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李哲的話語令我久久回不過神來。
或許是我太過庸懦,一時間竟除了“葉瑰穆并非人造人”這件事之外毫無主見,對于李哲的說辭,也并無其他看法。
但如果事實真的是那樣,那我這一路走來,豈不成了個笑話?
而更可笑的是,就算明知這點,面對眼下被葉家所困的境況,我竟也毫無突破的辦法。
“陳粟,你還記得葉小姐嗎?為了她你跟我斷了聯系,後來我聽說你突破了底線,跟她接了吻,進行了平時不會有的觸碰……”說到這裏,李哲的眉頭蹙得愈發深切了,“你當時到底着了什麽魔?為什麽會……”
“葉家現在沒有葉小姐這個人。”單事已至此,無論怎樣,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向前罷了,“關于她的事,你能告訴我更多嗎?”
跟葉瑰穆生活了這麽長時間,從來沒有在葉家見過女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我只能猜測,引薦你去跟葉小姐見面的人,應該就是莫爾……你知道,除了葉瑰穆以外,葉家本家的其他人都藏得很深,就連葉瑰穆的事,我都是因為跟他同樣在研究院工作所以才知道的。”李哲嘆了口氣,思及此,他的表情明顯難看了許多,“其實在跟你進行委托的那些人中,我應該算是個異類吧,我不是什麽貴族,你忘了,你當初就是因為也是葉家旗下的研究員,才來接近我的,所以我希望你以後不要把我跟那些貴族相提并論。”
心情莫名有些沉重,“好,我知道了。”
今天接收的信息過于龐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我又該如何分辨呢?
“抱歉,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麽多,這些是……全部。”抿了抿嘴,好似終于松了一口氣,李哲站起身來,沖我微微欠身,“以後,有新的突破了,再見面吧。”
同樣站起身,不知為何,李哲話分明說得沒有那麽死,但我卻莫名覺得,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他與我因這件事情見面了。
“不是全部。”于是在他轉身離去之前,我終究這樣說出了口。
李哲的身軀略微僵凝,他并未回頭,只用他那不甚有力量的聲音遲疑地問:“什麽?”
“陳楠曾經手沈家,你跟沈琢相熟,你知道他小時候的樣貌,猜出了他是我弟弟,所以你應該是見過他的。”既然是“最後一次”,這個話題也不必再滞留了,“這不算是質問,李哲,我只是想知道楠楠的下落——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很疑惑,你為什麽要幫我?畢竟你似乎對我沒有多餘的情感,幫我也不會讓你拿到任何好處,單純地好心麽?雖然善良的确在很多時候能成為理由,但葉家畢竟是你的雇主,你再好心也犯不着為我得罪葉瑰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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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終我只能将原因歸結為——愧疚。”
“如果我惡意揣測了你,那麽我會道歉的,我只是想要一個解釋,僅此而已。”
盡量平和地,我這樣對他說。
畢竟如若他的知情不報是真,我是會想要打人的。
但他畢竟幫了我,那麽認真且誠懇地……
沉默半晌,李哲兀地笑出了聲,回過頭,這次他的眼中,顯露出了一絲荒涼,“這也是莫爾告訴你的麽?”
“他沒有直接提起你,只是我想到了這一層,當然,如果他信口胡謅我會揍他……也會揍我自己。”
“不用。”重新在我面前站定,李哲低頭,在此之前,我從沒有在這個beta的臉上望見如此痛苦、甚至卑微的表情,“他說的都是真的。”
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咔咔的聲響,就連我都沒有想到,自他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我會這樣憤怒。
“他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
“所以,為什麽?”
“……”
似乎陷入了某種兩難的抉擇,李哲開始沉默。
我不急,我就站在原地,就那樣一直等着他回答。
許久之後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去外面吧,這裏面,太壓抑了。”
我分明感覺,這場對話持續的時間很長,但目及室外,卻發現街道仍是明亮的,夕陽的餘晖還沒完全散去,只是路燈已經積極地亮起,将整條街道,照得空曠而綿長。
“你是不是很生氣?”
“這種問題,你要我怎麽回答你?”
“……好吧,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不要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算我求你,好嗎?”轉過臉,平日裏李哲看着,不像是那種會請求別人的人。
于是此刻,當他乍然間這樣說,便會令人覺得十分嚴正、難得。
“好。”其實到此時,我的心情已經平複了。
因為我忽然意識到就算再生氣,就算現在去沈家,楠楠也不可能還在那裏了。
李哲給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最初我心急,聽得是不那麽仔細的。
但他語速足夠慢,聽着聽着,便也令人靜下心來了。
不知你們還記不記得,在我醒來的時候,葉瑰穆給我這幅omega的身體捏造了一個身份,說我是來自瑪利亞區的孤兒。
我的身份是假的。
但李哲的卻是真的。
他是出生在瑪利亞區的孤兒。
是被老師撿到的孤兒。
并沒有被送去孤兒院,他的老師收養了他。
一開始他就沒有向李哲隐瞞身份,從不以長輩自居,老師只是給他吃給他穿,讓他跟他躲在同一個屋檐下。
自然了,李哲也不被允許叫老師“爸爸”。
老師就是老師,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
老師名叫李璧和,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落魄貴族,父母去世後財産被alpha的表兄侵占,于是為了生計,他只能拿起畫筆,成了一個懷才不遇的窮畫家。
在那個年代,畫家是很難靠繪畫為自己謀求出路的。
更別說老師的手裏還牽着李哲,他的求生之路,注定是要比尋常畫家更難一些的。
為埃斯卡羅區的貴族們畫畫,是當時畫家近乎唯一的致富道路了。
老師是個有野心的人,他非但想要自己過上好日子,還想供李哲讀書,能去大陸內最好的學校就更棒了。
于是來到埃斯卡羅區的他一心想要得到王公貴族們的賞識。
可在寸土寸金的埃斯卡羅區,像他這樣的畫家多得是。
沒有名聲沒有人脈,就連賣出去一幅畫,對他來說都是困難的。
為什麽會這樣呢?他明明覺得自己畫得不比任何人差,難道就連在埃斯卡羅區,也要看出身看門第嗎?
在瑪利亞區或許還有人願意賞他幾分薄面,但到了埃斯卡羅區,不會有人在乎他是誰的。
無非是外地來讨生活的乞丐罷了。
沒有門道,不善于鑽營,帶着李哲的李璧和屢屢碰壁,很快他們便在物價高昂的埃斯卡羅區花光了錢,只差三天,就要被房東就在李哲和老師饑腸辘辘地蜷縮在出租屋內,等待死神降臨的時候,一個身着皮草大衣的貴族,敲響了他家的房門。
那人便是沈家當年的家主,沈雲陽。
在當時還是現在,沈家是埃斯卡羅區最炙手可熱的家族,擁有同皇室推杯換盞的地位與名望。
沈雲陽的出現就如同一個救世主,在李哲與李璧和的眼中,是閃閃發光的。
李璧和以為,那個欣賞自己的伯樂終于出現了。
沉寂多年,他太需要被認可,所以即便并不清楚沈雲陽的秉性,他還是一口應下了他的要求,成了沈雲陽專屬的“禦用畫家”。
沈雲陽并非慷慨的雇主,即便如此,李璧和仍舊認為,只要能打出名聲,能讓其他家族的顯貴在沈家的大廳中看見自己的畫就夠了。
有了訂單,他就能供他的小孩去讀書,哪怕不繼承自己的衣缽也沒關系,工程師、建築師、文學家、科學家……什麽都好。
哪怕從始至終他都沒讓李哲稱呼自己為“父親”,但在他的心中,李哲早已成了自己的孩子了。
起先,李璧和還在心中犯嘀咕,為什麽沈家家主不叫自己畫他本人的畫像,反倒是請一些omega坐到自己的面前,讓他去畫這些或昏睡或靜坐在椅子上的美人呢?
後來,李璧和聽聞沈家家主花名在外,他便以為自己畫的這些都是沈家家主的情人——畢竟對于當時的貴族alpha來說,在外面養三四個情人是很正常的事情,更別提相較于其他貴族更為顯赫的沈家了。
他畫了多少?三十?還是四十幅?數不清了,他只知道每一幅畫中的omega都是不一樣的,李璧和從小地方來,沒見過世面,乍一下來到埃斯卡羅區,便只能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合理化,他一邊畫一邊想——或許這些omega在信息素的作用下真的很需要沈家家主吧,他是beta,他什麽都聞不到,AO之間所謂的性吸引力,往往不在他理解的範疇。
直到那天,他被沈雲陽安排進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要求給一個身上僅蓋了一層薄被的omega作畫,那omega看上去年紀似乎很輕,十四五歲的樣子,分化的時間是比其他人都要早的,聽沈家家主說,他的基因等級似乎很高,李璧和是beta,在來到埃斯卡羅區之前,他從不知道基因等級是什麽意思,他只是覺得眼前這個昏睡的omega似乎很可憐,閉上眼睛,眼角都是有淚痕的。
李璧和只管畫畫,一般情況下,他的模特們若是閉上眼睛,他便默認為睡卧圖,只管描摹模特的軀體就是了,反正omega們從來都沒睜開過眼睛,好像真的睡着了似的。
但那一天,不知怎麽的,那個年幼的omega在李璧和畫到一半時忽然睜開了眼睛。
迎着李璧和的視線,他紅着眼眶,淚水像是滲着血似的。
他說:“不要,不要賣我,我不值錢的,腺體都已經被挖掉了……在運過來的途中就被标記了,不要啊,不要賣我!”
直到那時李璧和才知道,原來自己畫的根本不是沈雲陽的情人。
而是一個個被洗幹淨、包裝好的商品。
他的畫也從不是為了被挂在沈雲陽的家中。
而是作為商品的宣傳圖。
他殚精竭慮地繪畫,并不會換來貴族們青睐的眼神,他的畫筆是由omega的血與淚染就,他懷揣着夢想與希望的雙手,反倒成了那些禽獸的幫兇。
他畫得越好,那些安睡的omega,就能賣出越貴越高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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