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之将死

甘霖宮,皇帝寝殿。

進門之前梁祯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扔給身後的随從,大太監馮生恭敬立在一旁,小聲與他道:“陛下今日又不大好了,方才還暈了一回,宸貴妃娘娘與九殿下也在。”

梁祯淡淡點了點頭,進了裏頭去。

一屋子的太醫,正聚在一塊小聲商議着治療之法,各個愁眉不展,病榻之上的昭陽帝雙眼緊閉着,滿面病容,兩頰深凹下去,明明才四十出頭的年紀,卻已是鐘鳴漏盡,行将就木。

宸貴妃倚在榻邊,端着藥碗,小心翼翼地将藥喂到昭陽帝嘴邊,手裏捏着帕子不斷地擦拭着皇帝的嘴角,她雖眼眶泛紅疲憊不堪,但生得美貌無雙又才雙十年華,比之老态龍鐘病入膏肓的皇帝,卻不知好了多少。一旁才三歲多點的九皇子祝雲瓊乖乖跪坐在地上,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的父皇和母妃,不敢多發一言。

梁祯緩步行至榻邊,宸貴妃坐直了身,與他點了點頭:“昭王。”

梁祯望向病榻之上的昭陽帝,神色并未有半分動容,倒是一直昏昏沉沉的皇帝聽到宸貴妃喊他,手指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啞聲念道:“祯兒……咳……是祯兒來了嗎……咳……咳……”

宸貴妃起身,讓位給了梁祯,梁祯在榻邊坐下,輕拍了拍昭陽帝的手背:“陛下,臣在此。”

昭陽帝艱難轉過頭來,渾濁的雙眼望向梁祯,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光彩:“你叫他們都……咳……都下去,朕有話……與你說。”

太醫們去了偏殿候着,馮生領着滿殿的宮人魚貫退了下去,宸貴妃牽着祝雲瓊是最後一個走的,離開之前她神色複雜地看了梁祯一眼,梁祯只做不知,并未搭理她。

寝殿之中已沒了旁的人,昭陽帝示意梁祯将自己扶起來,他靠坐在床頭,定定望着面前朗眉星目、俊秀挺拔的梁祯,逐漸紅了雙目:“朕自知時日無多了,祯兒,你能否,喊朕一句……父皇?”

梁祯淡道:“陛下糊塗了,臣是安樂侯之子,怎可喊陛下父皇。”

“你明知道……咳……明知道你是朕的兒子,是朕生了你啊!”

梁祯道:“陛下的話臣不明白,臣父母俱在,又怎會是陛下所生?”

昭陽帝痛苦地閉了閉眼睛:“你出生之後朕只見了你一面,你爹便把你給抱走了,這麽多年來朕一直以為你早就沒了,不曾想你終究還是回到了朕身邊來,朕封你為王,将帝號給你做封號,你又怎會不明白……朕知道你不肯認朕,是朕對不住你和你爹,朕可以把最好的都補償給你,朕身下的這個位置本也是要給你的,你若是想要,朕現在便能給你恢複身份改遺诏。”

“臣惶恐,”梁祯神色冷淡,至高無上的權力拱手送至他面前,他卻不為所動,“陛下還是莫要折煞了臣,讓臣成為那衆矢之的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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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當真……一點都不想要嗎?”

梁祯淡笑道:“陛下多慮了,臣要不起。”

長久的沉默後,昭陽帝深深一嘆:“罷了,朕不逼你。”

他從床頭的暗格裏抽出了一道早就拟好的聖旨,遞給梁祯:“這道密旨,你收着吧,遺诏朕已經給了幾位閣老,傳位給你九弟,他是你名義上的堂妹所出,本就是朕為你準備着的,你既不要皇位,那便做攝政王,有朝一日你若是後悔了,便拿出這道密旨來,将皇位拿回去。”

梁祯順手将聖旨展開,這道密旨上不但恢複了他帝子的身份,還明确他随時可以廢新帝取而代之。

看罷梁祯挑了挑眉,淡定地将聖旨收進了袖中,微微一笑:“陛下這麽做,就不擔心天下大亂,大衍江山不保嗎?”

昭陽帝吶吶道:“朕這輩子前頭為了皇位汲汲營營做了許多的錯事,連最愛的人都沒能留住,後頭大半輩子都在為這大衍的江山操勞,臨到終了,只想彌補遺憾,哪還顧得了那許多……”

“是嗎?”

梁祯低聲呢喃,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并不明顯的哂意,一直長籲短嘆陷在自己的情緒當中的昭陽帝再次望向他,驀地怔愣了一瞬。

梁祯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恭順的,即便因為心有埋怨不肯親近他,卻一直對他言聽計從,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合他的心意,從來不會像今日這樣,眼中不再是謹慎和恭敬,冷淡之外竟還多了嘲弄與厭惡。

“祯兒……”

“陛下還是別這麽喊臣了,”梁祯站起了身,雙手交攏進寬大的衣袖中,居高臨下地望着昭陽帝,神色愈發的淡漠,“臣只怕會傷了陛下的心。”

昭陽帝愣了半晌,神色哀傷地問他:“你就這麽恨朕嗎?當年朕是對不起你爹,可朕為了你将朕一手帶大的皇太子都殺了,你還要朕如何……”

“陛下可千萬別這麽說,”梁祯撇嘴,輕蔑道,“陛下殺了廢太子與我何幹?我又能得到什麽好?我從來就不姓祝,并不敢觊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你……咳……”

昭陽帝漲紅了臉,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梁祯卻沒再像之前一樣去扶他給他拍背,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待到他咳完了,才繼續道:“陛下當真知道,到底是哪裏對不起我爹嗎?”

昭陽帝痛苦道:“朕是為了皇位放棄了你爹,娶了謝家女和賀家女,可朕實在是逼不得已,朕當初若是得不到皇位同樣會死,朕沒能護住他讓他被謝家人所殺,可謝崇明已死在流放的路上,朕還賜死了謝家女所生的太子,朕……”

“你還是不知道,”梁祯冷聲打斷他,“不,你是知道的,只是你不肯承認罷了,我爹從來就不是你放棄的,他壓根不在意你,根本是你一直在逼迫他!”

“你休要胡說!”被戳到痛處的昭陽帝退去慈父的面孔,神色瞬間變得猙獰起來。

“我胡說?”梁祯冷笑,眼中的厭惡愈發不加掩飾,“我爹與他表兄自幼情深意篤,本是天作之合,是你非要棒打鴛鴦,将我爹的表兄送去喂海寇,叫他有去無回,你又将我爹強留在宮中,逼迫他喝下那些會叫人神志不清的藥,你以為自己很偉大,主動獻身吃下生子藥以帝王之身為他承孕定能感化他,可惜他到死都恨着你,你心知肚明卻從來不提,将自己扮作情聖,實則最是卑鄙龌龊不過!”

“你給朕閉嘴!閉嘴!咳……”醜惡傷疤被徹底揭開,昭陽帝又怒又恨,激動之下竟是咳出了血來,嘶啞着聲音斥道,“無論朕做過什麽朕都生了你!你是朕的兒子!你不能這麽說朕!”

望着他醜态畢出的模樣,梁祯漸漸沉下了目光,半晌之後,忽而又笑了,燭火之後的笑臉如同鬼魅一般,頓了頓,他輕吐出三個字:“我、不、是。”

昭陽帝一怔,立時勃然大怒:“你休得在此胡言亂語!你是朕辛苦懷胎十月親自生下來的!你這般故意氣朕實為不孝!你怎能如此……你這個混賬!”

梁祯往前走了一步,好讓昭陽帝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一字一句俱是諷刺:“陛下可仔細看清楚明白了,我這張臉,可與陛下有半分相似之處?”

燭火搖曳中,梁祯的臉清晰印在了昭陽帝的雙瞳之中,這确實是一張英氣逼人的青年人的面龐,與當年的梁家二郎有七分相似,昭陽帝從未懷疑過,梁家上下,只有梁祯父子倆是這般模樣的,更何況梁祯腳掌上的紅色胎記,也與當年那僅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孩子生得一模一樣。

只是梁祯此刻的神情太過篤定了,不似有半分做僞,昭陽帝渾身冰涼,忽然就不确定起來,如果這個人不是他的孩子……

“陛下此刻是否後悔,當年不留情面地賜死了那位廢太子?”梁祯笑得邪肆,仿佛聽得什麽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興致盎然。

昭陽帝握緊的拳頭不可抑制地顫抖着,當初……當初他自是不信他的太子會行厭勝之術謀逆犯上,那個孩子是他一手帶大的,什麽品性他一清二楚,皇太子他雖耳根子軟又任性卻最是孝順,起初太子犯錯,即便滿朝文武都要他将之廢了,他還是想一力保下來,直到後來東宮巫蠱案發,偏偏那個時候,梁祯出現了,在他對太子最失望的時候他最思念的兒子失而複得了,又被他知道了當年是謝家人殺了他最愛的人,讓他父子分離十幾年,他怎能不恨,因為遷怒更因為想要将帝位留給梁祯,他順水推舟賜死了他的太子,但是現在,梁祯說,他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你這個混賬……你騙朕的,你是故意說這話騙朕、氣朕的……”昭陽帝又是一口鮮血咳出,已是語無倫次。

梁祯“啧”了一聲:“陛下何必生氣,你我雖非父子,陛下這卑鄙行徑我卻是學了不少,也不枉我與陛下有緣。”

“你……你什麽意思?!”

梁祯輕眯起眼睛,嘴角蕩開一抹近似溫柔的笑:“五殿下乖巧可人……便算是父債子償吧,更何況,他身上還流着謝家人的血。”

“你這個畜生!”

昭陽帝激動擡手想要抓梁祯的衣襟,被梁祯随意一推,便毫無抵抗之力地倒回了榻上,他不停地咳着血,大聲喊人,嘶啞的聲音不斷在寝殿內回蕩,卻始終無人應答。

梁祯立在榻邊,冷冷望着他:“陛下為何這般激動?我與五殿下本非兄弟,又有何不可?”

昭陽帝雙目赤紅,緊咬住了牙根:“你到底……是什麽人……”

梁祯淡道:“自然是我爹的兒子,否則陛下以為我身上的胎記打哪裏來的,自然是因為我也是我爹的兒子。”

“朕不信!”昭陽帝又一次激動起來,“他怎會有其他的孩子!這不可能!他沒有成婚他那樣的個性絕不可能做出與人私通之事!”

梁祯閉了閉眼睛:“原本是不會的,可都是被陛下逼得啊,陛下要送我父親去死,我爹只是想給父親留下一點血脈而已。”

昭陽帝的臉上全是不可置信,顫抖着聲音道:“你是他給蕭君泊生的孩子,他竟然這樣也要給那人生下一個兒子,他怎敢……那朕的兒子呢……朕的兒子又在哪裏……”

梁祯目光冰冷,望着昭陽帝,漠然吐出那兩個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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