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備受折磨
進入五月之後便一日熱似一日,祝雲瑄中暑暈厥了一回,到底是聽從了太醫的建議,搬去了北海的別宮避暑。早朝也改為了每三日一小朝,十五日一大朝,得以休養安胎。
梁祯每日都會來看他,幫着他一塊處理那些瑣碎的事務。祝雲瑄冷淡依舊,只在說起正事時會搭腔,梁祯也不再勉強他,反倒頗為享受這種與祝雲瑄平和共處的狀态。
炎炎夏日的午後,窗外湖面上吹來的微風,帶進些許混着清甜花香的涼意,梁祯筆尖微頓,擡眸便能看到禦案之後肩背挺直微擰着眉,正在翻閱奏疏的皇帝,陽光在他俊秀的側臉上悄悄暈染開,恰到好處地柔和了那一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凜冽。
下頭的人将消暑的甜湯送上來,今日炖的是銀耳蓮子羹,用冰鎮着的,端上來時還冒着絲絲白氣,祝雲瑄的神情終于放松了些許,将甜湯接了過去,梁祯看着,唇角不由地帶上了笑。
他漫不經心地攪動着湯勺,與祝雲瑄道:“夏日炎熱,銀耳蓮子羹清涼去暑,陛下若是喜歡便多用些。”
祝雲瑄神情淡漠,并未接話,梁祯不以為意,又道:“這蓮子還是今早才從臣的莊子上摘了送過來的,新鮮得很,也不會過甜,味道正正好。”
蓮蓬這別宮裏也種了不少,但不知怎的就是沒有梁祯莊子上産的好,蓮子顆粒不夠飽滿,不是過生就是過熟,而梁祯總是叫人挑最好的送來祝雲瑄這裏,即便他并不領這個情。
祝雲瑄望着碗裏粉嫩飽滿的蓮子,聞着萦繞在鼻尖的甜香,忽然就沒了胃口,将碗擱到一旁,提了筆繼續批閱手下的奏疏。
梁祯唇角微揚:“陛下不吃嗎?不合您的胃口?”
祝雲瑄的眉宇間盡是疏離,目光微凝,對上梁祯帶笑的雙眼,停了一瞬,移開視線,直接端起了碗,快速将湯羹喝完。
他不欲與梁祯在這些瑣事上過多糾纏,那都是毫無意義的。
下午的時候,刑部尚書過來禀報事情,牽扯到安樂侯府,他們不敢擅專,要請陛下定奪。
“安樂侯縱容府上家丁打殺莊子上的佃戶,強占農女,已經死了七八人,那些佃戶實在氣不過告到了府衙裏去,事涉侯府,府衙便直接報來了刑部,臣已派人去核查過,确有此事,當如何處置……”
“安樂侯?”祝雲瑄微蹙起眉,看了梁祯一眼,見他神色淡定自若,似完全不意外,便知他定然早已知曉事情始末。
刑部尚書道:“是,确實是安樂侯府莊子上的佃戶。”
祝雲瑄冷了聲音:“如此肆意妄為魚肉百姓,安樂侯可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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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又轉向梁祯:“昭王以為這事該如何處置?”
梁祯低咳了一聲:“事涉臣的父親,臣不敢妄言。”
祝雲瑄靜靜看着他,梁祯坦然回視,嘴角還噙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片刻後,祝雲瑄挪開目光,沉聲下口谕:“安樂侯縱容家丁草菅人命、罔顧法紀,着褫奪爵位、收沒家産,一應家財賠償苦主後籍錄造冊,涉案侯府家丁俱依律處置,以儆效尤。”
那刑部尚書顯然沒想到皇帝會直接下旨奪人爵位,還愣了一瞬,回過神才趕緊領命。
人退下後梁祯笑着挑了挑眉,恭維起了祝雲瑄:“陛下當真愛民如子,令人敬服。”
祝雲瑄冷道:“安樂侯好歹是昭王的父親,昭王不為之求情反落井下石,傳出去便是确确實實的不孝,合該被千夫所指。”
梁祯不在意道:“臣會将父親叔伯都接回莊子裏養老,便已經是盡孝了,至于旁的,臣從不在意那些虛名,只要陛下知曉臣的迫不得已便行了,再者說,臣這也是為民除害。”
一群目不識丁的鄉下佃戶如何敢到京畿府衙狀告主家權貴,又如何能這麽順利地将他們的苦楚上達天聽,想也知曉必然又與梁祯脫不了幹系。所謂接回莊子養老不過是個對外的說辭罷了,日後他想怎麽折磨那些人,旁的人誰又能再置喙半句?
可祝雲瑄并不想知道這些,梁祯總說他自己可憐,他要報複那些他恨的人,可誰又不可憐,他給別人帶來的痛楚就會少嗎?
祝雲瑄心裏發苦,握着筆的手忽然收緊了,腹部一陣疼似一陣,又熱又脹像被什麽東西撕扯着一般,這段時日他總是這樣,腹痛發熱、手腳抽筋還時不時地反胃,這些症狀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的肚子裏還有一個他不願意面對的東西存在。
見祝雲瑄突然就變了臉色,額上的冷汗似都出來了,梁祯瞬間斂了笑,一步上前去揮開了高安将人抱住。
祝雲瑄緊咬着牙根不願流露出怯弱之态,梁祯抱着他疼得幾乎在打顫的身體,心下一慌,回頭吼高安:“還不快去傳太醫!你是死人不成?!”
不怪梁祯會這麽緊張,這些日子祝雲瑄雖常有不适,但一直盡量忍着,不在人前,尤其是梁祯面前表現出來,好在白日裏通常發作得也不厲害,就是晚上折騰些,若非痛得實在受不了他都是生生硬扛。梁祯心知他惱自己,已有許久未有在他這留宿,自然不知道這些,這還是他第一回 ,看到祝雲瑄難受成這般模樣。
高安也急了,一咬牙一跺腳轉身就往外頭跑。
方太醫匆匆趕來時祝雲瑄已疼得暈厥了一回又醒了過來,渾身是汗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老太醫跪到他身旁給他診脈,梁祯死死盯着,臉色十足難看。
片刻後,方太醫謹慎回道:“陛下這兩日是吃得太涼了才會這樣,便是夏日炎熱也得小心一些,不能貪涼,臣再給開過些安胎藥吧。”
祝雲瑄面白如紙,疲憊地閉起了眼睛。
梁祯不由皺眉:“冰鎮的東西都不能吃嗎?”
“自然是不能的,陛下如今有了……身子,今時不同往日,須得小心為上才是。”
梁祯一時無言,對如何照顧懷孕之人,他确實全無經驗,反倒弄巧成拙了。
方太醫退去了偏殿開藥方,安頓了祝雲瑄歇息,梁祯起身去了外頭,走之前觑了高安一眼。高安躊躇看向祝雲瑄,見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只得跟了出去。
梁祯心不在焉地翻着禦案上祝雲瑄的練筆畫作,心覺小皇帝畫的山水景致莫名的都帶着些說不出的寂寥冷清之感,一時有些恍然。
高安立在一旁不吭聲,半晌之後,梁祯收回心緒,沉聲問他:“陛下是否時常會這般腹痛難忍?”
“是……通常都是夜間的時候,陛下不讓傳太醫,都是生扛過去。”
聞言,梁祯的雙眉緊擰了起來:“除此之外呢?還會有別的不适嗎?”
“陛下每晚都會做噩夢,渾身盜汗,頭暈乏力也是常事……”高安自知不該将這些告訴梁祯,只是祝雲瑄的狀況實在叫人擔憂,他也不能跟旁的人說,只能寄希望于梁祯能勸得動陛下讓太醫診治。
梁祯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些,方太醫開完了藥方正過來回報,梁祯讓高安把祝雲瑄的狀況又仔細說了一遍,躊躇問道:“陛下為何會這樣?為何只是懷孕而已會有這般大的反應?”
方太醫小心回答他:“男子懷孕本就是如此艱難,若是心緒不暢便更是難熬,下官已經在藥方裏加了幾味安神的草藥,旁的便只能多注意些,勸得陛下不要憂思過重,亦不要輕易動怒,心緒放平和方能好受些。”
梁祯輕閉了閉眼睛,沉下了聲音:“本王知道了。”
一直到入夜祝雲瑄才渾渾噩噩地醒來,一睜開眼便看到倚在一旁手握着書本的梁祯。聽到動靜,梁祯的目光移過來,擡手想要去撫摸他依舊蒼白的面頰,祝雲瑄下意識地偏過頭,躲開了。
梁祯輕聲問他:“陛下餓了嗎?臣叫人傳膳食來?”
祝雲瑄不答,梁祯便當他是答應了,吩咐了人傳膳。祝雲瑄身子不适,梁祯叫人上的都是滋補的清粥,他沒有讓祝雲瑄起身,只讓他靠在床頭,細細舀了一勺,親手喂到他嘴邊。
祝雲瑄木然地接下,梁祯喂他便吃,不再抗拒,仿佛對什麽事情都不在意了一般。
即便之後梁祯說要留下來,祝雲瑄也只是輕擰了一下眉頭,并未多言。
被梁祯從背後擁住時,祝雲瑄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是他最本能的反應,他在害怕。
梁祯輕拍了拍他的腰:“臣不做什麽,陛下睡吧。”
被梁祯擁着躺下,祝雲瑄全身都緊繃了起來,背對着梁祯暗暗握緊了拳頭,梁祯确實什麽都沒做,只一再地輕拍着他的腰,試圖安撫他。
祝雲瑄閉上眼睛,身體漸漸放松了下來,心中的戒備和警惕卻并未減輕半分,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梁祯自是覺察出來了,想到從前小皇帝還能在他懷裏坦然入睡,如今卻連這個都做不到了,心頭一時五味雜陳。
感覺到梁祯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腹部,祝雲瑄的背瞬間又僵直了,停了片刻,梁祯在他耳邊小聲問他:“這裏,會經常疼痛難忍嗎?”
祝雲瑄咬緊了唇,不答,梁祯一聲輕嘆:“陛下,你便是恨臣,恨您肚子裏的這個,也別折騰自己,身子不适便叫方太醫來看,何必忍着?”
“孩子您不要那也得等到生下來以後,現在就不想要他只會搭上您的命,您是不在乎生死,可您想一想您的江山後繼無人,您死了這朝堂得亂成什麽樣?即便臣不故意找麻煩其他人呢?那些個宗室王爺有幾個是好相與的?還有您的兄長您好歹為他想想,只有您這個皇帝能護得住他,定遠侯不行其他任何人都不行,您若是死了,下一任皇帝無論是誰,怕都容不下他。”
“您想殺臣,也得等您把身子養好了再慢慢籌劃,臣說了會等着您,就定不會食言,只要您有那個本事,以後任殺任剮臣都不敢有怨言。”
祝雲瑄緊閉着眼睛,眼睫輕輕顫動着,始終未有回應。冗長的沉默後,梁祯再次拍了拍他的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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