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一直很想你
第8章 我一直很想你
江旭與喬洲的相處過程像邊玩手機邊充電,除了日漸影響電池狀态之外,至少還維持着消耗與補充的微妙平衡,甚至能慢慢恢複滿格。
當江旭感受到“電池需要維修”,就是這段感情開始失衡的時候。
起因,是江旭受傷的手。
江旭他們俱樂部老板一直想做大做強,在招到江旭這塊金字招牌後,老板持續招攬專業運動員,不久,俱樂部就擁有了包含江旭在內兩名二級、兩名三級的教練配置。
不僅如此,老板還談下新場地,做足了擴大規模的勢頭。但擴大規模意味着增加成本,只有盈收起來,才能收支平衡并創造更大的利益,于是老板開始在各種羽毛球賽事上動腦筋。
老板召集所有教練開動員大會,說當下有兩項賽事鼓勵大家參加,一是某某杯羽毛球公開賽,二是本省即将大力舉行的羽毛球文化節,如果在比賽中拿到名次,不僅能沖擊主辦方的獎金,俱樂部內部也會做出表彰。
老板說:“我們要靠賽事成績打出名聲,這樣才能招攬更多學員,尤其是想要考運動員證書的青少年。這兩個比賽呢,前者是全國大賽,後者是省級,但後者的矚目程度在本市也不亞于前者。報名沒有積分要求,你們作為教練,要代表俱樂部踴躍參加,我還打算讓學員組成一支業餘隊伍去沖團體比賽,大家回頭記得多多動員啊!”
那天晚上下班,江旭和俱樂部新招的二級運動員羅文揚随意在聊比賽的事,最後羅文揚說:“我應該會報名公開賽,江教你呢?你狀态好的話,和我一起報個雙打?”
江旭轉轉手腕,還沒來得及回答,喬洲來接江旭下班,正好走近:“你最近有比賽?”
以前江旭有比賽,總會第一時間告訴喬洲,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潛意識感受到無法滿足喬洲期待的時候——他在喬洲面前說起比賽總會格外頭疼。
羅文揚是新來的,把喬洲當成江旭的學員,笑着說:“對啊,我們江教這兩天被老板卷得不行。”
喬洲眼神一冷:“是嗎,‘我們江教’怎麽沒跟我說呢?”
“……”江旭頭皮開始麻,趕緊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這不是之前沒考慮好嗎。”
喬洲杵在原地不動:“現在考慮好了嗎?”
江旭知道,不把話說定肯定是走不出這個場館的,就微微嘆氣:“羅教,我現在不喜歡強度太大的比賽,就參加文化節吧。”
羅文揚不勉強:“嗯,也好,那我問問張教願不願意跟我組個男雙。”
喬洲皺眉問:“文化節?”
江旭不得已只能向喬洲講解,沒想到喬洲當場變了臉色,當着羅文揚質問:“文化節算什麽比賽?你肯定得去報名公開賽啊!”
羅文揚一愣,江旭沉默片刻,忽然有種“想坐一會兒”的疲憊感,就真的坐下來,胳膊肘撐在膝頭,視線落點并不在喬洲臉上:“文化節也是正規賽事。”
喬洲說:“可它不就是個業餘比賽嗎?”
江旭不想去看羅文揚不知所措的表情,平靜回答:“我是注冊運動員,除非退役後滿五十周歲,不然一般不能參加業餘組比賽,哪怕是文化節,我也會去公開組,對手一樣會有省內優秀的運動員。”
喬洲不理解:“那你直接去參加公開賽不就好了嗎?那兒有全國各地的優秀運動員!江旭,一直以來我都想說你,你有點志氣行不行啊?”
江旭又沉默下來。
一旁的羅文揚看不下去:“你不是江教的學員啊?嗳,咱們話也不能這麽說,學體育的人那麽多,大多數人都是糊口,能參加比賽,就打好每一場球,不參加比賽,就做好羽毛球推廣的工作嘛。”
喬洲一下來氣:“你誰?我在跟江旭說話,你不覺得你一直插嘴很沒禮貌嗎?”
江旭頭皮一炸,當即去拉喬洲,誰知羅文揚也是個一點就燃顧不上場合的:“我是江教的同事,是體育從業者!你又是誰在這兒評頭論足的?”
喬洲驀地擡高聲音:“我是你們江教的男朋友!”
羅文揚頓時噎住,江旭也一驚。
江旭在外人面前一直小心掩飾他和喬洲的關系,畢竟直男對于“承認自己彎了”這件事都會有抵觸心理,他從不期待能和喬洲大大方方以情侶關系示人,總是暗暗想保護喬洲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冷不丁被喬洲圖一時之快坦坦蕩蕩承認,江旭一是意外,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三是……理智回歸後被迫在職場上出櫃的恐懼。
“喬兒,回去說。”江旭起身想把喬洲帶走,“羅教,不好意思,我今天先走了,比賽的事下回說。”
可這時,羅文揚并未表現出對同性情侶的厭惡,他短暫驚訝,不僅沒有退避,反而僭越對喬洲冷嘲:“你既然是江教的男朋友,那你為什麽不為江教的手着想、為什麽不知道他狀态不好時打不了高強度比賽呢?”
晚上回到江旭家,喬洲緘默不語,風雨欲來。
江旭藏了多年的小秘密忽然大白,沒做好心理準備:“……你別在意羅教的話,學體育的,誰身上沒個傷病,不是什麽大事。”
“你在騙我。”喬洲說,“你還打算繼續騙我。”
江旭啞口無言。
偶爾,他真的會對喬洲的敏銳感到無解。
江旭本不擅長藏事,更難于對親近的人說謊,讓他哄可以,讓他哄騙卻不行,所以他最終還是開口,把那段難以啓齒的青春情愫講給喬洲聽。
怕再得到喬洲“肉麻”或“幼稚”的評價,更怕喬洲自責,江旭找補說:“我确實是在你談戀愛後心情不好,不分晝夜泡在球館,但也不至于兩三個月就弄傷手腕,主要還是因為以前考級太拼,練得多,疲勞累積到一定程度,技術動作變形又急于發洩無心去矯正,才造成了運動傷害。”
喬洲似乎沒管那些,只喃喃:“那麽久了,你新同事知道,我卻不知道。”
江旭早已習慣喬洲把關注重點放于自我,忐忑的心漸漸歸位。
他些許無奈:“我只是不想你內疚。”
“內疚?”喬洲驀然咄咄逼人,“我為什麽要內疚?”
江旭一怔,被問得茫然。
喬洲步步緊逼:“我那時和你有什麽關系嗎?是我讓你天天加訓的嗎?你手腕受傷是我打的嗎?”
江旭牙根緊咬,下颌繃出一條與他性格截然不同的、淩厲的線,而後他松開齒關,顫抖着深深吸進一口氣:“……不是。”
喬洲盛怒:“既然不是,那江旭你告訴我,你憑什麽認為我需要內疚?辜負多年訓練成果、斷送大好職業生涯的人是我嗎?是你自己!”
江旭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突如其來想起他第一次打包行李跑去池戎家耍賴皮的時候——
池戎當時也質問他“做不好身體管理還當什麽運動員”,他在沙發上坐了整夜,想了很多事。第二天一早池戎睡醒,見他還兩眼發直縮坐在沙發一角,就刷着牙給他做了滑蛋吐司。
他邊吃邊哭、越吃越餓,又癟嘴讓池戎給他煎了兩根火腿腸、熱了杯牛奶。
像恢複了體力一樣,他告訴池戎:“戎哥,我想了一晚上。運動員的價值在于打比賽出成績,可學體育的人,并不都是為了那份價值才走上這條路的,比如說我,我文化成績不好,從小就好動靜不下來,碰巧身體素質不錯,又覺得羽毛球特別有趣,順其自然就學了。我靠這個走上一條捷徑,被重點大學錄取,但我也和別人一樣,只想未來有個保障。在體育強國,超過十六歲連國家二隊都沒進,我那點‘天資’根本不夠看,我現在就想做個知難而退、另尋出路的人,不可以嗎?我走上這條路,一定要走到底才算有毅力、才算不辜負自己嗎?”
池戎蹙眉往他臉上糊了一張紙巾,正當他以為要挨訓時,池戎說:“你上大學走了什麽捷徑?別人花在學習上的時間精力,你難道拿去玩兒了嗎?一路走來到底付出了多少,你自己不清楚嗎?”
他一愣,眼眶又紅了。
他不是熱衷宣揚個人付出的性格,他經歷的苦和累連自己都不記得,可唯獨父母和池戎永遠都會看在眼裏。
池戎拍拍他腦門:“你感覺負累,不再開心,那麽知難而退、另尋出路,有什麽不可以?”
他傻乎乎問:“戎哥,我以為你要說我沒有沒有競技體育精神……”
池戎笑笑:“你盡你所能打好了每一場球,尊重對手,尊重自己的實力,贏了會渾身痛快,輸了仍會不甘心——競技體育的精神難道是世界冠軍的專利嗎?能力和冠軍有差距,就提都不配提?”
江旭是在那個瞬間豁然開朗、坦然放下的。
現在,江旭試圖把十餘年訓練比賽的艱難困苦講與喬洲:“洲洲,你聽我說,我沒有辜負……”
“不用說,結果就是這樣的。”喬洲冷臉打斷,“你自己選擇放棄,又承擔不了這份結果,就想讓我一起負責圖個心裏好過!哪怕不是我,你也會在別的時機,怪別的人……這就是懦弱!”
江旭心窩被狠狠一戳,茫然更甚。
他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未察覺的、下意識的推卸,都被旁觀的喬洲盡收眼底。
“江旭,我真的一直很想你。”喬洲淡淡說,“意氣風發,用一拍反手扣殺讓我徹底服氣的……那個你。”
江旭指尖溫度漸漸褪去,血液湧向雙腳,仿佛身體替他做出了逃跑的決定。
他不僅自我懷疑,還困惑當初池戎對他說的那些話,會不會又是在哄他開心。
是啊,喬洲沒做錯,不需要內疚,喬洲只是在他最驕傲的時候與他相遇,就令此刻變得不合時宜。
江旭對喬洲的讨好,從那時起變本加厲。
他仿佛有所感覺,喬洲喜歡的不是現在這個他,而是從前某刻擊中喬洲雙眼和心髒的那個人。
他既不想喬洲被記憶裏那一瞬的驚豔困住,又自私,不想在自己走下坡時放喬洲去更廣闊的天空,所以兩相矛盾進退維谷時,他的眼睛越來越窄,窄到只留下一條“改變自己”的路。
最後江旭沒有去參加文化節,而是如喬洲所願報名公開賽。
江旭心裏漏着個窟窿眼兒,面皮上卻要圓圓滿滿展現出聽君一席話、幡然悔悟的樣子。
喬洲倒是順心了,挑眉要求:“就報男單,不要和那天的那個誰組隊。”
“行。”江旭不會在伴侶面前替他人多作解釋,只是困頓說,“我有時候真搞不懂你,既不喜歡別人說我好,又想看見我在比賽上出彩,你矛不矛盾?”
喬洲微愣,但很快說:“有什麽好矛盾的,你比賽成績出彩,是我喜歡的樣子。”
江旭一邊從“喜歡”二字裏汲取踏實,一邊寂寞地想:喬洲自己喜歡,優先級便高于一切,乃至于他江旭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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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