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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比起林曉維與周然的關系惡化,丁乙乙與沈沉的狀态一天好過一天。

周末的傍晚,沈沉約乙乙:“我們約會吧?”

“好。我們去廣場滑旱冰,去游樂中心玩游戲機,去夜市吃東西,然後背我回家。”

“……這麽幼稚?好的,沒問題。”

沈沉的輪滑水平出乎意料的好。乙乙本以為可以看他的笑話,卻被他拉着手禦風飛翔般向前沖,吓得她直叫“救命”。

沈沉玩仿真游戲的水平更出乎意料的好。他玩模拟賽車,系統顯示:您創造了最高紀錄!他又玩模拟滑雪,系統再顯示:您創造了最高紀錄!……

乙乙咬牙:“沈沉,你告訴我你是第一次玩這個。你真陰險。”

沈沉一臉的無辜:“我以前真的沒玩過。我只是曾經參加過賽車,又常玩滑雪。”

他們回到沈沉的住處,沈沉背了乙乙一級級地上樓。

“跟我說實話吧沈沉,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為什麽這麽問?”

“男人突然對妻子好,非奸即盜。”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以前對你難道很差嗎?”

進了房間,還有更大的驚喜等着丁乙乙,幾乎吓到她。

據沈沉說,這一天是他倆相識七周年。“絕對沒錯,我特意去那家網站搜尋了當年的原始數據。”他強調。

他的驚喜節目是在客廳裏用了一百多枝白玫瑰與滿天星擺成一個大大的心形,中間幾十支蠟燭,排成“乙乙”的字樣。他像魔術師般輕輕一揮,那些蠟燭一一點燃。

“你從哪兒學來的?”乙乙瞪目結舌。

“電視劇裏的求婚片段,我覺得很浪漫。我都沒向你正式求過婚,這次補上吧。”

“大哥,這種花錢又傻冒的求婚方式,十年前就不流行啦。”

“是嗎?對啊,我看的是懷舊頻道。”

“白玫瑰,白蠟燭,虧你想得出來。”

“這是神聖的顏色,有什麽不對嗎?”

“好像葬禮。”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我說,你就不能裝出一副很感動的樣子嗎?”

“好的,對不起,謝謝你。讓我再笑一分鐘,哈哈哈……哎喲!”

這兩人打打鬧鬧地滾到了床上。

同是這個夜晚,一輪圓月已上中天,曉維席地而坐,腿上擱着筆記本電腦,身邊已經空了幾個啤酒罐。屋裏飄着若隐若現的旋律,低到幾不可聞。那是一支老歌,女歌手唱着“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

曉維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已認識數年但依然陌生的網友“十一”聊着天,她自己的網名則叫作“十九”。網名相像是他們認識的原因。

十一:我認識你已五年,今天你頭一回與我說這麽多話。今天你心情不好嗎?

十九:剛好相反,今天心情很不錯。

十一:看不出來。你的字裏行間透着一股憂傷與失意的味道。

十九:沒有的事。

曉維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很解脫,解脫到無所适從,因為她終于把周然像一顆腫瘤一樣從她的心底挖走,橫豎就不要他了,不管他是良性或是惡性,不再時時擔心會惡化或者會複發,憂心忡忡,寝食難安,更不必反反複複地醫治療傷,傷筋動骨。也許這樣有些不講理,但這樣很對得起自己。曉維又打開一罐啤酒,仰頭喝下幾大口,險些嗆了自己。

她打開日志頁,一字字地敲:“當年有位女同學,暗戀一個男同學數年,終于等到那男同學的告白,她卻吓跑了。以前不能理解,已經成了生活一部分的情感怎能說棄就棄,現在似乎明白了,可能有這樣一種情感,只是在等待一個契機或者是一種儀式。如果那個時機來到,改變只要一秒鐘。”寫完這段話,她又在文字上配了一堆青春校園風格的照片,點擊“發布”。

幾分鐘後,曉維再打開頁面,删掉自己那段話,只保留了圖片。即使只是一個網絡ID,她也不願被人窺探到內心。

周然到底收到了曉維的起訴書。他說服了律師朋友周安巧作他的代理人:“你知道我很讨厭講故事,尤其讨厭對不熟的人講自己的私事。而你對我和曉維都熟悉,并且了解我倆的過往。”

“你這不是強人所難麽?我最讨厭幫人解除婚姻這種破事了。上回那對離了又合的,哼。”

“我和他們不同,我不是讓你幫我解除婚姻,而是請你幫我保住婚姻。”

“總之,你們這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鬧到離婚的,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等待離婚審判的過程比林曉維想像中的磨人。

崔律師:“林女士,你得告訴我促使你決意離婚的真正原因。家庭暴力?第三者?性生活不和諧?其他讓你覺得難以啓齒的事情?……我只是憑着職業直覺認為,像你這樣傳統溫柔型的女子,不會僅僅為了‘感情不合’這樣簡單的原因就走上起訴離婚這條路……不要對我有所隐瞞,現在和将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你争取更多的利益。”

調解法官:“百年修得夫妻一場,何況你倆看起來這麽相配。離婚要慎重,不能意氣用氣。站在女人的角度我得說,雖然這個社會號稱男女平等,但離異男人們大多過得比離異女人好……你是聰明人,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她當初迸發出的那些勇氣,在漫長的等待中一點點地消耗磨損。

曉維換了一位心理咨詢師。并非她認為童醫師不稱職,而恰恰因為最近兩次交談中,那位醫師正努力挖掘她的心結,總是觸到她不願提及的話題。她本來去那裏只為了傾訴她願意說的,而非讓外人來窺探她的內心。既然如此,她不願再去。

新醫生姓胡,據說擅長催眠治療。

“放松身體,放慢呼吸。想像一下:天空湛藍,海水碧綠,你正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暖暖的陽光灑在你身上……”

“我暈船,船晃得我想吐。”

“你走下船。你現在躺在白色沙灘上,你的頭頂上飄過幾朵潔白的雲……”

“不是白雲,是烏雲。”

“你的面前出現了一座城堡,就像你在童話故事中看到的那樣……”

“不是城堡,是宮殿。”

“好吧,是宮殿。你站了起來,一步步走上前,打開門……”

“不需要敲門嗎?”

“門是自動打開的,有一個很美麗的聲音告訴你,只要你走進去,你就可以滿足任何一個願望。你走了進去……現在,你看到了什麽?”

“什麽都沒有。”

“看得再仔細一點。……這一次你看到什麽了?”

“還是什麽都沒有。連宮殿的牆都沒了,我又回到了沙灘上。”

“你又重新躺在沙灘上……”胡醫生用誘哄小孩子入眠的口氣說。

曉維從躺椅上爬起來:“我們停止吧。”

“你的反應能說明很多問題,天上的烏雲,虛無的宮殿,還有你又回到原點……”

“其實那些不是真的反應,而是我刻意瞎編的。”

胡醫生:“……”

她的心理治療就這樣漸漸地被她自己排斥進而不了了之。

曉維看着自己那枚孤零零的耳環。她最近記性不好,有時手裏拿着藥瓶搞不清究竟是正打算吃藥,還是已經吃過了,又有時手裏捏着電話聽筒竟忘記為了什麽事要打給誰,所以耳環莫名其妙少了一只卻沒有立即發覺,然後再也找不見,也就不那麽奇怪了。

那副珍珠耳環不算貴,以前是一串手鏈,後來鏈斷珠散,只剩下兩顆,便改作耳環。如今這些珠子從初的滿滿一串只剩下一粒,就好像她的生活,起初願望多多,漸漸地渴求越來越少,那些她曾經珍惜過的東西,總在不小心或者不經意間就失去,待到察覺為時已晚,最後,終于還是要獨自一人了。這征兆來得太及時。

曉維在恍恍惚惚中入夢,夢見暴風将她刮到原野,夢見洪水将她沖到荒島,夢見火車将她載向不知名的遠方,夢見渾沌中有人向她伸出手,離她那麽近,可她總抓不住。

曉維加倍地投入工作。她的事情本來就很多很雜又常有臨時性的任務,但她總是連夜加班把任務早早上交,又常常做一些計劃之外的創新。這種強迫症式的工作帶來的好處就是,她忙忙碌碌得沒有時間去糾結思考,甚至顧不上失眠了。

李鶴說:“看你比我這當老板的都努力,真讓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李鶴平時應酬不少。他體諒曉維安靜恬淡的性子,很少找她陪他去應付那些客戶。最近曉維卻會主動問:“需要我去嗎?”李鶴樂得接受。

在應酬場合上李鶴其實很照顧曉維,但首先他自己酒量就不大,往往自己先醉倒,很難顧得上曉維。

曉維知道公司擴展業務的辛苦與重要,通常也咬牙多喝上兩杯。她自己分寸把握得還好,在人前總能保住形象氣度,回家後就不免有些受罪。

到了這時候,她竟又開始體諒周然。過去那些年,他多半的時間都是這樣帶着醉意回家。最初她還會一直等候,替他端水擦臉,當他們關系冷卻之後,每當他回家後她只作沒聽見,由他自己去折騰。現在她知道,這種醉酒的滋味難受又無奈。

而且世界也實在太小,這種場合裏曉維也偶爾會遇上周然。那晚席上幾名男士修養欠佳,當着曉維的面連連講葷段子,言語時時輕佻,還勉強她多喝了不少酒。曉維心裏厭惡,借着接電話的機會去露臺透氣。

月色迷人,而她的生命卻在以最無聊的方式一點點地消耗,曉維湧出幾許傷懷自憐的情緒,卻說不清究竟要怪誰。

露臺上有人正在打電話,聲音在夜風中低不可聞,側影在月光下清清朗朗,不是周然又是誰?曉維一見立時便想撤回原路,可他已經扭頭看見她,曉維只得生生頓住腳步。

周然低聲對電話那端說:“有點事,一會兒再打。”然後一步步走過來。

自從曉維把兩人的離婚事件變成一樁法律案件後,他倆就沒再正式地見上一面了。起初周然也試着通過種種手段要與她溝通,每一次都遭到拒絕後,他也銷聲匿跡了,有話常常通過雙方的律師傳達,兩人都只當對方不存在。

此時,躲他許久的曉維竟不知要如何應對,待周然走近,本能地把頭一扭,不去看他。周然也不說話,只是站在她身邊,綿長的呼吸近在她的耳畔,他似在無聲地嘆息。曉維把臉扭得更偏一些,只覺今晚的圓月太過明亮有些刺眼。

李鶴的突然到來打破了這一隅的沉默:“原來你在這兒,怎麽不接手機?我找了你半天。其他人都走了,車已經在樓下,我送你回去。”說完這話他才發現曉維身旁還有一個人。

即使知道這兩人的分居狀況,但剛才那番過于親切的話還是難免讓他尴尬。李鶴試着地給彼此找臺階:“哦,你好。那……你們繼續聊……”他的酒喝得有些高,大腦反應比平時慢,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我那邊還有朋友,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周然說,見對方沒回應,又補充一句,“麻煩了。”

曉維一言未發,朝他微颔一下頭轉身走了。李鶴也順理成章地随曉維一起離開。

“我最近見過他好幾回,任何時候都給人留足面子,是氣度涵養俱佳的人。”回去的車上,李鶴提到了周然,“這樣的人……你真不是在賭氣?”

曉維本不是在背後議人是非的人,但方才的情形與李鶴的誇贊讓她滿心不舒服,也許是周然那副清淡的姿态戳傷了最近焦躁的她:“這世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多了去了。”

李鶴沉默片刻後問道:“那我呢?”

曉維一時語塞,想了半天才說:“你嘛,你表裏如一。”

李鶴笑,又過片刻才說:“這回答妙,分不出是褒是貶。”

曉維更不知如何回應,便裝作沒聽見。她回家後在每日的備忘錄裏記上這樣一筆:“李鶴喝多後說話莫名其妙,切記當他酒後盡量跟他少說話。”

又過幾日,曉維又在公司加班到快八點,一下班便外出有應酬的李鶴意外地出現在她前面,手中提着熱騰騰的小籠包和稀粥:“就知道你還沒回家,而且肯定沒吃飯。”

曉維正餓着,道謝後開始就餐。李鶴卻沒有走的打算,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支着下巴翻着報紙。

曉維問他:“應酬結束了?怎麽不早點回家?”

“一身的酒氣,緋緋最讨厭這樣。等散一散再走。”

曉維把食物收拾完畢繼續工作,但被人這樣陪伴總不自在,沒多久就整理好了東西起身說:“我得回去了。”想了想又說,“你不能開車吧?我送你?”

“不用,不用。”李鶴推辭得很堅決,“早點走吧。回家後給我來個電話報平安。”

曉維沒直接回家,而是在公寓附近的超市裏采購了不少用品,正排隊等着結賬,李鶴打來電話:“還沒到嗎?”

曉維解釋自己在買東西,又關切地問他是否已經回家。

李鶴說:“已經躺下了。不是我說你,這麽晚,單身女子不好單獨出門在外的,很危險。以後別總加班,再加班我扣你薪水了。”

他喝多了酒口齒就不夠清晰,曉維聽得很想笑,忍不住吐槽自己:“像我這樣的女人,青春不再,夢想不再,婚姻失敗,又沒兒女,如果再不從工作中找點存在感,那可真是沒活路了。”

“怎麽會沒存在感?怎麽沒有?”李鶴嘟嘟囔囔像自言自語,“我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你特別有存在感。”

曉維啼笑皆非:“我挂了啊。”

“哎,等等。”李鶴阻止她收線,卻又不說話。曉維等了很久,話筒那端的李鶴才猶猶豫豫地說:“林曉維,你沒感覺到嗎?我很喜歡你。”

“亂說什麽呀,早些休息吧。”

“我沒亂說,我掙紮很久了。我知道我挺過分的,你來我這兒沒多久我就很希望你夫妻關系不要太好,後來你說要離婚,我忍不住地高興。”

“你喝醉了吧?我真的挂了。”

“是啊,喝醉了。你就當我亂說吧。”李鶴先把電話挂了。

曉維輕輕拍着胸,剛才心跳有些快。收款員詫異地看着她,原來已經排到她了。

這一晚曉維存了點心事又沒睡太穩,但第二天用化妝品一遮,仍可以光鮮亮麗地去上班,見到李鶴落落大方,神色如常。

李鶴的表現也沒什麽反常,只是有好幾回捂着頭抱怨:“昨晚喝的那酒後勁太大,頭痛了一整夜還不夠,現在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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