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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院門開着,他敲了敲門，沒人應，便自己提腳走了進去。

裏頭三間品字型的青磚平房，他挑了正屋,先上手敲敲門,然後喊道：“老煙頭在嗎？我是陸柏均。”

連喊了兩三聲,裏頭才模模糊糊傳來聲音。

他推開門,屋裏光線有些暗淡，一時看不清東西。等适應光線之後，他才在進門右手邊的床上看見掙紮着想要起身的老煙頭。

“唉唉,你躺着別動。”陸柏均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走過去将人按回去。

“你咋來了？”老煙頭有些受寵若驚,他住院的時候聽說了,人家陸醫生是首都來的學問人，咋還能專門跑這麽遠來看他呢？

一陣子沒見,老煙頭越發瘦了,孤零零躺在床上，眼睛裏灰蒙蒙的，傾身去望陸柏均。

“我們要求給出院病人做回訪，又聽林老板說你扭了腰，我就來啦。”

“這樣啊。”

“對，你翻個身,我看看你的腰。”說着他上手扶着老煙頭翻了個身，上手輕輕按了按，“那雞湯我喝了,真香。”

“喜歡喝就好，可惜傷着腰以後阿遠那孩子就把我的雞全賣了,不然今兒還能再給你炖一回。”老煙頭說。

“行，等你養好腰，咱讓林老板再買幾只回來，到時候我吃一只帶一只。”陸柏均說，“你這腰呀，我摸着骨頭是沒啥問題，估計是肌腱拉傷了，不難治，再多養幾天就好了。”

“我估摸着也是。”

“嗯對，慢慢養。我給你帶了點活血化瘀的藥，還有一些維生素之類的，用法我寫在一張紙上，到時候你照着上面的要求吃。”

“我不吃，你帶回去。”

“幹嘛不吃，我是醫生，買這些都有內部價，只花一點點錢。”其實醫生買藥也要正常出錢，但他怕老煙頭嫌貴，不收。

“真的？”

“真的。”

“那行，我收下。”

陸柏均點頭，交代完正事，他才有空打量這間屋子。

屋子收拾的很幹淨，家具不多，但都不是便宜貨，看來封川把老煙頭照顧的确實不錯。

“中午林老板來過了？”他看見桌上有沒吃完的飯菜。

“來了，他每天跑兩趟。川子咋樣了？他一直說挺好的挺好的，嘴裏沒一句實話。”

“封老板恢複的挺快的，他底子好，過兩天就可以下地了。”

“嗯。櫃子裏有餅幹，你自己拿着吃，桌上有水壺，自己倒，把這當自己家。”

“你看我像客氣的人麽。”他還真有點渴，說着就去拎床頭櫃上的暖壺，拿起來一晃才發現裏頭沒熱水。

他再看看老煙頭發幹的嘴唇，想着林遠做事一點也不細致，也不知把老人渴了多久了。“燒水怎麽燒？”

他沒看見有電熱水壺。

“喲，得去竈房裏燒柴火才行，你怕是弄不了。”老煙頭說着又要掙紮着爬起來。

“您老就躺着吧，我這麽聰明，生個火能有多難，等着哈。”

說完，他就提着暖壺出去了。

也就前後腳的功夫，老煙頭聽見咣當一聲暖壺砸地的聲音。

“壞了！不是吓着人孩子了吧。”老煙頭趕緊撐着腰爬起來，往院子裏跑。

剛才陸柏均從正屋出來，看見院牆腳堆着一堆柴，想着過去撿幾根帶進廚房。哪成想一轉過去就看見一座墳立在空地中央，墓碑前頭卧着那只黑色的老貓，老貓嘴邊還有吃掉一半的包子皮。

正常人家誰會把墳修在家裏？

他吓了一跳，暖壺沒拿住，當場摔得粉碎。

“別怕別怕，”老煙頭扶着牆艱難地走過來，拍拍陸柏均的手說，“這是我老伴兒，死的早，沒地埋，我就想着那不行就做個伴吧。她人好，別怕。”

陸柏均聽他絮絮說着，心裏的詫異被逐漸撫平，“我沒怕，只是……有些意外。”想着老煙頭可能不想談這個傷心事，便換了話題問：“那只貓？”

“她養的，叫月溪，跟她特別親。”老煙頭沖着老貓招招手說，“月溪，月溪，過來，讓陸醫生摸摸你。”

老貓張嘴打了個哈切，一步一頓地蹭過來，将腦袋枕在陸柏均的小腿上。

“它喜歡你嘞。”老煙頭笑呵呵地說。

陸柏均蹲下來，摸摸它的頭，溫聲問：“它幾歲了？”

“十七歲了，它也快走了。”

陸柏均的手頓了一下，擡頭去看不遠處的墓碑，碑上沒有字也沒有照片。

“外邊冷，我扶你進去吧。”陸柏均說，“等下回來，我給你帶個電熱水壺。”

“哎。”

陸柏均沒燒過柴火，折騰了快半小時，差點把房子給點了，他又不敢去問老煙頭，怕他犟着要自己燒。想着打電話跟林遠求救吧，偏偏電話還打不通。沒辦法，最後只得找封川。

電話撥通的時候，封川盯着手機屏幕看了好一會兒。陸醫生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這是頭一回。

“喂，陸醫生。”

“封老板，咳咳，我燒柴火呢，燒不着，你教教我。”

封川看了眼時間，這個點陸醫生不是應該在上班嗎？

“你在哪？”他問。

“……老煙頭家。”

封川呼吸一窒，半晌才說：“竈堂裏不要塞太多柴，撤出來一些，放點幹松針進去引火，引着以後放細柴……謝謝你，陸醫生。”

“我知道了，挂了。”

陸柏均挂的幹淨利落，到天黑也沒把火升起來，還是林遠來送飯才順便救了他。

回去的路上，林遠主動開口：“聽說今天吓到你了？”

“還好。”

“裏頭埋的是老煙頭的對象，死了十多年了。當年出了點事兒，埋祖墳裏又被人給挖出來，老煙頭就把人埋自己家裏，親自守着。”

“老煙頭幾歲了？”

“六十來歲吧，看着顯老。”

陸柏均沉默不語。

他在假設如果自己沒能把封川救下來，餘生是否也會守着一座墳過一輩子，靠咀嚼愛意度過漫長而又枯燥的長天白日。

答案是會的。

因為他知道，未來再遇見的任何人，都不會是封川。也不會有人拿命護着自己，相比這個，賠他餘生的時間好像也是自己賺了。

———

從老煙頭家回來的第二天中午，陸柏均在食堂看見了封川。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整個人被淡金色的陽光包裹着，明明坐在那麽溫暖的地方，卻看上去冰冷又孤單。

陸柏均看着這樣孤孤單單的封川心裏發酸，他知道封川後來是沒有家的，不曉得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是這麽一個人過來的……

“陸醫生，你怎麽不走？”跟在他身後的寧春省問。

封川聞聲看過來。

陸柏均眼瞧着他在看到自己的瞬間，眼睛裏突然炸開了光，他的眼睛有些酸脹。

“見着熟人了，我過去跟他說句話，你們吃。”他回寧醫生說。

寧春省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打趣道：“哦，你的救命恩人吶。”

陸柏均無奈地笑笑：“可不是麽，救命之恩，哪天我以身相許了，你記得封個大紅包給我。”

“你倆誰是男的誰是女的啊？淨會開玩笑。”

“是是，”陸柏均敷衍地點點頭，開始趕人，“快去打飯吧，晚了就搶不着炸雞腿了。”

“哦，對。”

把人趕走後，陸柏均走到封川對面坐下，不等他開口便先問道：“這樣坐着，胸口疼嗎？”

封川搖搖頭，把面前的保溫桶推給他，這是林遠送來的。

“我來找你一起吃飯。”

“好。”

陸柏均打開保溫桶，把飯菜一樣一樣取出來。這幾天偶爾林遠做了硬菜，會給他也送一份。

“我好像還沒問過你，下班以後你喜歡做什麽？”封川問，他現在吃飯的速度慢了許多，因為陸醫生說過吃太快對胃不好。

“看劇吧，你呢？”

“我沒什麽愛好，會運動，但算不上愛好。”

“運動啊，說起來我好像很久沒運動了。”

“等哪天我跑步喊上你，正好有條路我經常去，風景還可以。”

封川說完，陸柏均卻沒有接話。他将吃了兩口的保溫桶合上，緩緩開口道：“封川，有些話我可能說的不是很清楚。”

封川放下筷子：“你說。”

“你之前說過，對我好是為了報恩。你看，在蓮花山你豁出性命救我一回，咱倆也算是扯平了。”說到這裏，陸柏均頓了一下，“我再說一遍，以後用不着你報恩了，你也別對我這麽好。”

別報恩，別對他好，這樣他才能早點抽身，他也放他回去過正常日子。

封川有些無措地把筷子拿起又放下，低啞出聲：“不行。”

陸柏均放重了語氣：“為什麽不行？”

“就是不行。”

“為什麽？”陸柏均一字一句又問了一遍。

封川死活不松口。

陸柏均被他氣得胸口疼，咬牙切齒問：“封川！你到底想要什麽？”

封川不說話，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往上爬，絕不能讓陸醫生把路堵死。

陸柏均見他又不出聲，恨恨道：“你的嘴要是不能拿來說話，幹脆捐了吧。”

說完，他拎起保溫桶就要走。

他自覺平常也不是這麽陰晴不定的人，甚至可以說得上很少發火，可是對着封川，他好像完全不受控制一樣，動不動就想撓人。

“陸醫生，”封川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陸柏均回頭看他。

封川站起來，“換個地方，我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