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獵物與情人

第21章 獵物與情人

松虞想起自己十八歲的那一年。

在成年生日的半年前, 她參加畢業會考,拿到了全A的成績單。

她還記得那一天陽光很好。金色的銀杏葉如同風鈴般挂滿樹梢,在光線下被照得很剔透。母親将她攬在懷裏, 眼含淚光:“媽媽永遠都以你為驕傲。”

父親則很疏離地站在一旁, 與老師商量女兒的未來。

“我想讓這孩子學金融。”

老師:“那是當然,以陳同學的成績, 能讀首都星最好的商學院。或者你們考慮讓她學人工智能嗎?也是很不錯的就業方向。”

“人工智能?也不錯……”

松虞仍然倚靠在母親懷裏, 身體卻微微一僵。

她想起自己偷偷填在預申請表格上的“星際電影學院”。

但這似乎并不是一個合适的、與他們攤牌的場所。她按捺住自己說話的欲望。

而那時她并未察覺,母親在頭頂微微嘆了一口氣。

那天夜裏,松虞輾轉反側。

最後她還是決定直接向父母坦白,告訴他們,拍電影才是自己唯一想做的事。

她靜靜地從被窩裏爬了起來。

走到父母的卧室門口時, 卻恰好聽到母親說:

“你今天為什麽要那麽說?你不知道松松想學電影嗎?”

父親高聲吼道:“我就是說給她聽的!”

母親的聲音微微顫抖:“……什麽意思?”

“電影?那都是有錢人學的玩意兒!!她就該老老實實地找個正經工作, 都是你把她教壞了,整天想這些, 不該想的事情!”

松虞眉心一皺, 正打算敲門。

卻猛地聽到了一聲沉悶的巨響。

有什麽東西被狠狠地砸了出去。

接着是某個更尖銳更駭人的聲音,仿佛擦着她的頭皮,從耳後劃過。像恐怖片音效。

她悚然一驚, 僵立在門口——她知道, 爸爸又在砸東西了。

父親狂風驟雨一般地發洩了一通。

之後反而又開始語重心長地勸母親:“我這麽做才是為她好。你也知道,以我們家的條件, 供松松讀電影學院會很辛苦。更何況讀出來又怎麽樣?遲早要嫁人的。”

母親沉默半晌,才輕聲道:“……她也是個人。她有權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在暗示什麽呢?”不知為何,這話卻再次激怒了父親,他驟然冷笑一聲,“我剝奪你的權利了?”

“我沒有這麽說……”

“怎麽了, 嫁給我很委屈?難道你還想繼續在基因匹配中心上班,跟你那個師兄眉來眼去?”

母親:“夠了!有完沒完?我們結婚快二十年了,為什麽你還覺得我跟他有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一直惦記着他!你故意把女兒養成這樣,就是為了膈應我吧?你們都是文化人,只有我一個大老粗,根本不配跟你們母女站在一起!”

松虞徹底怔住。

今夜聽到的一切都超出她的認知。

從前在她心裏,父母盡管偶爾争吵,怎麽也算是一對相安無事的夫妻。

母親曾是成功的基因科學家,婚後卻犧牲了事業,做回全職太太;而父親雖然經商頭腦欠奉,屢次投資失敗,至少也是個盡責的丈夫和父親。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自己的家庭,只是一張漏洞百出的畫皮。看似順遂,一撕開卻只能看到……

千瘡百孔的真相。

“……原來你一直都是這麽想的。”母親疲憊地說。

“是的,真對不起了,80%匹配度的是我和你。你不嫁給我嫁給誰?你這輩子都沒法擺脫我!”父親繼續陰恻恻地說。

母親竟然也冷笑一聲:“80%又如何?你知道基因匹配到底意味着什麽嗎?”

“怎麽,高貴的科學家又要給我上課了?”父親哼道。

而她以一種奇怪的漠然語氣,冷淡地說:“這意味着我們的結合,有最大的概率,能誕下基因優良的孩子。”

“這根本和愛情無關。你說得對,我是喜歡師兄,我也從來沒有……愛過你。”

“啪!”

一片沉默裏,松虞聽到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她立刻想要去推門。

但卧室的門被反鎖了。

接着她才意識到,母親一定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知道這一切。

松虞孤零零地站在門口,臉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父親那一巴掌也狠狠扇在了自己臉上。

但她只能裝作無事發生。

第二天在飯桌上,松虞平靜地宣布,自己已經遞交了星際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申請書。

父親和她大吵一架,甚至威脅斷絕她經濟來源。

但她心意已決,身無分文地進了電影學院,又因緣際會地認識了比自己大三屆的校友李叢,在對方的投資下拍出了自己的導演處女作。從此成為了嶄露頭角的電影新人。

遺憾的是,母親沒有看到過她任何一部電影。

就在松虞去學校之後不久,母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她甚至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葬禮上,松虞見到了父親一直耿耿于懷的那位基因檢測中心的“師兄”。

她聽到其他人都恭敬地叫他“胡主任”。

那一瞬間,松虞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她不禁心想,以媽媽的天賦,如果當初沒有因為結婚而辭職,是否也能成為一位意氣風發的“主任”呢?

很可惜,沒有如果。

再後來,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松虞獨自來到基因檢測中心,再一次見到了胡主任。

對方見到她時,顯然心情複雜。

“你和你媽媽長得真像。”他低聲說,“跟她一起工作好像還是昨天……”

松虞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懷念,無奈和悲痛。

卻唯獨沒有任何對于舊情人的愛意。

而她強行收拾心情,眼眶微紅,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是的,胡叔叔,我想來看看媽媽以前工作過的地方……”

這更令胡主任感到動容。不過三言兩語,她就成功讓對方帶她去參觀了核心基因實驗室。

接下來的事情更順利。恰好有一點突發狀況,胡主任被叫走了;而她借這幾分鐘的空隙,找到了核心數據庫,輸入了自己的基因信息。

「陳松虞—匹配對象—池晏」

「匹配度:100%」

在那臺碩大的機器前面,松虞露出了森然的冷笑。

什麽基因匹配?什麽命定愛人?

明明一切為了繁衍。為了傳承。為了基因重組。為了給帝國誕下更優秀、更具有競争力的後代。

這與愛情無關。

她毫不猶豫地删除了這份報告。

從此以後,每一年她的監測數據都是不及格。父親為此不惜拉下臉去求胡主任。但并沒有用。她漠然地看着他從迷茫、憤怒,變得絕望,甚至于小心翼翼。

從來沒有人想過這背後的真相。

是她,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親手斬斷了自己的命定姻緣。

*

之後的一周裏,松虞都刻意躲着池晏。

偶爾他想見她,或是讓傅奇遞消息,她永遠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我在忙”。

她也的确在忙。像個連軸轉的陀螺,不是繼續修改分鏡頭劇本。就是拉着其他人聊角色,聊創作,圍讀劇本。

她希望能用這部電影來填滿自己的時間。這樣她就不會有任何雜念,去思考那些無謂的恐懼與驚惶。

很快到了開機這一天。

張喆竟然表現得比松虞還緊張,一直在她旁邊,小聲地默念着劇情梗概:

“十一歲,沈妄從街頭混混,變成了龍頭老大的養子。”

“十八歲,在一場幫派圍剿裏,養父及其心腹都身死,只剩沈妄一個人活下來。

“群狼環伺,他殺了所有不服的老将,悍然上位。”

“他成為有史以來的最年輕的幫派大佬。之後又力排衆議,洗白黑/道事業,與政商雙方交好。二十四歲時,他已經是地下王國裏的帝王。”

二十四歲——

松虞不禁分神地想,二十四歲的自己,在做什麽呢?

哦,她同樣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拍出了一部電影長片。

可惜沈妄成功了,她卻失敗了。

念到這裏,張喆不禁又猶豫地擡起頭,小聲問松虞:“陳老師,你覺得楊倚川……真的能演好嗎?”

松虞淡淡道:“要相信他。如果你懷疑他,他也會懷疑自己的表演。演員在片場都很敏感。”

張喆:“……是,我明白了。”

她繼續道:“其實他并不是完全沒有表演經驗。我看過他演的學生話劇,楊倚川是适合這個角色的。”

“啊?他們演的什麽?”

她又一笑:“《蜘蛛女之吻》。”

“什麽!”張喆露出個大受驚吓的表情,遠遠看了楊倚川一眼,“那楊公子應該是……有點東西啊。”

實際上,當楊倚川第一次出現在片場的時候,他已經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個纖細又嬌慣的小少爺不見了。

他高了,瘦了,被曬得黝黑,偶爾露出的肌肉線條也很漂亮。顯然在這段時間裏,他經歷了強度極大的健身訓練。半濕的碎發搭在前額,半遮住眼睛。下颌線的弧度也變得極鋒利。

他像是悶不做聲地,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今天他們要拍的,正是男主角沈妄在十八歲上位的那場戲。

而張喆之所以會擔憂,是因為這場戲并不涉及到其他主要演員。

完全由楊倚川來挑大梁。

*

沈妄站在一個漆黑的倉庫裏。

“咚。咚。咚。”

他慢條斯理地往前走三步。

皮鞋敲着地面,清脆而迫人的響聲。

突然“哐”地一聲,身後一排敞亮的照明射燈,齊刷刷開了。

刺眼而慘白的光線直逼鏡頭。

明暗之間,卻勾勒出一個高而瘦的身影。

沈妄慢慢從黑暗裏走出來。

他穿着一身筆挺的黑西裝,皮革锃亮,蜂腰長腿,身形挺拔。

然而只消一眼,誰都能明白,這并非紳士,而是暴徒。

他像蟄伏在黑暗中的妖獸,更像一把出鞘的快刀。

刀鋒上還沾着血。那張臉上逼人的寒意,也足夠震懾人心。

而在他身後,一大群手下嘩啦啦排開。

其中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低下頭,對沈妄耳語了一句什麽。

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繼續往前走,漫不經心地伸手一推——

光照了進來。

“吱呀”一聲,倉庫的鐵門,緩緩打開。

鏡頭小心翼翼地往裏搖,倉庫深處,幾具死不瞑目的屍身,被高高地吊了起來,在黑暗中搖晃着,若隐若現,像電燈的繩索。那是他最後的仇家。

而沈妄已經走了出去,站在碼頭邊。

天色将明。

碼頭對岸是遮天蔽日的高樓,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牌。

他凝視着鉛灰色、平靜的海面,緩緩點了一根煙。

——屬于他的時代,才剛剛到來。

松虞:“卡。”

楊倚川手上還拿着煙,剛吸了一口。他立刻轉過頭來,惴惴不安地看着松虞:“陳老師,剛才有哪裏不對嗎?”

劇組所有人都盯着他們。

衆目睽睽之下,楊倚川的手好像連煙都拿不穩了。

松虞察覺到他的緊張。

她溫和地說:“不,你表現得很好。休息一下,待會兒我們再保一條。”

楊倚川:“噢,那就好。”

他立刻松了一口氣,将煙給扔了。

趁着空隙,松虞将楊倚川拉到角落裏,輕聲問他:“你知道這場戲難在哪裏嗎?”

楊倚川猶豫地說:“沒有臺詞?”

“對。”她聲音平和,“正因為沒有臺詞,你需要全憑肢體和眼神,來表現出沈妄的轉變——他為什麽要站在碼頭邊,抽那根煙?”

楊倚川似懂非懂地說:“因為他觸目所及,從此岸到彼岸,一切俱是……自己未來的版圖。”

“沒錯。正是在這一刻,他站在了食物鏈的頂端,他成為叢林之王。”松虞說,“你從前不抽煙吧?”

楊倚川微微瞪大眼睛:“陳老師,你怎麽知道?”

“剛剛我一喊卡,你就把煙扔了。”

他點了點頭,很不好意思地說:“不抽的,以前要保護嗓子,最近才新學。”

松虞笑了笑:“所以你剛才的姿态,還不夠娴熟,更不夠狠。你要将這根煙當做被自己馴服的獵物,也當做自己的情人……”

這話盡管說得抽象,楊倚川卻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但就在此時,松虞分明感受到有一道灼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地盯着自己的後背。

她本能地回過頭。

是池晏。

他竟然不知何時,也來到了片場。此刻目光饒有興致地落在松虞身上,像個追光燈。

但可恨的是,劇組這麽烏壓壓一大片人,她竟然也一眼就能看到他。

池晏立刻注意到她的視線。

他手中捏着一只扁扁的香煙紙盒,但是目光炯炯,嘴角微微勾起,對她一笑。簡直顧盼生輝。

松虞卻微微蹙眉。

她抿着唇,故意将張喆招了過來:“去跟制片人說,不要在我們的片場抽煙。”

張喆忙不疊跑過去,片刻之後又回來了,一臉為難地對她說:“陳老師,他要您……親自過去對他說。”

池晏仍然在望着她笑。

甚至于像故意要氣她一樣,又抽一支細長香煙出來,優雅地夾在指尖,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打火機。

打火匣一開一合。顫抖的火光,照亮那張英俊而鋒利的臉。

他挑眉笑,目光深邃,目不轉睛地望着松虞,神采飛揚,道盡風流。

松虞的神情更不愉快。

她知道池晏是故意的,報複她前幾天像鴕鳥一樣躲着他。

但是就連松虞也不能否認,這畫面極好,站在貧民窟之中的男人,西裝筆挺,鋒芒畢露,氣勢逼人。

這就是她想要拍下來的鏡頭。

突然之間,她心念一動,将楊倚川又喊了回來。

“你現在先去觀察一下……Chase是如何抽煙。”

楊倚川:“啊?”但立刻又恍然大悟道地說,“對哦!他抽煙是挺帥的。”

過了一會兒楊倚川也被打回來了,并且以一種相當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松虞:“……又怎麽了。”

楊倚川:“呃,Chase說劇本這裏得改,沈妄怎麽能自己給自己點火呢?太沒有氣勢。”

“所以呢?”她耐着性子問。

“所以,他說,要他示範的話……”楊倚川支支吾吾。

松虞明白過來。

她沉着臉,一字一句地補完了這句話:“就讓我過去給他點火。”

楊倚川默默點了點頭,又小心地觀察着松虞的臉色:即使是神經大條如他,也能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有點不對。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松虞并沒有半分推脫,只是冷笑一聲,就甩手朝着池晏走了過去。

與此同時,她還在心裏壓着火氣,一次次默念“一切都是為了電影”。

池晏兩條長腿斜倚在牆邊,扯了扯領口,微微偏頭,笑盈盈地垂眸看她。

“打火機給我。”松虞冷淡地說。

他語調懶散地笑道:“我記得……好像送過一個給你。”

“那是什麽老黃歷?”松虞嗤笑道,“早就扔了。”

池晏也不惱,只是又笑:“真狠心。”

他手一擡。

另一只打火機在半空中劃了個輕盈的弧線,落進她懷裏。

這次是火焰菱紋的漆鍍金都彭。

細長的拇指挑開火匣。

松虞極不情願地,單手捧着這搖曳的火苗,朝着池晏湊近過去。

同時還不忘回頭叮囑楊倚川:“仔細看。”

而池晏懶洋洋地笑道:“放心,他又不是小孩子。”

這是提醒。

亦是不動聲色的催促。

一點點靠近。

薄唇輕咬着細長的香煙,煙頭亦在不羁地晃動着,他竟還在垂眸看她。目光像熱烈的白熾燈,照得她無所遁形。

恍然之間,松虞竟覺得自己像被獻祭的羔羊,一步步将自己奉上祭壇。

鬼使神差地說,她耳畔竟出現了自己方才的聲音:“你要将這根煙當做被自己馴服的獵物,也當做自己的情人……”

直到火星終于擦上了煙蒂。

一觸即燃。

他微微低頭,咬着煙,深吸一口。目光幽沉。

火光映上池晏狹長的眼眸。那是獸的眼睛,太放肆,太凜冽,太兇狠。他始終耐心地隐藏在黑暗中,等待着一擊必殺的時機。

而松虞仿佛又從這雙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眼波流轉,一張臉被燒得緋紅,仿佛被癡纏的火舌一寸寸點燃,慢慢融化在他眼底。

她的心狠狠一顫。

“啪”地一聲,用力地合上了火匣。

“夠了嗎?”她耐心耗盡,幾乎是惡狠狠地問道。

而他滿臉餍足。一口煙圈噴在了楊倚川臉上。

在他悲慘的咳嗽聲裏,池晏放肆地大笑了出來,

*

松虞覺得自己的犧牲不能白廢。

好在楊倚川并沒有辜負她期望,甚至可以說是一點就通。他只是看了池晏抽完一根煙,就完美地領悟到這場戲的精髓。

下一次果然拍得極其順利。

但松虞再擡頭時,卻發現池晏人已經不在片場,不知所蹤。

隐約之間,她察覺到有哪裏不對勁。

可拍攝仍在繼續。這一點微妙的不和諧,很快就被她抛諸腦後。

她并不知道,将池晏叫走的人是徐旸。

在見過尤應夢與榮呂以後,池晏毫無緣由地吩咐徐旸去了一趟基因檢測中心。而現在他終于将報告帶了回來。

兩人回到了飛行器上。

“這是陳小姐今年的基因檢測報告。”徐旸報告道。

池晏匆匆瞥了一眼。

一溜名單裏,竟沒有一個人匹配度是及格的。最高的那個也只有58%。

“這麽低?”

“是。”

“前幾年呢?”

“也沒有。陳小姐自從成年以來,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匹配度合格的對象。”

“哦,這倒是很巧。”池晏淺淺勾唇,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然而徐旸仍站在旁邊,神情凝重,突然又低聲道:“池哥,對不起。”

“嗯?”

徐旸的聲音更慎重:“其實我……自作主張,不僅查了陳小姐的檢測報告,還查了別的東西。”

池晏沒說話,只是漫不經心地敲着車窗。

而徐旸沉默片刻,突然按下了某個按鈕。

飛行器的玻璃變暗,進入秘密模式。

“噠。噠。噠。”

指節叩動玻璃。

發出規律而清脆的響聲。

投影出現。

畫面上的人是陳松虞,而她所在的地方卻是……

一家酒店。

徐旸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我又讓希爾回去查了陳小姐在S星下榻的那家酒店。果然,其實不僅員工區有偷窺鏡頭,酒店房間裏同樣也有……”

“查到什麽?”池晏平靜地問。

不知何時,手指的律動停了下來。

聲音也很輕描淡寫。

然而徐旸知道,對方已經在動怒的邊緣。

盡管他頭皮發麻,卻還是極其艱澀地開口道:“陳小姐……拍到了不該拍的東西。”

這個偷拍視頻,終于令他們看到那一夜的全貌:

松虞曾經在酒店裏播放了芯片。

而那塊芯片裏,完完整整地紀錄了襲擊事件。而她也立刻準确地判斷出了兇手是誰——這才是她大費周章出逃的真正原因。

她的确是個聰明的女人。

太聰明,也太大膽。

池晏怒極反笑。

他的眼神極其陰沉。

從前他總想要蒙混過關。

他總覺得,那女人之所以會這麽怕他,只是因為他們并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她是文明人,是藝術家;而他不懂電影,他是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

但這一刻真相擺在面前,他終于不能再自欺欺人。

她的戒備,她的警惕,她的恐懼,全都是因為……她知道了自己不該知道的事情。

所以,她早就看透了他是個怎樣的人。

她一直在騙他。

徐旸清楚地看到池晏眼中的暴戾與兇狠。

盡管他跟随池晏多年,陡然看到他這樣可怖的一面,還是感到頭皮發麻,冷汗霎時間全都冒了出來。

他覺得自己像在面對一頭嗜血的兇獸,殺意撲面而來。

但即使如此,一向忠心的徐旸,還是頂着天大的壓力,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池哥,這女人不能留。”

*

同一時間,坐在片場,面對着監視器的松虞,突然心跳得極快。

她身體搖晃,頭暈目眩,差點就從導演椅上摔下來。

張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陳老師,沒事吧?”

松虞擺擺手,聲線還很穩:“沒什麽,這場戲你先幫我盯一下,我出去透透氣。”

張喆不明就裏地應道:“好的。”

她還在強裝鎮定,脊背挺直,步伐也平穩。但一旦離開了片場的範圍,她就開始狂奔起來。漫無目的地跑,瘋狂地逃。

心跳如擂鼓。

大腦痛得快要炸開。

心靈感應,基因通感……松虞不知道那玄而又玄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她只知道一件事。

池晏發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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