維,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我們倆一直在一起,現在會怎麽樣呢?”

“于海波,你喝醉了。”曉維匆匆離去。

花園另一處,周然與路倩面對面。

“找我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我們有那麽生分嗎?”路倩表情鄭重得像在談生意,口氣卻像在撒嬌。

周然下意識地看了看曉維所在的方位,看到于海波與她正在說話。路倩突然伸手替周然拈下了掉落在肩頭的一片花瓣,又輕輕撣掉幾粒花粉。周然稍稍退後了一步。

“你這是怕周太太誤會哪。不至于吧?瞧那邊,我的丈夫見到他的前女友,臉紅成那樣,手足無措。要誤會也是我先誤會呀,你說是不是?”

“你想做什麽?”周然壓低聲音問。路倩眼中那一抹光亮他太熟悉了,她只有想算計人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眼神。

“我能做什麽呀?你神經過敏了吧?”

“你跟我作對我沒意見,但是對付實力太不對等的人,你不會有成就感的。”

“哎喲周然,你這可就不聰明了。你這不是挑釁嗎?我就算原來沒打算做什麽,現在也想做些什麽給你看了。”

“你夠了吧路倩,作為贏家,姿态大度點不是更好看?”

“贏家?周然你在說誰呀?你在說你太太吧?既能好處占盡,又保持着純真無辜的受害者姿态,這真是我不能企及的境界啊。”

“你若沒別的話講,我可要走了。”

周然離開路倩,又往曉維先前的方向看了一下。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周然找到林曉維時,她與高太太在一起,用手背捂着額頭安靜地靠在藤椅上。高太太慢斯條理地說:“不好意思了周生。曉維見我心情不好,就陪我多喝了兩杯。要不你們晚上住這裏?”

“沒關系。我帶她回家。謝謝。”

曉維喝得雖不适,但沒吐也沒醉倒,把車窗開一個小縫吹着風。

“你再吹風就真的醉了。”周然開着車說。

風呼呼地灌進車內,曉維聽不清他說什麽,把車窗又關上了:“你剛才說什麽?”

“沒有酒量就別陪人喝酒。最後難受的還是你自己。”

“我自己想喝,不行嗎?”

周然沉默了,直到車子開過兩個十字路口才再度開口:“你喝酒太實在,跟爸媽喝都能喝多。以前在家裏喝,多了也不要緊。但現在與同事或客戶在一起,總該提防些。”

“你是不是想提醒我不要酒後亂性?放心,我酒量雖不好,但長這麽大,酒後亂性的事也只不過做了一回而已。一回就夠多的了。”

周然側臉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把油門踩得更重一些。一路上他沒再說話。

曉維也不搭理他,直到抵達她的臨時住處時才說了一句:“你早回吧。”

周然停好車:“太晚了,我送你上樓。”

在電梯間裏曉維就感到不舒服,勉強到了家門口,打開門甩掉鞋就急急往洗手間走,不管身後的周然。

周然說:“借杯水喝。”

曉維頭也不回:“自己倒,走的時候幫我關門。”

曉維把晚飯都吐了。她刷過牙洗過臉,聽到關門聲,想來周然已經走了,又把脫下的衣服随手丢進洗衣筐,打開蓮蓬頭洗澡。

曉維胃口不舒服不全然是酒的緣故,或許還因為這一整天不礙眼的人和事累積得太多,現在就有了惡心的感覺。

剛才那一屋子的人,只要是她還算認識的,就沒幾個是讓她能覺得舒服的。那個養了三房姨太太還道貌岸然地教育別人夫妻相處之道的男主人主人高萬年,那對丈夫貪歡妻子好賭的李副總夫妻,那個口碑很差傳聞很多的官員,那個經常扭曲事實睜眼說瞎話的談話節目主持人……也包括女主人高太太。

按說像林曉維那樣柔軟的心腸,本該把高太太列為同情進而維護的朋友範圍。可是她終究對這位貴婦人喜歡不起來。她拿腔拿調擺着高人一等姿态從不顧及他人感受,尤其喜歡站在“我是為你好”的至高點上對人指指點點,就像中午她把王太太說得灰頭土臉那樣。

幾十分鐘以前,曉維也被迫承受了她的好意,聽她指點自己的發型和唇膏,聽她教授自己如何自我修煉自我提升維護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又聽她講她新投姿的嬰兒早教機構。曉維幾度試着轉移話題,每次話題又被轉回來,她坐如針氈又脫身不得。後來她發現喝酒的時候高太太的話比較少,結果卻是她自己先喝多了。

此時喝多了的曉維開始同情周然了。她猶記得當年那個幹淨清爽陽光健康的大男生,學與玩都輕松自如,活動課只和男生打籃球,晚自習的後一半時間總是光明正大地看包着語文書皮的翻譯小說,與任何人都保持着友好而适度的距離。曾幾何時,他陷入這種本該與他格格不入的人群中,與他們相處默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曉維有些恨自己。以前周然說她“耳軟心軟”,當時她只覺得不中聽,如今則深有體會了。周然一定也是認準了她這點才把離婚這事拖到了今天依然未果。

曉維帶着一點複雜情緒踮腳去拿放在高處的浴鹽。因為喝了不少酒的緣故,她暈沉沉的,平衡感也差,落腳時重心不穩,先是人一歪,再來手一滑,整個玻璃瓶子便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曉維自己先吓一跳,兩三秒後,門突然被敲響:“你怎麽了?”

曉維大腦一時有些不轉,周然剛才明明走了不是?她猶自摒着呼吸,還沒想好該如何回應,門已經咣的一聲被猛地打開。

曉維反應不過來究竟是自己沒上鎖,還是周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找到了鑰匙,或者這門太不結實被周然踢開了,但她剛才正在反思自己對于周然的爛好心與沒主見,此時被他瞅見,仿佛心裏的那點想法被他看穿一樣,一時又羞又憤,反射性地抓起另一瓶洗發水朝着門扔過去:“你出去!”

那瓶洗發水只是打到了門框上,連周然的衣角都沒碰到,而曉維的身體向前一傾,一腳踩在剛才碎掉的某片玻璃上。

幾分鐘後,曉維穿着毛巾浴袍坐在床頭,頭發還滴着水,受傷的那只腳則翹在床頭矮櫃上。周然借着床頭臺燈的光給她把碎玻璃屑挑出來,用酒精仔細清洗,貼上創可貼。

曉維腳底有兩處傷,創口不算太深,但是非常疼,也流了不少血。傷口疼的時候連太陽穴都一跳一跳,酒精浸過傷口時那痛感更是倏地鑽到心底。她咬着牙不出聲。

浴袍是匆忙套上的,裏面什麽都沒穿。當周然把她的腳稍稍擡高,她使勁地向後縮了縮,免得有漏底的危險。

周然無奈地止住動作:“現在還有剛才,你都用得着嗎?我又不是沒看過。”

曉維也承認自己矯情得過頭。夫妻這麽多年,該做的都做過,即使冷戰談判期間也常睡在同一張床上。剛才她那種反應,倘若說出去會讓人笑死。

“這下子倒有明天缺席的最佳理由了。”曉維把腳縮進被子。明天高萬年夫妻搞了個慈善球賽,曉維不想去,先前還在苦苦地找合适的籍口。

曉維的肚子也恰在這時不争氣地叫了一聲。她捂住胃,覺得難受。

“我去給你熱杯牛奶。加蜂蜜嗎?”周然問。

“如果你願意,給我沖一杯麥片,謝謝。你也該早點回去了。”

曉維的廚房兼餐廳裏沒有熱水瓶,沒有飲水機,只有個電水壺。廚房收拾得還算幹淨,但東西擺放得沒邏輯,周然找了很久才找到麥片。燒水洗杯子泡麥片用涼水降溫後加蜂蜜,當周然做完這些端着杯子回到卧室時,曉維已經睡着了。

床頭臺燈幽暗,曉維的頭歪向另一邊,燈光映出她側臉的輪廓。她的呼吸不算穩,并不像熟睡的樣子。

周然把杯子放下,在他先前坐過的那張凳子上坐下。坐了十分鐘,曉維始終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周然自己也有了些困意,看看時間夜已深,明日需早起,要回去換衣服。而林曉維的逐客令早就下了很久。

周然去檢查了一下曉維的窗戶和煤氣,把水杯、面紙和曉維的手機都放到她觸手可及的地方,揭開一角被單看了看她受傷的腳,确定無大礙。然後他重新坐回那張凳子,他的聲音很低很輕,但是在這個內外俱寂連鐘表滴嗒聲都沒有的小房間裏,顯得足夠清楚:“以前的事,我沒有立場為自己辯解。但是,如果你肯原諒,願意給我們一個機會,我不會再讓你感到委屈。”

曉維還是一動不動。周然替她把燈關掉,輕手輕腳地開門走了。

周然走了五分鐘後,曉維坐起來,擰開燈。她抽了一張面紙,拭去臉上的淚,端起那杯已經涼得很徹底的麥片粥,一口一口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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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閑言淡語”——時光倒流

聽衆:乙乙,你希望時光倒流嗎?

丁乙乙:不希望。

聽衆:為什麽?

丁乙乙:如果重來一回,我擔心一切還不如現在。

聽衆:可是一切如果能夠重新來過,我們就可以避免昨日的錯誤,找回我們曾失去的東西。

丁乙乙:俗話說“本性難移”。錯誤還是會犯的,不是這種就是那種;該失去的還是要失去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所以,不要糾結過去了,向前看吧,未知的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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