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是因為那一晚嗎?

第04章 是因為那一晚嗎

許妄說話的時候,臉頰依舊沒什麽酒氣,倒是意外有些蒼白。

李悠然不知在哪裏看到過,過度飲酒卻不上臉并不是什麽好事,說明酒精都從肝走,傷得很。

他把許妄扶回座位,“你坐好,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帶你走。”

許妄睜着雙迷離的杏眼乖乖點頭。

李悠然不放心地慢慢松開手起身,果不其然,對方也跟着起身,像塊安裝了綁定系統的牛皮糖。

他一把把醉鬼按下去,盡量放緩語氣叮囑,“我很快回來,你坐着別動知道了嗎。”

這次許妄似乎聽明白了,甚至把雙手放到膝頭,正襟危坐着,就像個初入童蒙的小學生。

見對方确實安分坐好了,李悠然這才放下心緩緩起身。他和少數清醒的幾個同事配合默契,三下五除二把大部分醉鬼安排妥當,叫車的叫車,找代駕的找代駕。

忙完一圈,李悠然擦着汗往回走,他遠遠竟看見郭益森不知何時坐到了許妄身邊,兩人正牛頭不對馬嘴聊得熱火朝天。

雖然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麽,但一看這恨不得拜把子的火熱架勢,李悠然就覺得太陽穴開始突突直跳。

見李悠然終于往這裏靠近過來,許妄還不忘給郭益森解釋,“老郭,不和你說了,我哥來接了。”

郭益森喝得東倒西歪,還堅持維護職場秩序,鄭重拍他肩膀,“啧,你要叫他李老師。”說罷,一伸手,抓住剛好來到近前的李悠然,“小李,我看好你,你一定要好好幹。”

許妄見狀,眉毛擰得快打結,二話不說就上去掰郭益森的手,不曾想這位叔喝多了自帶一股牛勁,任他如何使力,兀自巋然不動,甚至開始語重心長認親,“等你和小芸結了婚,我們……嗝……就是一家人。”

“結婚!”原本正悶着頭掰手的人猛地擡頭,幽怨的眼神直直射向李悠然,“哥,你要和誰結婚什麽時候那我呢,我怎麽辦”

剛搬運完仨醉鬼的李悠然本以為自己已經對各類酒瘋子免疫了,沒想這一老一少唱起雙簧簡直離譜到沒邊,吵得他從太陽穴連顱頂全開始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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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幹笑着毫不客氣扯開郭益森扔去一邊,反正這老小子睡一覺起來什麽都想不起。

“走吧。”他将許妄提溜起身,示意對方跟自己出去。

許妄還沉浸在李悠然要結婚的噩耗裏,虛浮着步履七葷八素跟在後面嗎,也不看路,直直盯着李悠然後背,對方去哪他去哪。

走了一會兒,他目光又滑落到那雙垂在身側自然擺動的手。

指節修長,纖瘦但不見骨,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幹幹淨淨,指背和虎口還暈着方才被郭益森緊握時壓出的粉紅血色。

許妄追着盯,一會想着這手別人能碰自己碰不得,一會兒又開始猜李悠然的結婚對象,酒氣帶着心氣,攪得他連耳垂都是燙的。

想伸手去夠前面人的手,試了幾次卻總是堪堪錯過,惹得自己不忿又着急。

在前頭走的李悠然當沒注意身後人的動靜。

出了餐廳,他就近選了輛出租車,靠在窗外邊和司機說完地址,回頭一看……

哈,那酒鬼居然跟着個陌生大爺往相反方走遠了。

李悠然突然開始疑神疑鬼,自己是到底是上輩子欠了許妄,還是這輩子借許瞻的錢還沒還清,他不由打了個冷顫,哆哆嗦嗦擡頭看了看天。

好啊,果不負他望,好一個連顆碎星都吝啬給的烏雲壓頂大黑天。

他讓司機稍等,轉身去抓人。

眼疾手快捉住對方的手,手掌相貼的瞬間,原本還蒙頭朝前沖的人猛地停下。

許妄睜大眼睛低頭去看兩人交握的手,又像看不清似的,帶着李悠然的手舉到半空中,像個拿到心愛玩具的小孩,仔細端詳,喜笑顏開,“嘿,嘿嘿,終于抓到了。”

許妄這一系列降智動作看在李悠然眼裏,四舍五入比酒精中毒好不了多少。

他認命了,原本是打算把許妄扔車裏就走的,現在看對方這樣子,自己估計得送佛送到西,親自把送醉鬼回住處才行。車行上路。

夜色寧靜,柔和路燈照進車廂,微微颠簸,引人入夢。

許妄将自己腦袋壓在李悠然肩膀作“小鳥依人”狀,呼吸均勻。

李悠然不知道他有沒有睡着,或許沒有,不然自己也不至于試了幾次都抽不回被緊握的手。

他甚至不能确定許妄是真醉還是裝醉。

這人心眼太多,又執拗,想要的東西總能漂漂亮亮拿到手,就算拿不到手,也要放棄得明明白白。

當年他打定主意把許妄送回他生父身邊前,提前做足了鋪墊。

也剛好許妄那會兒考上了k大,出去讀書沒多久,自己就把電話、住址、工作全換了個遍。

既要斷人歸途,還要斷人念想。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會讓許妄痛苦,只是逼迫自己故意忽略了。

許妄本來就是巧合之下被他“綁架”到了自己的人生裏。

當年許瞻突發奇想去登山,結果只有背包被送了回來,噩耗來得太突然,李悠然在踏入殡儀館大門的那刻都覺得是通知的人搞錯了。

像許瞻這樣的大好人,理應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直到……直到他看見了許瞻的黑白照片,以及照片前沉默流淚的孩子。

難以想象,一周前還打電話說回明州再聚的人,說着要招呼社團全體成員給李悠然慶生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其實李悠然不是第一次經歷好友離世,兒時自己就失去過唯一的好朋友,本以為對生死之事多了些免疫,卻不想再次經歷,依舊萬箭穿心。

無法面對,他失魂落魄躲進洗手間,卻好巧不巧聽到了許家長輩圖謀遺産的悄悄話。

爹不疼,娘不在,唯一的哥哥橫死異鄉。

那一刻,李悠然覺得自己應該為許瞻唯一的弟弟做點什麽。

他帶走了許妄,原本只是打算帶許妄去鑫市,送他回到自己生父身邊。

卻沒想到回鑫市的路那麽長,兩人相攜而行,一走就是四年。

等李悠然反應過來時,許妄已經從個半大小子長大成人,對他的稱呼也從毫不客氣地“喂”、“你”,變成了拖着小小尾音的“悠哥”。

雖然繞了很大一圈,但送許妄回家的計劃終究還是會被帶回正軌。

畢竟自己帶走許妄的初衷,就是送他回到生父許濟盛身邊。

計劃很成功,整整三年,許妄再也沒有出現。

本以為兩人的緣分會随着分別時間拉長而漸漸淡化,直至消散。

卻沒想到那天兩人會在餐廳偶遇,更沒想到這小子會跑來智優實習,甚至此時此刻自己還得送喝的爛醉的對方回員工宿舍。

李悠然的目光落在醉鬼執意糾纏緊握的十指,只覺太陽穴又開始脹痛。

“起來吧,到了。”

睡了一路,許妄酒意退了不少,朝窗外景象張望了一會兒,又看看李悠然,絲毫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快下。”李悠然連推帶催,“我還得回家。”

聽到“家”,許妄被酒精牽絆住的大腦立馬恢複了轉動,“那我陪你回家。”

坐在前排的司機豎着耳朵聽後面動靜,一時間有些拿不準這兩個男人的關系。

他從後視鏡內頻頻觀察兩人,突然注意到兩人緊扣在一起的手。他猛地收回目光,臉上浮起輕蔑與不适。

雖然常年跑車,也稱得上見多識廣,但歸根結底不過是廣大“易過敏人群”中的一員。

“老板,兩位老板。”司機邊說邊不耐煩地敲擊方向盤,“要要拉拉扯扯不如挪個地兒,我這可不是電車,燒油厲害着呢。”

黑暗裏,許妄眸光微轉冷冷掃過後視鏡,與司機眸中輕視不期而遇。

也不知他想起了什麽,突然戲谑地笑了。

下一秒,他重新倒回李悠然肩膀,放軟了嗓子嬌羞道:“好哥哥,人家真的舍不得和你分開,你再陪陪我嘛。”

聞言,李悠然懷疑自己眼球似乎爆了血管,不然怎麽會無端端眼前一黑。

一分鐘後,兩人被絕塵而去的出租車扔在了路邊。

“清醒沒”

李悠然雖然在問許妄,眼睛卻沒離開過手機。

手機屏幕上,等車軟件的排號停留在32,紋絲不動。

今天市中心體育館有位巨星在開演唱會,這會兒臨近散場,周邊幾乎所有出租車都往那塊去了。

許妄靠在樹上,先是搖頭,見李悠然根本沒看自己,又大聲道:“沒醒,還好暈。”

“暈就上去睡覺。”

“不,我想陪你等車。”許妄立馬拒絕,想了想又補充,“大晚上的,多不安全。”

李悠然注意力全在手機上,聞言竟是沒防備地笑了,“能出什麽事。”

見他笑了,許妄微微一愣,從樹後走出來,湊到他身邊委屈道:“你今天走了,明天去到公司肯定又要裝作不認識我。”

這一次,一直專注盯着屏幕的人終于擡起了頭。的确,經過這亂七八糟的一晚,明天要怎麽和這崽子鬥智鬥勇,老實說李悠然還沒想好。

“哥,你真的讨厭我”他頹然扯了扯本就淩亂的發絲,“你白天說的那些話,我翻來覆去想,怎麽都無法認同,朝夕相處四年,你是不是真心誠意關心我,愛護我,我怎麽可能不知道。”

明州的夜晚并不熱,但李悠然握着手機的掌心卻密密沁着汗水。

“如果那幾年你真的因我而活得萬分痛苦,我怎麽可能察覺不到”

酒精的影響似乎已經從許妄身上完全退卻,每一個字都清晰如刃,輕易就能剮去李悠然笨拙構築的防線。

“若是我讓你痛苦,哥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我會自己離開,幹幹淨淨消失,如果這能讓你開心……”

“我車來了。”

眼見路邊靠過來一輛正在減速的四輪車,李悠然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扭頭就要往馬路跑,只是轉身的剎那卻覺手裏一空,手機居然被許妄輕易奪走了。

“急什麽。”許妄晃了晃屏幕,等車號才堪堪來到21,而方才那輛疑似準備停靠的車輛已經加速開遠了。

“機會難得,再敘敘舊吧,哥。”許妄将手機遞還。

“我不想談。”李悠然試圖讓聲線保持平穩,但上半身已經下意識擺出随時準備遁逃的姿态。

許妄注意到他的姿态,先一步扣住他雙肩用力帶正,迫使他面對面緊靠自己。

“不想談沒有關系。”許妄語氣裏俱是關懷體諒,“我本來就是帶着答案來的,你聽我說就好。”

他的手緩緩從李悠然的肩膀移到唇邊,卻遲遲沒有落下,“是因為那一晚嗎”

長久封存的記憶被毫無預兆剝開,一如決堤洪水奔還複來。

血色從李悠然面頰蹴然退去。

愧疚,羞恥、負罪感争先恐後占據感官,嘗試着用最短的時間将這個清瘦的男人就地擊潰。

夜風帶着涼意拂過他額邊濕汗,水分蒸發間似乎要将全身熱量都帶走似的,冷得他止不住輕顫。

“果然是因為那一晚。”

許妄定定望着李悠然幾乎無措到崩壞的表情,終于驗證了這個讓自己輾轉反側無數個夜晚的答案。

懸在李悠然唇邊的拇指施施然落下,沿着皮膚一路向上,将他被冷汗浸濕的鬓角別去耳後。

一陣夜風卷着碎葉遠去。

許妄緩緩靠近,附在李悠然失去所有遮擋的耳廓,一字一頓道:“早知道哥會逃避,那天之後我就裝斷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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