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千次一萬次

第10章 一千次一萬次

車開進熟悉的街道時,許妄忍不住放下了車窗。

他将頭枕靠在窗沿,發絲順着風飄去車外,又很快被李悠然扯着後領口揪了回來。

“別把頭伸出去,危險。”

“哥。”

“嗯”

“我覺得不是在做夢了。”

李悠然繞過破舊的小三輪将車塞進擁擠的路邊空位。

剎車,挂擋,熄火。

繞到副駕打開門,向許妄伸出手。

“傻子,本來就不是夢。”

梅花糕的鋪子依舊開在兩條街的交界處,還是原來的老板,不變的吆喝。

李悠然讓許妄先去找位子坐下,自己則去裏面的現做爐那兒排隊買糕。

許妄的腳踝确實站不了太久,老老實實往座位去了。

他像個第一次來這裏的過路客,懷着泛濫的好奇心四下張望。

刷着斑駁土紅色油漆的小木方桌,遇大風就倒的廉價彩色塑料凳,頭頂老實的綠皮吊扇,都和記憶裏的細節一一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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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妄”

許妄正四下張望得起勁,聽見自己的名字,應聲擡頭。

一個梳着齊整短發的小老太不知何時出現在桌邊。

許妄甫一擡頭,對方看清了他的臉,頓時又驚又喜。

沒想到臨時來店裏居然能遇上曾經對自己和李悠然頗為照顧的房東婆婆。

許妄趕忙請對方坐下,可下一秒,當他想起兩人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笑容又僵在了臉上。

婆婆一坐下就扯着許妄的膀子翻來覆去打量,邊欣慰感慨,“長大了,哎喲,長得好啊,那時候我真是擔心你。”

許妄陪着笑,眼神止不住往李悠然那裏瞟。

他在心裏飛快計劃着,要怎麽和才剛坐下的婆婆告辭顯得更為自然。

但顯然,阿卿婆婆比他還介意那時的事。

短暫的寒暄過後,她笑容中平添了幾分謹慎,試探道:“這次回來,還是找悠然”

許妄正分神注意着李悠然的動靜,聽到她提李悠然,心裏警鈴大作,只想着可千萬別讓兩人見上面。

他顧不得自不自然,忍着腳踝疼痛猛地起身,“婆婆,我下次再去看您,突然想起還有點事兒,就先——”

“紅豆和鮮肉的我都買了,你想先吃哪個”

幾乎是同一時間,李悠然提着一大袋熱騰騰的梅花糕走了過來。

走近了,見許妄正背起背包準備離席,還以為對方是等急了,可視線微轉,看清了一旁的短發老婦,頓時驚訝叫出了聲,“阿、阿卿婆婆!”

沒想到時隔三年,居然會在這家小小糕店遇上搬離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李悠然,阿卿婆婆的驚喜神色溢于言表,甚至起身向對方迎了上去。

李悠然怕她步子太急摔到自己,順手攙扶對方回座位,“您也過來吃糕”

“我這牙口還吃糕呢。”婆婆爽朗大笑,露出一口老式鑲補的銀牙,“買兩塊回去給外孫女當點心,沒想到一進門就瞅着這桌的小夥子面善呢,往近了一瞧,還真是我們小妄。”

李悠然聽罷,趕忙從大袋裏挑了一小袋梅花糕,“您別受累排隊,我這兒買多了,快帶些走。”

見阿卿婆婆極力推拒,一邊的許妄趕忙幫着把那小袋糕往她布包裏塞。

他本意是想勸對方快趁熱帶回去給孩子吃,沒想剛對上視線,對方便露出動容之色,複又開了口,只是面向的人從許妄轉成了李悠然。

“悠然,我老了,凡事總想唠叨兩句,今天看你倆呆一起,我替小妄高興。可當初,你不該那麽待他。”她鄭重地拍了拍李悠然放在桌面的手,“雖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兄弟倆之間就算有點矛盾,你總得留個電話給人家,他一遍遍跑,刮風下雨的,要不是被我撞見……”

“哥,你不是還有事兒麽。”

許妄突然插進兩人之間,迅速将給阿卿婆婆的糕分好,又彎下腰對她道:“婆婆,我們真的要走了,下次再上門去看您。”

說罷,他不管不顧牽着李悠然出了店,傷腳拖沓又迫切,似乎真是遇着了急事。

但只走了一段,便怎麽也拉扯不動了。

“哥怎麽不走……”

“你回來過幾次。”

許妄唇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恢複了常态,滿不在乎聳聳肩,“阿卿婆婆你也知道的,慣會瞎操心。”

“幾次”

“……兩次。”

“真的”

“真的。”

李悠然低頭沉吟了一會兒,主動牽起許妄的手往前走。

許妄以為這事兒就算過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來,卻覺前進路線似乎不太對。

李悠然牽着許妄進了最近的公交車站,指了指等車的長椅對他道:“別一直站着,坐這等我。”

“哥……”

“坐下。”

許妄偃旗息鼓領命,但坐歸坐,嘴上還不忘和李悠然商量。

“哥,你問我不就好了,你想知道什麽我都老老實實告訴你。”

“剛不是一直在問麽。”李悠然居高臨下,眸間俱是探究神色,“也沒見你老實回答。”

“我這次一定好好回答,知無不言,全都告訴……唔嗯……!”

許妄正央求呢,突然被迎面塞了大口熱乎的梅花糕,牙齒輕輕一磕,內裏滾燙的芯子就淌了出來,燙得他邊叫喚邊手忙腳亂把糕拿出來。

再擡頭看,李悠然已經閃身重回了糕店。

他搖搖頭,三兩口将餘下的糕吃完。

呼出的熱氣很快消磨在夜風裏,許是腳踝傷痛的影響,李悠然不在,他竟開始覺得冷。

他端正坐着,李悠然讓他等,他便專心致志地等。

只是心口還是有些不被信任的惆悵,小聲嘟囔,“我都說了要‘全都’告訴你。”

畢竟,剛好被阿卿婆婆撞見的,也只有三次而已。……

李悠然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和阿卿婆婆道別的。

與其說,自己聽曉的是許妄的故事,不如說是直面自己犯下的罪責。

他神色游離,宛若遺失一魄,悠悠蕩蕩回到許妄所在的站臺邊。

許妄很早就看見了李悠然,但李悠然讓他坐着,于是他便乖乖坐着。

直到對方靠近,兩人隔着一小段距離對視。

夜幕遮罩了李悠然眼底痛楚,卻無法掩藏他頹唐的身形。

許妄發現對方的異樣,起身而動,一點點靠近。

走得足夠近了,他終于确定李悠然确實不對勁,臉色也蒼白得可以。

他不敢明目張膽擁抱,只好将手附在對方退了血色的臉頰,試圖渡去溫度。

可這雙手此刻哪有什麽溫度

許妄在夜風裏呆了一陣子,手掌間遑論暖意,甚至算得上冰涼。

李悠然突然想,當年許妄一次次跑回那個家,在暴雨中伫立門口,等待那扇無人居住的大門重新開啓時,應該更冷吧

場景微妙重合,點燃隐忍的愧疚,熊熊從心口往外湧。何其煎熬。

他試圖将許妄推遠,卻又恨不得花上所有力氣擁抱,拉扯間只覺理智和負罪感快要讓自己四分五裂。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他喑啞低吼,“你就不該……”

許妄大概猜得到李悠然都從阿卿婆婆那兒聽見了什麽,他将臉埋進李悠然肩膀,小聲道:“都過去了,哥。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麽”

可許妄愈是寬容乖順,李悠然愈覺得心口有團業火在灼燒。

那股業火席卷着恨意,并非是對許妄,而是對自己。

他恨那個一時心軟撿走許妄的自己。

自負地插手別人的人生,将對方的四年時光據為己有,最後卻自顧自落荒而逃。

冷風襲來,一個激靈,李悠然游離的理智驀地落回身體。

望着許妄幾乎被自己揪得變形的衣擺,姍姍來遲的理智鞭笞着方才的失态,他極力将沸騰強壓,克制地抹去聲線中惶惶波動,“很晚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程路上,許妄一直看着窗外,似乎是想将過去生活的街區全部印刻進腦海中。

李悠然猶豫良久,還是開了口,“以後不要這樣了,你永遠都該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知道嗎”

“以後”許妄面露警戒,“哥又打算不告而別”

“……不是這個意思。”李悠然有些尴尬,畢竟自己作為前科累累的反面教材好像确實沒有立場說這些,“我的意思是不論面對的是誰,你都應該把自己放在首位,別做那些……那些傷害自己的事。”

聞言,許妄沉吟片刻,“我以前看過一個紀錄片,拍的是地震災害後被遺留在原地的小狗,它們無數次回到廢墟之上的家耐心地等待。它們們只是回家而已,等災難過了,主人就會回來。”

他說着,突然定定望向李悠然,“我不覺得它們的等待是在傷害自己。”

許妄說那些話的時候極其平靜,就仿佛真的只是在談論一部紀錄片。

沒有提到自己,更沒有提到李悠然,聽在李悠然耳中,卻如一道驚雷劈砍在心口。

即便他拼勁全力掩飾,方向盤上的雙手依舊因為過于緊握而泛了白。

“其實我跑回來這件事也沒有持續很久,大概半年後我爸就開始派人看着我,學校的課業也越來越重,可只要一瞅到機會,我還會繼續回來,哪怕一千次一萬次。其實當時想得很簡單,我也只是…回家而已啊。”……

直到确認許妄安然走進公寓樓,李悠然才發動汽車啓程回家。

夜晚獨自一人的車廂內安靜極了,可許妄最後的那一段話卻在他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循環、重疊、往複。震耳欲聾。吱——他猛地剎住了車,原地調轉車頭,向着記憶裏最近的酒吧駛去。

許妄愈是寬容,愈是不恨自己,那自己的罪便沒有渠道可以忏悔,更不可能被原諒。

除了自己厭惡的酒精,李悠然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安撫此刻的彷徨與焦躁。

這個點的馬路人不算多,李悠然行駛在夜色裏,沉默而肅穆。

遠處斑馬線上,形單影只的夜行路人緩緩穿行。

李悠然并不争搶,提前減速。

行人走得極慢,離得近了能看清是個相當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腿腳似乎不太方便,走路姿勢有些別扭。

“嗯”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那人若不是幾分鐘前自己親自送回家的許妄,又能是誰

一個又累又困,腿還扭傷的人為什麽要在這個點往外跑

許妄腿腳不利索,走走停停,雖然速度慢,但似乎有非常确定的目的地,幾乎很少四下張望确認方向。

李悠然将車停在了路邊,熄了火,壓低身子偷偷觀察許妄的動向。

超市方向反了。

夜跑可能性約等于零。

醫院距離太遠,步行不合适。

夜宵下車前也問過了,對方說不餓。

那難道是……見人

【作者有話說】

小虐莫方,馬上發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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